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映
可晏青棠已经看不见他的脸了。
她的眼前似乎突兀的暗了下来,宽敞明亮的浮云殿霎时隐去,一瞬间里好像又回到了那间阴暗逼仄的地牢之中。
有小少年被锁链缚在石台上,冰冷的锁链穿过他的肩胛骨,封堵住他周身灵气。
黑袍的男人声音慈悲轻柔的询问:“你永远是我的好孩子……你愿意为我做出一些牺牲么?”
他的声音正与高台上的贺绥重合在一起,晏青棠心头重重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抓住了连亭微凉的手。
连亭神情冷沉的凝视着贺绥。
“父亲”。
他在心里嚼过这两个字。
对贺绥的恨意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流逝,直到今日再次看见他,再次听见他的声音,还是有克制不住的杀意涌上心头。
但却蓦地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扣住他的五指,努力的、笨拙的在安慰他。
心底悄然滋生出的那一丝恶意渐渐散去,连亭没什么表情的移开眼,不去看贺绥那张叫人生厌的脸庞。
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所有喜恶都表现在面上的贺连亭了。
他在摸爬滚打中学会了隐藏情绪,学会了耐心等待时机。
现在的确不是杀贺绥的时候。
毕竟……他还有些事要从贺绥身上找到答案。
连亭捏了捏晏青棠的指尖。
“我没事。”他无声道。
晏青棠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灵泉宝植酿造的灵酒有些醉人,晏青棠喝了几杯便有些眩晕,看东西似乎都有了些重影。
她醉意朦胧的一蹬腿,坐在她前边的贺西风凳子被踹翻,淬不及防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栽了个狗吃屎。
迎着满殿人的目光,贺西风恼怒极了,目光阴狠的回过头,正巧被喝多了的晏青棠扇了一巴掌。
满殿人:“……”
容潋头有点大,歉意的看向贺西风:“我这弟子贪杯醉酒,行为无状,冒犯了小友,望小友包涵。”
连亭闻言顺势箍住了晏青棠乱挥的手,没叫贺西风再挨一巴掌。
贺西风不想包涵,他现在就想一剑把晏青棠捅穿,挂在城楼上晒上两三年,但贺绥却不可能因为这件小事就轻易的和青山宗撕破脸皮。
他目光先是扫过连亭,见他神情平和,似乎根本没有记起那些往事的模样,心中稍稍一松,复而道:“无妨,这酒确实醉人,怪西风未曾提醒。”
贺西风气急,却又不敢当众拂了贺绥的脸,咬牙认了这个锅:“是我之过,容前辈不必歉疚。”
眼见月上中天,除了晏青棠外,各宗弟子们醉酒的也不在少数,这场从头到尾只有假装熟稔互相吹捧的宴饮才算结束。
连亭扶起站都站不稳的晏青棠,随着青山宗人回了贺家为他们安排的客居。
门窗掩紧,原本醉的一塌糊涂,走路全靠连亭拖的晏青棠霎时站起了身。
她扑到连亭怀里蹭了蹭,笑到肚子疼。
——那一脚一巴掌可打的太舒服了。
连亭轻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
“姐姐装的很像。”他低声夸赞。
晏青棠:“……你以后少看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
她羞恼的别过头,自芥子戒中掏出了两只巴掌大的傀儡小人。
——这是当初在云州狱中,苏群玉给她和连亭的替身傀儡,只要注入灵气便会变大,能模仿人的气息体温,极为逼真。
她和连亭各自驱动一只代替自己留在房中,晏青棠又设下了数道禁制,若是有人踏入屋中她便能立刻察觉赶回,旋即便隐去自身气息,遁入夜色之中。
碧华宗居所处。
苏群玉的屋门忽然被推开,屋内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忽然跑过来的晏青棠和连亭。
“你不是喝醉了吗?”苏群玉愕然。
“我装的呀。”晏青棠笑眯眯的坐在了桌前,抓起一只鸡腿,“我就知道你们得再吃一顿。”
苏群玉六人:“……”
“谁让贺家抠搜的不让我们吃饱饭?”明禅理直气壮的叉腰,良心一点也不疼的怪罪旁人。
“那你打贺西风的那两下——你故意的?”时岁啧了一声,有些嫌弃晏青棠那一巴掌不够用力。“回头来我们沧渊宗抡几天大锤吧,练练力气。”
向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力气大了,下次头都给他打掉!”
眼看着话题越来越暴。力,叶眠秋不禁扶额。
“阿棠。”她目光扫过特意换了一身黑的晏青棠和连亭,“你们这是要……去偷浮云殿的那截灵脉?”
晏青棠:“?”
“你说得对。”她茅塞顿开,“等我夜探完贺家,就去把灵脉偷掉。”
苏群玉被她的话惊得筷子都拿不稳掉在了地上。
“夜探贺家?这也太快了吧!我觉得不如等两天我们熟悉一下贺家的情况,再探也不迟。”
这也太着急了吧。
贺家占地万顷,还不知有多少禁制结界,更别提还有个渡劫境的贺绥。
冒然前去岂不送死?
晏青棠吃了一口小馄饨,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都觉得太快了,贺家肯定也这么觉得。我现在去不就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吗?”
苏群玉:“……有点道理?”
第85章 “反正拆的是贺家。”
苏群玉险些被晏青棠理直气壮的语气带到沟里。
“你现在去确实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跳起来,“毕竟谁能想到你刚来就迫不及待的去送死啊!”
这根本不是早去晚去的问题。
贺家对他们来讲是个全然陌生的危险之地,在这般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擅闯,带来的风险根本无法估量。
他还想劝,却见晏青棠意味深长的冲他们一笑。
“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们了吗。”
苏群玉:“?”
他心中蓦地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又要被晏青棠这个狗贼坑。
苏群玉警惕抱胸:“晏贼,你又有了什么馊主意?”
他这话音不过刚落,迎接他的就是连亭的死亡一锤。
“你这就冤枉我了,我还没有想主意。”晏青棠笑眯眯的按下连亭的拳头,“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吸引一下贺家人的注意,好为我们创造一个良好的时机。”
晏青棠一句话,叫在场六个人霎时头大,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罪魁祸首拍拍屁股带着连亭出门,暂且藏入黑暗之中,只等着他们创造出时机,便趁势潜进去。
今夜北境无月,是一片浓墨般的深黑,晏青棠和连亭就坐在高耸的阁顶上,凝神观察着重叠高阁中透出来的些微亮光。
连亭以指轻点上了晏青棠的眉心,渡劫后期一出手,晏青棠的气息霎时敛于无形,从远处看他们便与夜色彻底融为一体,就算现在有人站在面前,也难察他们的踪迹。
冰冷的空气中,连亭扣住晏了青棠的手,为她渡去了一丝热意。
他传音:“贺家重血统,视凡人如卑贱粪土,而我母亲却只是外城的一届凡人女子——落在贺绥的眼里,是他醉酒后的耻辱。”
“甚至都不要他出手,就有的是人主动去为他抹除这个人生污点,只留下我作为灵根供体活了下来。”
“我起初并不知我母亲的死因,只知道某一天,忽然有一个自称我‘父亲’的男人将我带进了内城。”连亭声音轻到几乎散在了风里,可还是准确无误的传进了晏青棠的脑海,“那时的内城在我眼中就像是仙境,而我居然踏入了这个仙境之中。”
“我在这里过了十年,日夜不息的修行只为了让那个人能看我一眼,可后来我才知道,他养着我,只是为了给他另一个儿子提前保留下一个合适的灵根。”
“贺尧风。”连亭动了动唇,没什么表情的吐出这几个字,“他出生第五年,身体可以承受灵根置换之际,我这个供体便走到绝路了。”
贺连亭死在了他十三岁的那个夜里,后来活下来的,只是断去一身经脉,几乎焚尽自身血肉的连亭。
晏青棠嗓音微涩,抬手抱住了他。
她终于明白了幻境中连亭那句“我也是你的孩子”的含义。
贺尧风甚至还未出生,便有贺绥处心积虑的为这个“血统纯正的继承人”去谋夺连亭的灵根,而连亭却只能被锁在石台上,承受剜骨之痛。
贺绥这个老匹夫。
晏青棠心中生出一股怒气,恨不得将他撕成八瓣。
而此刻,屋内的六人正面面相觑。
明禅装模作样的深思一番:“其实我们只需要把贺家这盆水搅浑,方便老棠和老朝混进去便可。”
“那我们要怎么搅浑?”苏群玉问,看上去就是一副脑袋空空的笨蛋模样。
明禅挠了挠光亮的脑壳,摊手:“不知道啊。”
其余人:“……”
他们猛然间发现,队伍里有一个脑子不正常的晏青棠是多么的重要,他们这群正常人凑在一起,竟然想不出一个馊主意。
他们尝试用晏青棠的方式,努力丢掉脑子用脚思考问题。
一片静默中,陆闻声率先败下阵来。
“想不出。”他面无表情的自暴自弃,“想办法,不如打一架。”
他最不爱动脑子了。
让他想办法,还真不如叫他提着剑去和贺绥打一架。
惊闻此言,时岁蓦地转过头来,眉头就是一挑:“好主意!陆兄此计甚妙!”
并不知道自己提了什么计的陆闻声茫然极了,他眼见着时岁一拍大腿,怂恿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