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圆
不多时,有人?便循着那片叶子从洞口上方轻盈地跃了下来,朝露捏着手指,正准备念个法诀,却发现?来的竟是君姑娘!
君姑娘见她在此,也是吃了一惊:“你不是应该在麓山上炼化?神器么?,怎么?在白鹤泊?”
朝露道:“说?来话长,君姐姐,倒是你怎么?也来了这里?”
君姑娘沉声道:“昨夜出?事了,你知不知道?又?有一仙门世家被偷袭,虽说?有弟子拚死放出?信号,但我到时,山中已无活物。师长叫我到白鹤泊查查有没有死者的怨念作为证据,上回麓山有偷盗青木槿之事掩人?耳目,这次我可看得真切,凶手正是……”
她话音未落,忽然神色大变,面容扭曲成一片。
朝露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有细细的剑尖刺穿了面前之人?的咽喉。
剑尖凝出?猩红血珠,颗颗滴落在君姑娘洁白的衣裙之上。
而君姑娘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颤颤指向了出?剑之人?。
因被一剑穿喉,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唇间溢出?破碎的血泡,夹杂着含糊不清、不成字句的哀嚎。
朝露腿一软跪了下去,好歹来得及接住她骤然失力的身体。她不自?觉地摇着头,颓然念起疗愈的法术,发光的兰花在君姑娘身边积攒了许多,完全徒劳无功。
那一剑有十足十的杀意,君姑娘毫无防备,本该当场毙命,但她瞪着眼睛,不肯罢休般指着不知何时醒来的那个人?,迟迟没有放下手。
朝露僵硬地抬起头,看见江扶楚神色平静地吹了吹手中染血的长剑剑尖,锋刃割破空气,发出?轻微的鸣声。
“你方才说?,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你想起的是试剑大会的那天,我救了你,与你一同?在山中躲雨。”
江扶楚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手中的剑,没有看她。
“方才我一直没有说?话,是因为我也想到了那天。我想到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还想到雨停了,出?了山洞之后的事——”
君姑娘的手重重地垂了下来。
朝露抱着她的尸体,仍旧不敢相信,她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完,竟会这样?死去。
她迟钝地听见江扶楚的话,不由?思索,那天出?山洞之后……发生了什么??
啊。
——她在峭壁脆弱的一棵小?树上,将他推下了暗河。
“背、叛,”他一字一句地接口,面上竟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你说?……我爱你,所以可以容忍你背叛我、伤害我,这次换你了,师妹,你能?容忍我吗?”
朝露仍在不知疲倦地重复施着疗愈的法术,边施法边轻声唤着:“姐姐……”
无人?作答。再无人?作答了。
尝试许久之后,她终于放弃,缓缓地抬起头来。
视野模糊一片,连他的脸都看不清。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对方这样?陌生,陌生到她甚至不愿承认,这是方才同?她拥抱的人?。
“为什么??”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喉咙紧得像被人?死死扼住一般,“为什么?……要这样?做?昨夜我遇见你时……你的伤……哈……昨夜……你是……刚刚杀过人?……才会受伤?为什么?……”
江扶楚对她的疑惑置若罔闻,但从她的神态中得出?了自?己问出?的问题的答案:“同?样?的事,我要的甚至不是你的性命,你却……不能?容忍我。”
他收了剑,微微笑?起来:“朝露,这就是你的‘爱’呀,真是……太廉价了。”
第75章 第七十五滴水
第七十五滴水
有人走近了,在懒洋洋地拍手。
朝露无暇回?头,她抱着怀中君姑娘的尸体,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她想起在璧山外小客栈初见的夜晚,想起清平洲前晃过眼底的剑光。虽然?相识没有太久,但君姑娘在她假扮男子时仰慕她、在她恢复女身时照料她,不计回?报地帮了她一次又一次,永远包容、体贴,连气都没有生过一次。
对她这样好的姐姐。
行走在人世间快意潇洒、胸怀天下的侠客。
怎么能……死在江扶楚的手里?
为什?么会死在他的手里!
她临死前在说什?么?
——她说,昨夜有一仙门世家?被屠满门,而凶手……
正是她一番剖白的对象。
那个在西山被困的少年,为了她可以毫不犹豫地献出性命的师兄,好像只活在回?忆中。眼前,是披着他躯壳的怪物。
黑色的煞气侵染了曾经?清澈的眼眸,也腐蚀了她错觉自己爱上的、一尘不染的真心。
“做得很好,”拍手的人走到了朝露的身后,与?江扶楚对话,是熟悉的声音,“够果断、够惨烈,我实在不该怀疑尊上的。”
江扶楚扶着岩壁起身,口气带着讥讽:“要让圣女放心,还真是不容易。”
他没有停留地经?过她的身边,周遭流光飞舞,重伤留下的血腥气飘得老远,一会儿就?闻不到了。
那位“圣女”走到朝露面前,蹲了下来,托着腮,很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好久不见,师妹,上次你?走得仓促,今日?我们来好好说说话罢。”
朝露按着怀中君姑娘的伤处,没有答话。
于是洛清嘉看得更有趣,“啧”了一声:“我真的很少看见你?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是对你?非常重要的人吗?”
朝露抬眼看向她,洛清嘉也目不转睛地回?望,对峙片刻,她挑了挑眉,笑?道:“你?的眼神,一丝都没有变过。”
“你?是谁?”朝露一字一句地说,“桃花林间的杀手、小客栈中的紫衣人,还有——”
“还有你?梦中的叛军头目,”洛清嘉接口道,“没错,都是我。我与?你?不同,你?自弃神格,在这人世间一世一世地轮回?,早已?不是我的故人了。但我只是因当年大战受伤太重,才?到现?在都没能杀了你?。”
她伸出手,抚摸朝露的脸颊。朝露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但那只冰凉的手抚摸上来时,不知为何,她竟并未感受到几分?反感,反而有一种奇特的亲切。
“‘我’已?不再是‘我’,你?何必还要杀我?”朝露问,“诸神隐于天穹之外,与?死尽无异。梵天神殿已?被你?和当年的‘神女’联手推倒,每一根神骨都得了解脱,那诛魔之战分?明是诛神之战,纵有始神相助,你?已?经?胜了!”
“我胜了,可这天下仍旧不属于我!”洛清嘉皱着眉,口吻很平静,“神已?死尽,可当年的‘你?’还留下了仙人治世,而跟随我的人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魔’。世界要分?明暗、分?善恶、分?正邪,只要这些?区分?仍在,我永远不可能获得‘自由’。”
她说到此处,情绪终于激动起来:“况且天道之上,还有‘你?’,还有你?那无所不能的始神!”
朝露反手抓住她的手腕,飞快道:“世界有区分?,是因为一切都要分?是非、分?对错!倘若你?能教?化清平洲诸魔向善,又有谁会追杀到底?你?要求无边无际的自由,那你?可有天地归一的澄澈?”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洛清嘉没有反抗,只叹道,“可你?有你?的始神,我却是没有的。”
“始神并非万能之神,她只是拼却最后一丝力量平衡善恶、维系万物运转罢了,”朝露冷冷道,“她若是‘我’的,当年怎么会留你??”
“平衡?”洛清嘉仰头看天,不屑道,“那么,神的私心,也来源于这种平衡?梵天的罪恶,也是平衡的杰作吗?她为何不早些?现?身,推倒那座神殿?”
“你?还要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朝露打断她,言语有些?发抖,“当年,她的女儿,不是早已?现?身助你?了吗?是你?想要的太多太多,背叛了她!”
“哈,神都有私欲,何况是我?”
“那你?如今想要的是什?么?摄魂术施展良久,人间如今又是战乱不断,我尚未炼化神器,想来不是你?的对手,你?若要杀我,动手便是。”
“我想要的与?多年前一样——我要这个天地,我要永恒的自由。”洛清嘉出神道,“杀你?有何用??我如今终于得知,只要你?的神器、你?的信徒尚在人间,你?便能永生不死。所以,这次我也想坦荡些?。”
她食指轻点,在朝露面前留下了一个闪烁着金光的卷轴。
“这是……”
“战书,”洛清嘉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五日?之后,我在鹤鸣旧址上摆一盘棋等你?。倘若这个世界是神的棋盘,你?我既为棋子?,又是执棋之人,我真的很想知道,谁胜谁负。”
她见朝露看着那封卷轴发呆,便继续嗤笑?道:“当然?,我知道,你?不是当年的神。我的战书,你?不应也无妨,反正仙门已?纠集了义军,我们总能一决胜负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话音未落,朝露便伸手抓住了那封卷轴。
她微微用?了些?力,于是卷轴在她手心碎成无数发亮的光斑,点点弥散在二人之间。
洛清嘉拊掌大笑?:“痛快,你?不问筹码?”
“何必问筹码,”朝露抱着君姑娘的尸首起身,讥诮道,“你?我难道不是心知肚明?你?想要的东西,我不可能拿来做筹码,输赢不论,你?想要就?会来抢,我们赌的不过是守诺而已?。”
“你?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洛清嘉冲她眨了眨眼睛,“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这次定要做个守诺之人。”
“但愿如此。”
“朝露!”
不知何时,望山君带着四五个弟子?和几位仙门尊长自远天而降,见到眼前景象,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朝露抬头看来,踉跄了一步。望山君连忙上前,接过了朝露手中君姑娘的尸体,他身后跟着的萧霁也扶住了朝露的胳膊。
“断生机、斩魂魄,好快的一剑。”望山君伸手探过君姑娘颈间的伤口,无奈叹道,“她面色灰败,连肉身都受了重创,恐怕尸首留不过三日?便会化为尘灰。”
他认出了“常寂”的剑伤,蹙眉道:“江怀,是你?——”
望山君身侧另一仙门长者已?按捺不住怒气:“君姑娘一代?侠客,各门各派弟子?皆受其恩惠,她横遭不测,是我仙门之辱!今日?只有这魔头和妖女在此,众弟子?听令,列阵,绝不能放他们离开!”
洛清嘉嗤笑?了一声,并未在意他的威胁,自顾对望山君道:“望山仙尊,我做过你?几日?的徒弟,也承你?的恩情,不愿在此时开杀戒,你?带着你?的人走罢。”
那仙长断然?喝道:“妖女狂妄!”
他拔剑出鞘,一道白光便破风而来,洛清嘉站在原地没动,倒是一侧的江扶楚伸手拦住。白光被他抬手间带来的煞气吞没,以一种可怖的速度反扑了回?来。
只听空中传来裂帛般的一声,一黑一白两股力量在空中对撞,将众人都震退了一步。
原是朝露在方才?的一刹那推开了萧霁搀扶她的手,施法与?江扶楚对抗。
自从抵御蛇女之后,那股曾在清阳山上出现?、又被江扶楚激发的莫名力量在她经?脉间烧得滚烫。
方才?发力的时候,朝露忽然?明白,这是神女血脉中的力量。
这力量不知被什?么封印封在她的体内,误打误撞间才?得以觉醒。如今她虽用?得不熟练,但至少可以借此同江扶楚体内与?她同源的“伤逝”对抗。
或许见是她的缘故,江扶楚没有步步紧逼,片刻之后便收手撤力。
洛清嘉将一切看在眼中,却只是笑?了一声,她最后上前来,对着朝露说了一句“我等你?”,随即便轻盈一跃,像一缕烟一般消失在了山洞之外,甚至没让望山君等人追出一步。
江扶楚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旁若无人地往她消失之处跟去,只是他刚走出一步,便听朝露在他身后唤道:“江怀。”
他回?过头来,与?她对望。
洞穴中晦暗难明,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她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朝露朝他走过来,面上竟浮现?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不会……也是我罢?”
“何止,”江扶楚面色微动,她没有猜出他原本想露出什?么表情,“人的欲望是无底深渊,没有穷尽之说。堕入魔道、为她效命,做下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学会了对自己坦诚。”
“坦诚?”她重复一遍,声音有几分?自嘲,“‘请你?相信我,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江扶楚没有听清,疑惑道:“什?么?”
“没什?么,你?不是‘他’,‘他’的誓言,自然?是算不得数的……”朝露喃喃道,“我也不是‘神’,不是你?许诺的对象,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