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圆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回忆,朝露混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翻身起来,正?见鹤鸣山从前的医童小九推门而入,身后是阻拦他无果的仙门守卫。
小九不通术法,守卫不敢动手,拉扯之间才让他闯了进来。
让守卫离去后,朝露勉强冲他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后日,仙门要在璧山锁灵台上开审判大会,为江师兄定罪。”小九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祈求,“你会救他吗?”
朝露垂下眼睛,道:“摄魂、灭门、滥杀,桩桩件件,我亲眼目睹,无法为他开脱,抱歉。”
“可眼见不一定为实啊!”小九急道,“事到如今,只有你能救他了……你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有多痛苦,好不容易等到了你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会……”
他失力?一般瘫坐在地?上,絮絮道:“当年?我天生不足,本活不过二十岁,连家里人都?不要我……对?师兄,不过是几次行医之恩,可他尚未入魔时,便耗了十年?修为为我续命……后来更?是……我平平安安地?活了两?百年?,活得?比我们家中每一个人都?久。我从前觉得?,长命真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事情,可是师兄这二百余年?,有几日过得?快活呢?”
朝露抽了帕子?,为他拭去面上的眼泪:“不要哭了,小九……善恶是不能相抵的,他救了你,却杀了千百个与你相似的孩子?,不是我不救他,是天道不能救他。”
小九说:“那……你的私心呢?”
朝露没有回答,拍拍他的肩膀:“去寻望山君罢,你虽身在魔族,却从未作?恶,一直行医,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小九道:“你不肯答……那你这几日去看看他好不好?他如今虽然嘴硬,但他一定非常、非常想见你,师姐,我求你……”
朝露唤进了守卫,将一步三回头的小九带走了。
两?人都?离开之后,她倚在窗边吹了一声?口哨,远天有鹤扑簌而来。
神女剩下的唯一一只鹤从前在魔宫,大战中认出了旧主,自然回到了她的身边。
朝露捏捏它,低声?道:“你去魔宫帮我取样东西?罢,就取那套婚服,大红色的,他准备了好久,你一定知道在哪儿。”
白鹤清鸣一声?,毫不犹豫地?飞走了。
萧霁恰好将她和鹤的对?话?听完,朝露扭头看见他,也不掩饰:“何时来的?”
“小九走的时候,”萧霁走到她的近前,“你取那样东西?做什么?”
“在魔宫的时候,他将聘礼和嫁衣送到了我的眼前,”朝露答道,“我收下,便是应允了。”
萧霁咬牙道:“你疯了。”
朝露不语,萧霁继续道:“你打算为他殉情?”
“不,”朝露飞快回道,“我不会随他而去,也无谓什么恶名。他作?恶应遭报应,我不会干涉,但我应允了嫁他为妻,如今履诺,仅此而已?。”
不等萧霁再出声?反驳,朝露便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萧霁冷笑一声?:“我本想……罢了,确实有件事,望山君说,皇都?来了信,说君姑娘藏于冰棺中的尸体有些不对?,他们用尽了办法都?没法挽救。你若是想救她,或是还想见她一面,便去趟皇都?罢。”
尸体有些不对??
君姑娘原是凡人,纵是修仙,尚未得?道,肉身十分?脆弱,保其不腐已?是不易。她若不去,恐怕真的来不及再见一面了。
事不宜迟,朝露立刻道:“后日审判大会前,我一定回来。”
她乘着小船飞快地?去了皇都?,上船时她还在想,船上花朵枯萎了,一直没有更?换,等她带着江扶楚的骨灰去四处游历,一定要换最新鲜最美丽的。
来到皇都?时已?是深夜,朝露在神庙中见到了冰棺里的君姑娘,她面色惨白,但栩栩如生,仍保留着死去前的模样。
然而她的右侧整条手臂都?已?化为粉末,这朽化还在一路向别处蔓延。
朝露尝试了许多办法也没法遏制这趋势,最后她筋疲力?尽,倚在冰棺前昏昏睡去。
入梦之前,她嗅到了一股浓重的、鲜花腐烂后的味道。
第80章 第八十滴水
第八十滴水
往生·芳心千重(四)
神器分明已经离身,为?何她还会?做梦?
这日的梦初始时是许多碎片,而且是朝露十分熟悉的碎片。若说她第一次做这些梦时还有些困惑,此时已心如止水。
不必深想她也明白,这是“她”同“江扶楚”的过往。
从前的梦没有形状,飘忽不定,这次却?四处闪光——此处是一个?碎镜般梦幻透明的千重幻境。
她侧脸看去,镜中映出神?女的模样。
可又与?她有些不同——朝露见到的神?女温柔悲悯,不会?露出这样天真明媚的笑容。
……
始神?应天劫隐世后留下稚子,养于虚蓝宫殿中。彼时白帝忙于同诸神?建造梵天神?殿,便?将幼子扶楚带入虚蓝,一同照料。
于是少女和少年相携长成,乘虚蓝殿中的五只白鹤四处遨游。
“扶楚,扶楚。”
神?女趴在白鹤背上,张开双臂,面带疑惑:“这是你的名字吗?”
少年虽比她大?不了多少,但温柔沉稳,闻言便?答:“是。”
“是白帝为?你命名?那我为?何没有?”
“名乃生身父母所取,我父亲说,始神?离去之前,只在你原身的花瓣上留下了一滴露水,旁的什么都没有说。”
“或许是她忘记了,她走之前太忙,算啦,我也是能原谅她的。”神?女闷闷不乐地将头埋在鹤羽之间,没过一会?儿又宽容大?度起来,“她不取,白帝也这样忙碌,那你为?我取一个?罢。”
扶楚失笑:“我怎么能为?你命名?”
神?女道:“可是除了始神?、白帝,只有你对我最重要了,你就像我的……兄长一般。是兄长罢?上次西山神?君说,东山、北山都是他的兄长,都很照顾他,我一个?人住在虚蓝殿,只有你照顾我,那你不也是我的兄长吗?”
扶楚道:“你是始神?的女儿,我怎么做你兄长?”
神?女气结:“我要你是你便?是!”
她冷不丁地飞身,从另一只白鹤背上越到他的身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威胁道:“你是不是?”
扶楚一时不防,失了平衡,被她揽着脖子摔到了厚重云层中的一片空中花园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芬芳而清幽的味道,白鹤在云层上绕着圈飞舞,似乎在嘲笑两人。
神?女按着少年的肩膀,四处打量:“这好似是月神?的花园,完了,上次我偷折她的月桂做人间糕点之事还没过去。若她得知我们摔进?她心爱的花园,会?带着她的九万八千根红线追杀我的。”
“何止,你还拉着我移栽了她的山楂树,答应为?她种建木,至今还未动手,”扶楚想要起身,却?被她按着肩膀动弹不得,“再不放我起来,她就回来了!”
“我明日便?去种树,今日来都来了,不知她最近种的是什么花,好美,我要向她讨一株,栽在虚蓝后园。”神?女抽抽鼻子,“你还没说你答不答应。”
扶楚低低地道:“我自然……”
神?女没有听?完他的话,高兴地打断道:“那你快帮我取名罢,就在这片花园中取!”
两人仰面在园中躺到夕阳西下,扶楚为?她想了几十个?名字,神?女统统不满意。
“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算了,以?后总能想到的。”
“是谁踩了我的兰?神?女,你——”
“不好,小月回来了,快走快走!”
神?女一把抓住扶楚的手,不忘了将手边一株兰花顺走,她仰面吹了一声口哨,白鹤从云霄中俯冲而下。
“小月,明日我一定带着宝贝上门赔罪!”
“啊……原来它叫兰。”
“可惜这一株没有开花,我带回去精心养着,等开了第一朵花,我就送给你。到时候,你一定能为?我想出一个?世间最美、最美的名字。”
这好似是他最珍贵的回忆,闪烁如琉璃,也如琉璃一般易碎。
他没有等到那株兰开花。
时间在神?界隽永得天荒地老,他们总以?为?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以?为?一切都可以?这样平静。
直到一日,天柱倾塌,洪水降临。
为?阻拦洪水,扶楚去不周山寻找传闻中始神?留下的息壤,归来途中才知神?女已在凌摧台上献祭了自己。
众神?皆要度天劫,应劫之后,神?便?会?升入高天之上。
神?隐之后,新?神?才会?诞生,创世时天生地养的神?祇,如今只剩下了梵天中的八位。
神?女本以?为?这是自己的天劫。
她几乎耗尽所有神?力,将落下的雨变成了天上的云,遗失了原身那滴有情之泪,它落入人间,化为?了暴雨结束后第一个?晴天的晨露。
扶楚也以?为?这是她的天劫。
纵有一日还能在高天之上相见,可他不敢相信她会?在这样年少的时候离去。于是他不顾在不周山中留下的一身伤,闯入凌摧台,想要在离别前再见她一面。
他如愿了。
神?女站在凌摧台前,远天是千层云彩结成的眼睛,那只眼睛最后看了他们一眼,缓缓闭上。
流云飞舞,终归平静。
扶楚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虽说神?有永生之能,但他伤势太重、未曾修养,恢复已变得十分缓慢。膝盖处的伤口每走一步都会?渗出血来,脸颊也擦破了,从前她最见不得他受伤,每次都要大?呼小叫,他心知她的爱惜,偶尔还会?刻意留些伤痕到她面前讨怜。
如今是他受伤最重的一次,不知她会?先生气、还是先心疼?
扶楚顾不得再伪装,越走越快,面上也露出不自觉的笑容来——他就知道,她是始神?的女儿,始神?怎忍心让她这样年轻便?遭天劫?就算耗尽全身神?力,他们天长地久地修炼,总是能养回来的。
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以?至于他忽略了对方空茫一片的眼神?。
要先说什么?
就算父亲在侧,总能容他僭越,紧紧地抱住她罢?
他这样想着,感?觉有温凉的液体润湿了脸颊。
原来这便?是人间的“眼泪”。
神?是不会?流泪的,从前神?女见此好奇,掐了他的脸许久,他都没有流出泪来。
扶楚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恰好看见神?女伸出手,将他落下的第一滴泪接在了掌心。
“神?……”
他喉头涌动,几乎无法在父亲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拥抱,或者和从前一样,得到她温热的轻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