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圆
“嘘。”
***
洛清嘉看见朝露身后逐渐浮现了一个刻满字的齐天转轮。
她原是见过这样东西?的——千万年?前,神女操纵着身后的神器天问,战胜了梵天派出的第一批神兵。
此刻,那枚转轮便如同寺庙中虔诚信客手中的转经?筒一般,将其中密密麻麻的言语布满周天,再飞快地?朝她涌来。
每一句都?是神女的反击。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
薄暮雷电,归何忧!
阙严不奉,帝何求!
洛清嘉被这一字一句压得?再无力?气,流星一般从半空中坠落。
随她坠落的还有那盘胜负已?分?的棋,其中朝露所?下的琉璃十子?旋转而去,镶在了“天问”的顶端。而那些染污的棋子?比她下坠更?快,纷落如雨。
在坠入暗河之前,洛清嘉奋力?抬起头来,终于在转轮溢出的金光中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还是旧日的模样,发?髻巍峨,衣摆轻灵,行走如荡漾的水波。她在远天上低头看着她,目光很平静,没有愤怒、仇恨、厌恶、轻蔑,甚至没有大仇得?报的欣喜,反而带了些悲悯之意。
怜悯,为什么是怜悯?
在此时此刻,她脑中闪过的居然是和朝露挤在竹喧院的日子?,那时她忘记了一切,只是本能地?要靠近身边这个人。就像在千万年?前,她叩开人间隐居的神女门扉,获得?了她落在头顶的轻抚。
洛清嘉知晓这一剑的下场——“天问”“永生”齐出,而她以“伤逝”之力?铸造的屏障看似坚不可摧,实则一碰就碎,神女握着朝露之手出的这一剑,足以剥夺她全部力?量,让她变回一缕魂魄或是一节指骨,沉入暗河之下。
不死不生,不算坏的结果。
可看见她眼神的一刹那,洛清嘉不知自己何处来的力?气,竟逆着剑气重向朝露扑过去。于是那把洞穿过她胸膛的剑再次穿过她的心口,将她连原身那节指骨也破碎为了虚无的齑粉。
化为灰烬前的一刻,她确信自己触到了神女握着朝露的手指。
神女口形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这世间除了她和朝露,再无人能看见她。
她唤了“她”的名字,叫的是“清嘉”。
飞灰随着吹面的清风消失了。
璧山头顶的阴霾霎时散去,暗河水也如同有生命般骤然退却,曾被鹤鸣山立于璧山之上、又在战乱中毁去的四根天柱围着朝露拔地?而起,重新泛起了璀璨的灵光。
建在锁灵台对?面的白帝宫废墟却并未随之重建,疯长的树木将这一片断壁颓垣无声?无息地?踩进了地?底。
洛清嘉身死、江扶楚被缚,二人手下的魔族中人大都?不堪一击,只有一群以兜帽遮面、似无躯体的地?魂怪拚死相搏,最后纷纷自爆而亡。
望山君跪在阵眼处,逆念符咒,无道无名阵逆流而去,五岳之形渐次沉入大地?,与它融为一体了。
众人不敢相信他们竟真的不必开启阵法便获得?了胜利,冷静片刻后便抱头欢呼出声?。
传言竟是真的,天降神祇,他们真的能够战胜“伤逝”和摄魂!
山下人声?鼎沸,朝露则站在高高的天柱上,捻着手中的残灰,久久无言。
“我们也会有这一日的,”神女在她身后,静静地?道,“你还记得?梵天的诅咒吗?”
朝露点头:“记得?。”
“听说神陨落后升入天际,获得?所?谓的‘神隐’,便可与这广阔的天地?融为一体,成为宇、成为宙,得?窥万象。”神女道,“在入人间之前,我一直在想,梵天赐我永劫,饱受灾厄、化为飞灰,难道不是与他们殊途同归?天地?洪荒,微尘一粒,飞灰与宇宙又有何分?别?”
“你如今改变想法了吗?”
“改变想法的不是我,是你啊。”神女扶着她的肩膀,温柔道,“若生欲念,不愿成仙,我感受到了你,感受到你不愿再做‘我’了。”
是啊,我不愿意再做你了,我不要做始神的女儿,不要做梵天的救世主,我只想做我。我仍深爱着这片土地?,愿意为她献出一切,可这并不是因为那是我不得?不承担的责任,而是因为我心向往之。
我要做我喜欢的事情,爱我想要爱的人,成为我想成为的自己。
纵然人间于你而言短暂如同清晨的一滴露水,可我曾在嫩绿的草叶间穿梭,映出过太阳降临的第一缕微光。
于是这一瞬间就像千年?万年?一样长。
人行于世,就是为了这样的瞬间啊。
神女的指尖从锁骨滑到她的心口,朝露感觉一颗心在其中怦怦乱跳。
“欠你的那滴露水,人间还给你了。”
从此以后,你再不是无心无情之人了。
“可你要带着你的七情、六欲,去奔赴一世一世的痛苦,最终走向寂灭的结局了。这是你的选择,有些残忍,但相信你不会后悔的。”
朝露看见她的身形越来越浅,想要抓住她的衣摆,却是徒劳。
“你要往何处去?”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神女道,“只是忽然有些想念虚蓝殿中的玩伴了,或许能在茫茫太虚间找到他,与他再说上一两?句话?。”
“你慢慢走,我们……永劫时再见。”
***
大战的后续已?不需要朝露操心,望山君像是一夜之间年?轻了五十岁,走路都?带风,就算在武陵君消失的归墟洞前跪了一整夜,第二天仍旧精神抖擞。
清平洲失了首领,群魔无主、族群混乱,费了好久的功夫才推出一位使?者来,向仙门表明愿弃江扶楚另立新君,并将从前吞并之地?一起归还,从此之后仍旧居于清平洲之内,再不作?乱。
虽说“再不作?乱”一事有待商榷——居于清平洲,必以煞气、怨气修炼,因为这片土地?的灵力?来源在上古大战中便已?枯竭,再养不出灵秀之物。
妖魔要生存便要修炼,要修炼便觉不足,只得?到人间索求,所?以纵使?仙魔之间数次订下和约,最终都?会以大战收尾,周而复始。
望山君领着仙门和皇室缓慢地?重建鹤鸣,“天问”仍奉在璧山之上,“永生”归于皇都?。
朝露将自己关在房中,好几日都?没有出门。
她蒙着被子?胡思乱想,想到了许多从前的事。
那些想不通的、微酸或者微痛的情绪,在此时全都?清楚得?发?烫。
她跑到西?山救人,打断洞穿少年?锁骨的锁链,他像一只蝴蝶般从高空中翩跹落下,落到她的怀中,瑟缩着,如同一只小兽。
只是这样的一眼,他就敢在西?山漆黑的洞穴中将“伤逝”炼化在全身上下灵力?最强的心脏处,不顾反噬早死的结局,只为了救她的命。
他伸手为她挡下阳光,珍藏砸过额头的酸涩山楂,收集枝叶上最好的桂花,日日为她篦发?。
失而复得?之后,他更?加患得?患失,手指间结下的草环,载满鲜花的小船,都?是他不遗余力?的讨好。
少帝恋慕神女,公子?恋慕他的云中君,而他……只是恋慕她。
他无声?地?、不着痕迹地?向她请求,请你爱我,请你留在我的身边。
得?到她敷衍的回复之后又不可置信地?反覆确认,直到他无比恐惧的结局轰然降临。
尚未得?到,便已?失去,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还要如何做。
推下峡谷不过是好玩罢了,或许是意外不敢承认呢?
要偷钥匙,代受十戒鞭也不算什么。
可是从前伤重明明是百试百灵的,可从暗河中爬上了,她却没有来看他一眼。
她甚至不知道,在暗河河底,他以为自己永远也回不去了,被无数煞气撕扯着拖入深渊,它们在他耳边怪笑,大声?嚷着“虚情假意”“虚情假意”。
他是隔绝了这一切的蛊惑,说服自己深信她的情意,才能杀回来的。
你愿不愿意……
你愿不愿意——
她不愿意。
她从来、从来没有喜爱过你,她亲口告诉你爱上了别人,对?你却只有一句“对?不起”。
想到这里,朝露感觉指尖发?冷,她裹紧了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会梦见她与萧霁大婚那一日的细雨吗,会记得?嫁衣的血色吗?他真的相信了她这负心之人白鹤的约定,在那里等了一百年?吗?
她醒转之后,将她缚在魔宫榻上的那根锁链,实在是他所?有方式都?用尽之后,最后的办法了。
就是这样也没能留下她。
他已?经?连一句“你还会走吗”都?不敢问了。
不知道绣了多少年?的喜服,摆在她床榻的对?侧,逃跑的一切都?那样顺利,因为他真正?用来留住她的。只有这件喜服罢了。
或许是因为早就料想到了结局,所?以他身着喜袍、抬头看她带着萧霁逃走时的目光非常平静。
留不住的。
无论多少次、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离他而去。
就如同她当年?为了萧霁登上西?山,认错人后阴差阳错地?救了他,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恩情,他却一股脑地?押上了自己的性命。
蛇女说他因炼化“伤逝”,不得?不入魔才能延年?续命。他再也不肯相信她在白鹤旧地?的表白,最后的言语是一句嘲讽。
这就是你的爱吗?
他同洛清嘉合作?,求的是和钟山君一样的东西?,他想要她,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倘若此计不成,他身死其中,和在“伤逝”反噬下痛苦死去,没有什么分?别。
时至今日,朝露终于想清楚了一切。
想清楚了,她却忍不住自私地?恨他——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极端的、不能挽回的手段,撕扯皮肉、嚼碎筋骨,呕心沥血,以剧痛来做相爱的证据。
明明、明明只差一点点。
魔宫与他同寝的那一夜之后,她带着萧霁出逃,萧霁问她的心,她答不出来,如今却脱口而出。
“他的爱以摧毁和霸占为名,让我感受到的却是温柔、怜惜和无可奈何,他没有做过一件伤害我的事情,永远都?是等待的姿态。
但这不是我爱他的原因。
我爱他的原因,是在我与清嘉对?战,落子?之前恍惚的一刹那。闭上眼睛,我想起的第一个画面,是清晨的桃源峰。他在桃林中试剑,太阳出来,把他的鬓角和花朵染成黄金的颜色。
没有任何时候比得?上那一刻,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最清楚滴认识了自己的内心。我拥有七情六欲后,对?爱情的渴望,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平静的瞬间。”
它比永恒还值得?纪念。
可是晚了。
死于摄魂的修士、死于他剑下的君兰,不该、也不能成为他们微渺的爱情之间的垫脚石。做过的一切,一定要有代价。
“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