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江盈知哼着小调,倒不是因为自己昨日得头名?,而是兴奋于自己压得丝毫没错。
大概是不甘心被她压一头,又或者是今日必须得赢,新丰楼的大师傅用上了鱼翅,她正大光明偷看?,鱼翅可分?很多种?,差的又短又疏的叫散翅,而好的又长的称为排翅。
江盈知一看?就?知道,用的是上好的小排翅,真够舍得的。
鱼翅本身没?有味道,新丰楼做的是道借味菜,江盈知嗅了嗅那边的香气,确实用了绝活。
那汤底是鸡汤,鱼翅绝对用鲍鱼、火腿、干贝一同炖煮煨烂了,她都?能想到?吃的时候,那鱼翅吸足了鲍鱼、火腿这些的香气,味道醇厚浓香,真是道大宴的压轴菜。
至于第二?道菜因为很有意思,不是海浦的风味,应该横跨了山海,是晋省那边的,叫鱼羊包。
江盈知曾经吃过,只能说这个吃法很新鲜,但是特别难做,鱼要先去?腥,羊肉要想不膻,得只取后腿肉,鱼和羊肉在老汤的融合中,面皮煎熬后,别有一番奇特的味道。
至于四海庄那边,应该还防着她,留了一手,做了黄鱼四吃,用专门的四合盘,有酱焖、红烧、雪菜、灌汤。
另一个看?着很像鱼丸,但不是鱼丸,应该叫鱼包,比江盈知做的鱼包肉更讲究,里头的馅用了鱼胶、香菇、鲜肉和腊味,皮薄馅大,瞧着很晶莹剔透。
如果要按食材比,江盈知肯定比不过他们,今天也?没?有同他们比的意思。
她瞧完了后,开始下?锅炸自己的鱼柳和鱼块,这让两边酒楼等?着她大露一手的,不免都?有点失望,或者说特别失落。
但同时心里也?不免得放松了些许警惕,总觉得她昨日不过是做了道外地风味的拿手菜罢了。
江盈知今日做的实在简单,就?是油炸,撒椒盐粉,甚至连碗筷都?省去?了,只需要用油纸装着。
但她很气人,自己这边忙完了,然后等?新丰楼的鱼翅和鱼羊包弄好,拿上昨日没?有用的红票,走过去?把?红票递过去?,半点不避讳地说:“换鱼翅和鱼羊包。”
尤其这会儿渔民还没?有进场,新丰楼的菜才刚做好,正是鲜美的时候,她那鼻子就?跟镶在锅灶上头一样,立马闻着味过来了。
新丰楼的帮工看?看?她手里八张红票,又看?了眼自家大师傅,面色复杂。
那大师傅无法拒绝红票,又觉得很糟心,只能转过身挥了挥手,“拿给她。”
江盈知专门卡着点的,这鱼翅还是鱼羊包,就?得刚刚炖好没?多久才好吃,要是再晚点,味道打了折扣。
端过到?自家摊子上后,江盈知连忙招呼小梅几?个,“赶紧来吃,错过今日可就?没?明日了。”
她今天早上没?吃多少东西,昨日早打算好了占这两家的便宜,她美其名?曰尝鲜。要是这会儿错过了,下?一次要花钱,她才不花。
如法炮制,她靠今天的红票换到?了四海庄的鱼包和黄鱼四吃,人还没?进场,江盈知这伙人已经吃得十分?满足,她想,真的拼,用料这么扎实,可不是便宜了她。
可把?两边酒楼的人气得背过身,心里很不爽,甚至想拿红票甩回去?,但又不舍得,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早上吃饱喝足,等?着干活,有了昨日的头名?,今天江盈知摊位的人更多了,复炸过的鱼柳和椒盐鱼块颇受大家喜爱,但是在鱼翅和黄鱼面前,谁还吃炸货啊。
更多的都?奔新丰楼和四海庄去?了,她也?不管,反正今日她的活干完了,留给三人守摊子。
由于没?有红票了,所以她打算靠自己的厚脸皮,每个摊子试吃过去?,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往前走,从?第一个摊子开始吃,是个卖醉鱼的女人,醉得很香浓。江盈知尝了口,问道:“大姐,你这酒真好,自家酿的吧?很舍得,用的米很不错。”
“阿妹你眼光可真好,可不是自家酿的,下?回来我铺子里,在西街边角,姐送你一坛,保管你香得走不动道,”那大姐连忙乐呵呵地说。
江盈知应下?,她走前,大姐还要给她塞两块醉鱼,她一边吃一边往下?一家走。那家很有意思,喜欢用鱼皮、鱼唇、鱼肝和鱼籽拿来做菜,烧得还成,有点咸。
一路走下?来,她看?了个大概,吃也?吃得差不多,有黄鱼鲞蒸腊肉、水芹菜煮鳗鱼鲞、各色糟鱼、风鱼,总体来说,各有各的好吃,也?各有各的毛病。
最?后她到?了一家摊位,人不少,辣香扑鼻,双椒的味道,花椒和辣椒。
终于轮到?了她,她说:“来一份双椒鱼,不给红票。”
正想说啥人呐,胖师傅一抬头,瞧见是她又大笑?起来,旁边孙掌柜擦了擦脸上的汗,不由惊讶,“小满你怎么来了?”
“弄完了,过来瞧瞧,生意挺好,”江盈知看?着拥挤的人群,笑?着说道。
孙掌柜连忙说:“可不是多亏了你的福。”
自打吃鱼宴改了后,之前那酸菜鱼便不够用起来,江盈知说反正他们也?是以辣味吸引人,干脆后面全用辣的,教了一道双椒鱼,另一道水煮鱼。
她和孙掌柜聊了聊,还提到?了新丰楼和四海庄今日的菜,然后孙掌柜也?起了心思,拿红票换好菜,可谓
是臭味相投。
今天的比赛江盈知摆烂,鸿兴楼力争前三,新丰楼和四海庄拼个你死我活。
唱票的时候,鱼行东家又吸了口气,这个结果开始急转。
他昨日报得太慢被大伙一顿骂,今日报得快了些,直接进入正题,“第三名?,四时鲜和鸿兴楼。”
嚯,人群躁动,觉得挺有意思,头名?变老三,而且怎么又是并排,鸿兴楼今年可真不得了。
东家继续报,没?有起伏,“第二?——四海庄。”
“头名?,新丰楼。”
这个结果让大家觉得有点兴致缺缺,多少年了,新丰楼老是稳坐榜首。
所以他们开始押注,到?底是新冒出来的四时鲜能赢,还是老牌底的新丰楼,为着这个吵得不可开交。
新丰楼的大师傅看?了眼江盈知,毕竟明日就?是两家的对决。
江盈知莫名?其妙,这人就?不怕四海庄明日来个釜底抽薪,直接赢个第一,这不是又得加赛。
她还真没?猜错,四海庄的人表面看?着得了第二?毫不在意,实则在意疯了,压箱底的东西全拿了出来。
刚到?摊子她就?闻到?了来自竹荪的味道,四珍之首可不是白吹的,有的竹荪一股肥皂味,但好的竹荪香味很浓,没?有怪味。
她忍不住瞧了眼,也?不确定是不是做鱼盒,只是瞧他们的动作?,厚鱼肉切开,瘦肉、香菇和鲜虾肉剁碎成茸。另有芹菜末,再装入鱼盒内,造型整得跟个长的银元宝差不多,尤其过了汤的竹荪盖在上头,卖相挺好。
只是她都?能想象得出,到?时候四海庄那边拉客要怎么拉了,必然要说些鱼虾满舱装,金银财宝自己来的话了。
最?后一日,来吃的全是渔民,他们最?喜欢吉利话,想要换到?他们手上的大贻贝壳,除了菜品的好坏,还要打心理战,揣摩渔民心思。
她扭头看?了旁边的新丰楼一眼,果然先做好的菜是菊花鱼,花开富贵嘛。
小梅很操心,看?了两边的摊子,忧心忡忡,昨夜她已经问过好几?遍了,这会儿又忍不住说:“阿姐,真的要烧这两样啊?”
连陈强胜挺能沉得住气的人,也?有些发愁,“这两样,是不是太寻常了些。”
王婆子不说话,只是心里总想叹气。
原因无他,江盈知今日要做的鱼菜,完完全全的海浦风味,甚至可以夸张地说,全海浦的人家都?会吃会做。
那就?是酒淘黄鱼和海蜒冬瓜汤。
酒淘黄鱼,作?为对于渔民来说是滋补的海鱼,每逢鱼汛旺季结束,尤其是立夏当天,每户渔民都?会吃酒淘大黄鱼或是酒淘鱼胶来进补,吃这个心理和身体双倍补足。
而海蜒,最?近海蜒泛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冬瓜更不用说,一大个也?压根不用二?十文钱,所以这是每逢夏季,为了清火散热,海边人家常做的不费时又不费力的消暑汤。
别说跟新丰楼和四海庄比了,就?是跟其他小食铺比,那都?是落后太多了。
所以两边酒楼的人看?见江盈知做起了这两道菜,一致觉得她傻了,或许觉得比不过就?立马放弃。
新丰楼的大师傅忍不住摇了摇头,觉得江盈知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不想比了也?不要做这两道菜啊。
而江盈知看?了眼外面的日头,不同于前两日的多云到?阴,风吹得大家很舒服,今日云层散开,大早上的也?能感受到?滚滚热气。
她露出点笑?,朝小梅和陈强胜说:“要不要跟我打个赌,要是我赢了,你们两个写二?十张大字,要是我输了嘛,”
“随你们之后怎么罚。”
小梅和陈强胜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江盈知的自信哪里来的,她又不像第一日结束时,会跟他们透露第二?日的想法,这一次,她压根没?有说。
只是改了原本的菜单,由四喜鱼卷,黄鱼一口鲜,明明连干贝都?已经泡发开了,鲜虾、蛤蜊,各种?海鲜已经准备说定,江盈知却忽然改变了主意,执意要换成这两道菜。
“理由赢了跟你们说,”江盈知尝了口冬瓜汤,要的就?是这种?清爽的味道,她甚至连油盐都?没?放多少,靠的海蜒干本身的咸,和炖煮时慢慢渗出的油。
而至于酒淘黄鱼,没?有啥技巧,她甚至都?不肯一条一条炖,而是采用大汤锅一起煮,酒香气在炖煮的时候挥散开来。
但都?不如四海庄今日的糟鱼,那香是经久不散的。
大概两边都?觉得江盈知不再是对手了,四海庄的大师傅走过来几?步说:“小姑娘,你煮这两样不成的,不过你还年轻,长点经验,下?一年再来。”
新丰楼的大师傅也?客气几?句,“第一日能得头名?,在你这个年纪委实不错了,第二?日也?难得进前三,你只要今日稳住,何愁没?有前三。”
又看?了眼她选的这两道菜,顾自摇了摇头,可惜可惜,今日怕是连前十都?进不了。
两个死对头难得想法一致,都?觉得实在可惜,竟走了这样一步臭棋。
江盈知也?不解释,人家客气她说话更客气,“我确实还年轻,得多跟两位老前辈学学。”
把?人夸舒坦了,要不是渔民晃着贻贝走进来,两个人怕是还能再多说几?句,说她一个女子能有这样手艺已经足够。
不过渔民进来,大家全都?回了自己的摊位,严阵以待,准备最?后的角逐。
新丰楼要稳第一,四海庄要争第一,想着到?时候再比一场,而鸿兴楼要死死守住第三名?的宝座,好像这些有力竞争对手里,只有曾经在第一日获得头名?的四时鲜,迅速滑落,连蹲守在旁边的鱼行伙计也?不免惋惜。
可是,当渔民陆续进来后,不再如前两日那样大块朵颐,而且显得有些兴致缺缺,各种?层出不穷的吆喝声也?没?有激起他们的冲动。
这时江盈知让小梅出去?吆喝。
小梅就?照江盈知说的吆喝,她声音还挺尖细,“各位大哥大叔来这里瞧瞧,我们有海蜒冬瓜汤,酒淘黄鱼——”
刚才还说那鱼腻味,这鱼吃了虽好,但是没?胃口的渔民,一听到?吆喝声,立马拉着旁边渔民的衣裳,“走走,正说没?胃口,快去?喝碗冬瓜汤,吃了这两天大鱼大肉,我馋死这口味道。”
“谁不是啊,那些鱼啊瞧着多诱人,我就?想吃碗清口的汤,”另外个渔民赶紧附和,走着走着就?变成了跑,生怕自己喝不到?这口汤。
哪个海边长大的渔民,热夏里不喝一碗海蜓冬瓜汤的,比起其他用各种?好料堆起来的鱼,还是这个更受他们青睐,是渔家,是自家的味道。
而且论起鲜,那种?用各种?好食材借味来的,不如这一碗汤来的鲜。
另一波渔民则听见酒淘黄鱼,眼神?立即泛起光来,他们是最?后一批从?海上回来的渔民,海面的烈日远比在阴凉处的强烈,他们身子疲乏,正是需要一碗酒淘黄鱼进补的时候。
所以被大家一致认为会迅速滑落的四时鲜,是整一排摊子里最?火爆的,程度远远超过第一日她做烤鱼的时候。
而那时吃到?烤鱼的人面上神?情是享受,这个时候,吃着海浦最?平常风味的东西,那些黝黑的脸上露出很复杂的神?情,大概是感动。
有个渔民抹着泪,“上年冬末出海,辗转在海上飘了一月又一月,每日累得抬不起手来时,只想吃一碗酒淘黄鱼,没?想到?回来当天就?吃上了。”
听到?这话,在场的渔民哪能觉得不心酸,出海苦出海累,出海是阎王跟在后头追,夏天海浪如同难缠的小鬼。
江盈知很大声地告诉他们:“没?事,你们要补的份我全包了,今日我买了足够多的大黄鱼。”
感谢鱼行一道菜不限量的规则,不然她就?违规了。
她很诚恳地说:“出海辛苦了。”
这样朴
实的话,却闹得不少人低头抹眼泪,那些顶着烈日在看?的群众也?被感染,大家纷纷说:“出海辛苦”“好好休息”“赶紧补补”
其实没?有渔民,就?没?有海浦的兴盛,渔业兴盛的地方,吃苦最?多的是渔民,有时候还要赶着风暴追鱼,每户人家里都?有葬身海底的渔民,所以大海,又被他们称为海底坟场。
也?才有了“捕鱼人家世世穷,十口棺材九口空”的俗语。
对于大家的呼喊,渔民们连连道谢,这多年里,只有那些盛大的形式,但是从?来没?有人对他们这些底层渔民说一句辛苦。
这一局不用说,大家输得心服口服,不服也?不行,压根比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