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两人并没叙旧很久,那些经年旧月里的?事情,在这也无法开?口,尤其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连相顾垂泪也不能。
在两人站在海滩上时,王三娘几乎是从?高台阶上飞跑下来的?,她没跑到就摇晃着手喊:“小燕,秀秀。”
嗓音那么温暖而又热情。
周秀水喊她,“婶婆。”
王三娘热切地?哎了一声,一手拿过东西?,一手拉过她的?手,“走走,婶婆带你去瞧瞧你们的?屋子,小燕你快来。”
她特意赶紧拉着周秀水走在前面,让陈强胜跟小燕叙叙旧。
两人就慢悠悠走在后面,周飞燕会特意放慢脚步等他,陈强胜有时也会站在旁边,等着周飞燕努力看清对岸山里的?东西?。
谁也不嫌弃谁,也没有那么长日子没见的?疏离。
也许当两个不健全的?人走到了一起,就会变得齐全起来。
周飞燕的?屋子造得要?快些,陈大发几个人日夜赶工,用石头围着造了一圈,封了屋顶,旁的?只有大门?安上了,窗户也还没上。
她进去瞧了,很宽敞,比她以前住的?那矮房可好多了,她笑起来,“婶,叔,我可喜欢这房了。”
江盈知和小梅抬着一张竹床过来,闻言也笑,“喜欢就好,我们给你搬了张床来。”
王三娘看到后拍了下大腿,“光想着见人了,忘了把做的?被褥拿过来,我这就去拿。”
周飞燕忙跟出去,“婶,不用拿,我带了的?。”
留下周秀水怯生生看着几人,小梅伸手要?抱她,她偏过胳膊躲开?。
“海娃,你来,你带着秀秀玩,”小梅也不勉强,她走出去喊,等海娃过来后又往他兜里塞糖,是冬瓜糖。
她捧着海娃的?脸说:“好好玩,把糖分秀秀吃,多给她吃一点知道不知道。”
“就玩掷贝壳,那个鸡毛毽子别?给我拿出来。”
海娃点点头,“我跟秀秀玩。”
他以前很瘦,又被周巧女剃光了头发,只留根辫子,像是清朝人,如今头发长密了许多,脸上有了肉,倒跟七八十?年代的?孩子一样。
很老旧,大热天的?,脸颊各红了一半,天天顶着红扑扑的?脸在外?面疯跑。
这会儿却瞧着又很好,足够活泼,内敛的?孩子总要?主动一点地?邀请她去玩。
海娃说:“秀秀,你来我这,我带你去洗洗手,再把糖分给你吃。”
他在家里一天要洗很多遍手,早晚要?用墨鱼粉抹牙,要?天天洗脚,他再也不脏兮兮的?了。
所以他也会好好教周秀水。
周秀水从生下来到现在的五年里,除了她娘,就没有玩伴,她长得弱小,总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这让她对陌生人有很强的防备心,只是用眼神去瞧海娃,背靠着石墙。
江盈知没过去,她拍拍陈强胜,“去,哥你带着秀秀去。”
说实话陈强胜也很没底,他缓慢走过去,周秀水伸出小小的?
手主动来握他,轻轻地?握住他一根手指。
“走吧,秀秀,”陈强胜很想抱她,但做不到,就那么慢慢地?往前走,说话的?时候会弯腰跟周秀水说。
他要?是有孩子的?话,大概也能成为?一个很好的?父亲。
周飞燕在后面看着,然?后走进她的?小屋里。
哪怕她来得很突然?,但一上午过去,空荡荡的?家里也置办得很像样。
没有桌子,现打得来不及,王三娘去问,陈海珠把她家有张破了腿的?送过来,说装上脚还能用很久。
床是江盈知和小梅拿来的?竹床,王三娘给做的?薄被褥和草席,夏天用正好,由于只有简单的?隔墙,没有门?。
江盈知拿了一团碎花布,挂在了门?上,窗户用纸先?给糊上,白?的?还能透光。
灶台没有砌,周飞燕自己带了炉子的?,汤锅、铁锅、菜刀、铲子好些,一一放在案板上,再用竹筒当筷子筒,油盐酱醋也没忘记拿上。
“碗就不要?用这个,我那还有几口,筷子也是新的?,”江盈知指着碗上的?缺口说,真不能用了。
周飞燕也不扔,她拿着碗说:“那晚点我上山挖点土,用这碗种些小葱。”
“可惜我立夏刚种的?番薯了,八月多就能收了,”周飞燕洗着碗,又抬头笑笑,“可我一想到能来这,我连番薯也不要?了。”
那是她娘俩赖以为?生的?口粮。
“番薯可以买,再种点别?的?呀,我们两家空出来的?这块地?就用来做菜地?的?,”江盈知蹲下来刷着砧板,她说,“我种菜不大成,总是嘴上说大话,还是得靠小燕姐你了。”
周飞燕特别?有干劲,她点点头,“等我忙了这里后,我就去挖土整地?,眼下种豇豆、空心菜、苋菜都成的?,丝瓜也行,到时候搭个棚架。”
“哎,晚点我去买菜种来,”江盈知把砧板拿起,等它滴干水,小梅进来问,“小燕姐,饿了没?来吃桂圆鸡蛋糖水。”
她笑得很狡黠,“桂圆可不是我们买的?。”
“婶和叔两个先?吃,儿子的?福总要?他们先?享,我们就是沾点光,”周飞燕站起来,捶捶自己的?腰,也不害臊。
江盈知说:“那走吧,先?喝点去,晚上我做东。”
到了家里,周秀水坐在小桌一边,面上放着比她脸还大的?碗,海娃蹲着说:“喝呀,真的?很甜。”
她手动了动,又悄悄抬头瞧那些大人的?脸色,一看见有不对就缩了回去,直到周飞燕走进来,周秀水才像有了依靠。
周秀水伸出白?净的?手,她小声说:“阿叔给我洗的?。”
陈强胜就在一旁傻笑,王三娘伸手拍了他一下,“去拿碗再给小燕舀一碗来,你会不会办事。”
“婶,我和秀秀喝一碗,”周飞燕忙说。
江盈知掀开?锅盖看一眼锅里的?,她背过手摇摇头,“别?让了,谁煮那么多的?,我们吃两碗也吃不完啊。”
小梅和王三娘立马指陈强胜,剥是她们剥的?,煮也是她们煮的?,但谁让东西?是他买的?呢。
“我爱吃,多点我也能吃完,”陈大发嘿嘿乐,他说:“再舀一点,我拿去给老姚几个吃。”
王三娘起身出去,江盈知跟上说:“用这个桶。”
周秀水小口吃着糖水里的?鸡蛋,她弯起眼,小声说:“很甜。”
周飞燕摸摸她的?头,又看向陈强胜,他端来满满一碗糖水,桂圆都冒出了头,憨笑,“小燕你也吃。”
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又格外?感慨,她其实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甜的?东西?了。
西?塘关真好,她没有来错地?方。
下午天气热,周飞燕给周秀水洗头,江盈知在旁边说:“怎么就染上了虱子,我看秀秀头发也少,还细,其实剃了再长要?好些。”
小梅也说:“海娃之前也是生虱子,痒得受不了就给剃了,小孩剃头没事的?,再大些就不能剃了。”
周飞燕怕剃了别?的?小孩笑话,周秀水却说:“我要?剃,痒得我睡不着。”
“给她做两个小花帽戴上,”江盈知打算好了,“里头缝一层软布,闷是闷了点,不出门?待在家里也闷不着。”
最后全剪了又用刀片刮平,本来也没有多少头发,周秀水娘胎里就没有养好,头发也差,秃了一块,虱子倒不多。
那些头发一把火全给烧了。
周秀水摸摸自己的?脑门?,露出一个笑,她后来悄悄地?跟江盈知说:“他们再也抓不着我的?头发了。”
王三娘倒是来了后,瞧着傻了眼,又乐,“哪里来的?小和尚。”
“这样也好,重新再长以后肯定又黑又密。”
“把秀秀养的?白?白?胖胖的?啊。”
天热也出门?,周飞燕闲不住,整了空地?,上山挖土,来回运了几趟柴火,回来坐着歇脚的?时候,整张脸通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
陈强胜递给她一把蒲扇,又在旁边扇风,周飞燕让他坐下来,拿起碗喝了口水说:“一想到是在给自己忙活,夜里都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跟在做梦一样,”陈强胜挥着蒲扇也小声附和。
周飞燕笑了笑,她又说:“我到了这,是给我们娘俩谋个活路,我真的?很想答应你什么,可是眼下应当是不能的?。”
“什么寡妇再嫁,想对孩子好再给她找个爹,我想过很久,”周飞燕叹了口气,“但是我没办法。”
“我知道现在这个世道,要?想不被说闲话,我想跟你在一块,就得成亲,上婚书?。带着秀秀到陈家去,然?后过个一两年再生个孩子,日子稳固,对我对秀秀都要?有依仗不少。”
周飞燕看着陈强胜,她面色很复杂,“但我也说不好。”
“我暂时也没法要?第二个孩子,不是不能生,而是我又有了孩子的?话,”
该怎么说呢,这第二个孩子注定会在很多关照下长大,周飞燕也没有办法保证,她的?心就一定不会偏。
那么她又对得起跟她过了五年苦日子的?女儿吗?
生下来那么小,亲爹不疼,亲奶不爱,日夜咒骂,恨不得小孩跌进海里淹死。
哪怕周飞燕很自私,她很想跟陈强胜再续前缘,但她依旧能说出口,“我也跟王婶早早说过,以后孝敬她和叔,但是以后成亲再生个孩子,这会儿真不行。”
她就想早早地?说开?,一点也不想拖着陈强胜,不想给他和陈家,在这上头一星半点的?希望,她当然?觉得很对不起陈家人,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两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她每天都坐在那里想很久。
陈强胜紧紧握住周飞燕的?手,告诉她,话语温和,“我明?白?的?。”
“这样很好,小燕你有自己的?家,带好秀秀,我也能兼顾你,还能自己孝顺爹娘,我以前也很不是样子。”
“以后我挣的?钱,给爹娘一半,给你一半,我们也不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等秀秀再大一点,要?是你还愿意成亲,那我们就再说。”
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嫁娶对两人来说都不是最好的?,但是现在已经比以前又要?好太多,没有什么旁的?可求。
别?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吧。
周飞燕并没有答应,“你的?钱留给王婶王叔吧,这么多年,他们很不容易。”
当然?,这件事只两人说定了,还没有跟其他人说,等晚上吃了饭再谈,其实王三娘和陈大发都看得很开?。
也许心里总有点不好受,但折腾了那么久,不管怎么样两人都知足了。
夜里江盈知掌勺,王三娘离她很远,连忙都不来帮,只在旁边劈柴,一看见她倒的?那个油,心里直抽抽,简直把油当水来用。
没办法,难得做点炸货,总要?多一点油的?,还好豆油也算不上很贵。江盈知用铲子翻着锅里炸到金黄的?墨鱼丸,还有肉丸。
旁边小梅摆弄着盐水虾,她自己剥了一个吃,原本想着要?么咸,要?么淡,没想到嘬着外?
皮稍咸了点。
里头的?虾肉入了味,不过分的?咸,还能吃到虾肉的?鲜甜,紧实弹牙。
她洗了手又剥了一个给江盈知吃,正好炸沙蟹也被捞出,沙蟹小,要?面糊裹一圈炸着才好吃,咬起来连壳带肉都是酥的?,咯吱作?响。
小梅忙喊:“秀秀,海娃,顺子,都出来,先?分给你们三个尝一点。”
海娃拉着周秀水走过来,一下午就混到一块去了,都是光瓢脑袋,也难得生了点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