作者:雾圆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变得狂热,带着仇恨与愤怒:“你以?为,就算刺中了我的眼睛,凭借你们当?初那点可怜的修为,能?全须全尾地离开西山吗?”
朝露面色惨白,看了江扶楚一眼,江扶楚手腕颤抖,仍在苦苦撑着那层抵挡的屏障,没有回应她的眼神。
“‘伤逝’染尽世间鲜血,怨气极重、杀气极重,它落入魔族之?后,流转多人之?手却不曾现世,便是因为它的每一任宿主都受了煞气吞噬、不得好死。我耗尽半生修为才勉力压制,虽时常生不如死,好歹不必奉上性命。它从我眼中掉落之?后,我警告过的,我警告过!若无足够的修为压制,它便会改变人的心性,吞噬人的肌理,让人随时随地都要面临杀欲大发、神智全失的恐惧,就算自?此不再催动,它也?会吸干宿主的每一滴血,让他?在少年时便死于非命——再贪婪的人听了这?些话,都会害怕的。”
“可是……有一个人听完之?后,居然毫无恐惧……他?带着昏迷的你和萧霁暂避在西山的蛇洞中,为了救你、为了让你们毫发无损地离开我的地盘,他?毫不犹豫,强行将神器纳入体中。隔着十二重山廊,我都能?听见?他?痛苦的嘶吼声,你知道吗,他?抱着你从洞中出来时,地下河中的水都染成了红色,真是好一段……荡气回肠啊!”
她说这?些话就是为了扰乱江扶楚的心智,果不其然,话语刚落,面前的屏障便倏然裂出一道缝隙。蛇女?如同鬼魅般逼近二人,江扶楚抱紧朝露,往后连滚了三圈,再次挡住了她的攻击。
虽然狼狈,江扶楚半跪在地上,却毫无畏惧之?意,面上甚至带着淡淡笑容:“蛇女?,你修为没长进多少,碎嘴饶舌的毛病却没改,等我杀了你,便将你的蛇胆拿来泡酒,也?算是你的造化了。”
这?话说得狠厉,蛇女?也?不再开口,谨慎地收紧了自?己的蛇尾,企图将二人绞杀其中。
朝露心知此时正是生死一线,勉力平复了心绪,照着望山君给的心诀借用神器之?力,修复了江扶楚的屏障。江扶楚将手贴在她的后背上,她不敢回头,不多时,却见?一缕红色的煞气从她身后渐渐蔓延了过来。
霎时间,她想清楚了自?己先前的所有疑惑。
当?年,她带江扶楚和萧霁逃离西山,刺中蛇女?的眼睛后,对方狂性大发。她当?即便昏迷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回到了桃源峰。
她一直以?为是神器从中调和,才让这?逃生之?路畅通无阻。
但是这?个世间根本没有神。
是江扶楚带着他?们避入了洞穴,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地吞下了“伤逝”,才让他?们逃出生天。自?此之?后,他?日日夜夜面临着生死熬煎,更在她第一次被“刺杀”后,孤独地避居桃源峰顶,用自?虐的方式对抗煞气的反噬。
不知他?有怎样的意志,至今都没有变成以?杀戮为乐的疯子。
“不要催动‘伤逝’,”朝露感觉眼前一片模糊,她无力地看着空中四处蔓延的红色煞气,低语道,“别再用了,你会死的。”
江扶楚没有吭声,但空中肆虐的红色煞气一怔,丝丝缕缕地收敛下来。
“你记不记得清阳山?”
他?在她身后冷不丁地问道,朝露怔了一怔,才想起?他?说的是当?年仙门试剑时。
“我们在山上遇见?了凶兽狸力,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山中灵力尽失。我当?时也?失控了,你按着我的肩膀让我静心,往空中扔了一把剑。”
他?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朝露不假思索,飞快地握住了他?。
“那把剑逼退了狸力,那是你的力量,她不会比狸力更可怕的,告诉我,你当?时在想什么??”
朝露紧闭着眼睛,感受到体内被烧得滚烫,有汹涌的力量顺着她的手心传送到江扶楚的身体里,于是那些血红色的煞气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蓝。
蛇女?终于觉察到了不对,但为时已晚,那股力量已经越过了江扶楚先前布下的屏障,如同蛛网一般将她捕获其中。
“我在想……”
她睁开眼睛,握着那只手回过身来,直视着江扶楚的眼睛。不知为何,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她便感受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这?酸楚甚至顺着心口绵延上来,在她的眼尾凝出了一滴眼泪。
“我在想……我要保护他?们,我要……保护你!”
周遭静得可怕,一切声音都抽离了。
她无意识间溢出的力量终于涨破了他?结下的屏障,将蛇女?重重甩在了不远处嶙峋的怪石上。她身受重伤,起?身想跑,那股力量却追了上去,轻而易举地洞穿了她的胸膛。
蛇女?怪笑着转过身来,胸口的洞涔涔冒血。
朝露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诅咒,可她一个字都听不清。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从她脑中飞驰而过,最后她想起?的,只有身侧这?个人含泪的眼睛。
得知自?己认错人后,她及时止损,快刀斩乱麻地同江扶楚决裂。为了尽快让他?离去,她说了无数伤人的话,其中有最最漫不经心的一句。
“——我当?年闯入西山,本就是为了救他?。”
这?些言语时隔百年,居然还是这?样清楚。她不明白为什么?江扶楚听了这?句话反应如此剧烈,现在才回过神来。
当?时,他?会不会是在为当?年的牺牲后悔呢?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耀目的光线骤然消逝,重新回到她的体内。蛇女?跪在不远处的巨石之?前,已然身死,空洞的眼眶溢出鲜血,像是流了血泪。
朝露像先前一般被这?倒灌的巨大灵力冲击,浑身无力,几?乎立时就要昏迷过去。然而这?一次,她并不像从前一般安心。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死死地拽住了江扶楚的衣袖。
“师兄,”朝露颤声叫他?,一时间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得重复道,“师兄……你不要走……我有好多话想要对你说,我……”
她想继续开口,眼皮却发沉,江扶楚没有说话,只是摩挲着她的手背。朝露用尽最后的力气揽住了他?的脖子,凑过去吻了他?的嘴唇。
分不清是血的腥气还是兰花香气,她感觉对方托住她的后颈,将她抱在了怀中。
第73章 第七十三滴水
第七十三滴水
往生·芳心千重(三)
浓雾散去之后?,九重天上正是?夕阳西下时,一派壮丽辉煌之景。六只白鹤引着金车飞过天际的流云,神女抬起头来,看见了少年清俊的面孔。
她认出来,这是?白帝的幼子,梵天的“少帝”。
少年从金车上翻身下来,表情本来十分雀跃,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平静下来。
他屈膝半跪,唤她:“神。”
神女忽然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心痛,可她不知这痛楚的来源,只好干巴巴地问:“你?往何?处去?”
“梵天。”少年答道,“无名日蚀后?,我得到许多力量,该是?进入梵天之时了?。”
她不知该说什么,直到少年走上前来。
鲜花的气息弥漫在周身,他拉起她的手,指尖忽然变出几根青青芳草。
很少有人能这样近她的身,神女想,但?在一些破碎的回忆之中,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
少年低着头,仔仔细细地在她手指上系了?一个环。
“此为何?物?”神女问。
少年不答,只将芳草递到她的手中,她怔了?一会儿,便学着他的样子,在他的无名指上同样系下了?一个环。
“信物,”他这才开口,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收下信物,便是?答允了?。”
神女不解:“答允什么?”
少年摩挲着青草指环,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他牵着她,静默地往虚蓝后?殿走去,此处他轻车熟路:“很多年前,我们一同去过人间,那里的男女成婚,以此为证。你?若收下此物,便是?应允了?婚约。”
“很多年前……是?多少年?”神女思索了?半天,但?回忆一片空白,“我们曾经一起去过人间吗?”
“是?在……那场灭世的大洪水之前,”少年仔仔细细地回答道,“那时候,我们年纪都还?小呢,结伴逃出梵天的神殿,四处疯玩,哪里都去过。”
“大洪水……”
“是?啊,大洪水中,你?遗失了?一滴花瓣上的露水,以此救世,然后?把一切都忘记啦。那滴露水中承载了?你?的七情六欲,在那之后?,我们都长大了?,你?就不再?同我一起玩了?。”
神女呢喃:“白帝对?我说过,好像是?丢了?一滴露水……不过应该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罢。我舍了?此物救世,回到天上的时候,大家都赞许呢。”
少年笑道:“是?啊,大家都赞许,失去的……只有你?我罢了?。”
神女盯着手指间的指环:“我从前便答应了?要与你?成婚吗?”
少年摇头:“那时一切都很仓促,我没有说出口。”
神女道:“真是?对?不起,那我现在应允下罢。”
少年却揉了?揉眼睛,继续道:“罢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等我回来,再?补给?你?一个盛大的仪式,天际要布满你?喜欢的彩霞,白鹤为媒,兰草为聘,纵然你?忘记了?我,我也永远是?你?的信徒。”
他虔诚吻了?她带着指环的手指:“在梵天,我或许也能见到始神的残魂罢,等见到他,我要为你?许下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少年抬起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看她,口中说的好似是?情话,却带着神圣的庄严。
“我想让你?……拥有刻骨铭心的回忆,拥有从前一般同生共死的挚友,能看见一朵兰花和一片水泽的美丽,有一眼一万年和被万分爱惜的情意。”
神女皱着眉,问道:“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
“无用,”少年微笑答道,“可是?你?属于这天地、奉献这天地,我不要你?甘心,也不要它?只以冷漠回馈你?。我要天地也奉献你?、爱你?,你?能感觉到被爱,和它?彼此珍视地活着。”
很多年后?,她忘记了?少年的样貌和声音,但?坐在云梦大泽边的宫殿檐上,听见似曾相识之人说“愿你?寻到心爱之物”时,却仍能立刻回忆起这番话。
她记得自己说:“听起来很美。”
又急急问:“你?何?时再?来寻我?”
“你?看那里,”少年伸手,指向北方茫茫的云海,“等我的白鹤从云中飞回、涉水而过时,我便回来了?。”
她从未如此渴望过得到少年口中未知的、美丽的东西,当?即便摘了?殿中的一朵兰花谢他。
他也不客气,随手折了?面?前的水仙簪到她的发间。
神女托着腮,发现自己手中的指环上青红交错,似乎缠入了?一根红线。
她在这里发呆,少年则将兰花攥在手心,飘然而去。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天明又暗,寂寂无声,不知过了?多久。
神女坐在凌摧台前看着远方的火烧云发呆。
听闻梵天之上出了?叛徒,他欲逃离之时,被众神刺穿了?琵琶骨,在梵天的神柱上悬了?七七四十九天,血染红了?周遭的云彩。
又听闻那叛徒受尽折磨,被打入轮回镜中。
最后?留下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话是?什么来着——众人口口相传,有的说是?“幸好她会忘记我”,有的说是?“不要忘记我”或是?“忘记我”,总不能一致。
白鹤从云海中飞还?,但?只剩下了?一只,翅膀还?受了?伤,神女为它?裹好伤口,将它?养在虚蓝殿中。
她仍旧时常坐在殿前发呆,总觉得自己在等待着谁,后?来连“等待”本身也变得模糊起来。她想起只言片语,想起好似和谁去过遥远的人间,于是?偷偷下凡,循着熟悉的兰花气味交了?一个朋友。
她被殿中长大的钟山君拦住,然后?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眼神。
于是?神女脱口而出:“你?想同我成婚吗?”
成婚……是?一个很好的词儿来着,好似成婚这一约定成了?,她就会得到曾被许诺的美丽礼物。
可是?什么都没有。
虽然钟山君拥有相似的炽热眼神、许下了?相同的约定,但?她丝毫没有感受到拥有渴求之物后?的满足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