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他摸了把自己的心口?,从衣领里取出红枣大小的小棺材,一边摸索一边低着?头看。年月已久,小棺材像被盘久的核桃,磨得泛起光泽,在烛光下金红相映。
许久,听到门外有说话声,卢氏端着?吃食过?来。
进门瞧见幼子呆坐窗前,和?下人说的一样,整个人身子软塌,精神萎靡,满脸疲惫。
“殿试太辛苦,就吃点东西早些歇息,这么坐着?也耗精气神。”卢氏将东西在一旁小桌上放下,招手道?,“快过?来,娘亲手做的,
都是你爱吃的菜。”
“谢谢娘。”俞慎思将小棺材放回衣领内,不想卢氏担心,笑着?起身走过?去,嗅着?香气夸赞,“娘烧的菜,永远这么香。”
“那就多吃点,好好补一补,你这一个月瘦一圈了。”陪着?儿子在旁边坐下,给儿子盛汤,哄孩子似的道?,“最近家里忙着?宅子修缮布置,忙着?你大哥的婚事?,不似以前那般目光都放在你考试上,是不是怪爹娘和?你大姐大哥?”
俞慎思吃了口?菜,自嘲笑道?:“娘这话是在骂孩儿不孝吗?大哥的婚事?是家里头等大事?,也是大哥的终身大事?,孩儿的一场殿试哪里能拿来与此相比。爹娘这些时日已经?辛苦,孩儿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的事?情?可以处理。况且,殿试别人也帮不上忙。”
“这个倒是。”卢氏将盛好的汤递给幼子,打趣道?,“你爹这几年养病闲时还读了些书,娘也就识些字,不懂诗词文章。”
看着?儿子吃喝很?有胃口?,端来的饭菜吃下去一半,也就放宽心。
收拾碗盘时,又叮嘱:“早些歇息,莫再看书习字了。”
“孩儿听娘的话。”
卢氏满意地?端着?托盘出去,还是对门外的小厮吩咐,要伺候少爷早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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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辗转反侧,三更后才迷迷糊糊睡下,次日醒来已日上三竿。
吃了些东西后,他又坐回窗前发呆。
墨池以为他又要再呆坐两三日,却未想午后没多会儿,就见到人换身衣衫,收拾齐整干净,去客院寻两位同窗闲话。
闻雷会试落在乙榜,已经?和?家里去信,准备去国?子监读书。
“你们这两日有没有空,我请你们喝酒!”俞慎思笑着?道?。
闻雷以为自己耳朵不好使,听错了,笑着?打趣他:“你是殿试答策问答傻了,还是开窍了?主动要喝酒?”
俞慎思别别扭扭地?笑道?:“马上兄长成婚,接下来我可能要入仕,不能滴酒不沾,总是要提前习练习练。况且,我如今年岁可以喝些。”
闻雷上下扫俞慎思几眼,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俞弟长成男人了!”
俞慎思:“……我以前就不是男人了?”
“不喝酒算什么男人!最多算孩子。”
“那就说定了,后日望乡酒楼。”
夏寸守提醒道?:“听闻望乡酒楼东家是东原人,菜肴也都是东源口?味,你吃得惯吗?”
“尝鲜!”
夏寸守想了下,“倒也不错,我也没尝过?。”
闻雷爽快,笑道?:“客随主便,安排哪儿吃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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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俞宅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俞慎思撩开车帘,暮春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脸上,让人有些昏沉。
他歪头朝日头看去,正见到一只?停在屋顶的鸟儿展翅朝远处飞走,划过?日头,相映成景。
阳光刺目,不能长时间直视。他收回视线望向街道?上形形色色的路人。脱掉一身皮囊,谁都是二百多块骨头,一身血肉、污秽、毛发。但是穿上一身衣裳,人就有十万八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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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不疾不徐,在皇城门前缓缓停下。俞慎思再次看了眼日头,又西沉一些。
他拨开车帘向城门口望去。
渐渐地?有官员散值出来,越来越多,俞慎思整理了下衣衫仪容,起身推开车门,走下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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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侍郎!”俞慎思扬声唤道,人朝高明进所乘的马车走去。
高明进闻声撩起车帘,见到走过?来的少年,一袭天?青色文士长衫,衬得人身姿颀长挺拔,也衬得少年光洁白皙的面庞更加清俊秀气。斜阳柔和?的光映照下,少年的笑容更加温润。
整个人好似一幅行走的丹青画。
同从皇城内出来的官员,听到一声呼唤,不由循声瞥了眼。瞧见是一名皎如玉树的少年,顿时移不开眼。
这是哪家的儿郎?
目光跟随少年移向马车中的人。
俞慎思笑着?走到马车前,躬身作揖:“侄儿慎思问姑父安。”
官员们闻言明了,原来是今科会元俞慎思。
这一个月多皇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今科备受瞩目的少年会元俞慎思,正是户部侍郎高明进先夫人娘家侄儿。
与其?一同传开的还有高大人另一位内侄之事?,翰林院俞兼修欲娶镇守东南赵家的女儿。
那位俞兼修便是温润如玉俊朗的年轻人,未想到弟弟更胜一筹。
兄长还未成婚,弟弟还年少,肯定没有定下亲事?,不知便宜谁家了。
有的官员立即就打上了主意。
旁边轿子中的一位官员笑呵呵地?走过?来。
高明进望了眼少年温和?的目光和?笑容,又瞥了眼朝这边走过?来的官员,默了一瞬,隐去眸中冷意,慈和?地?笑着?问:“怎么在这儿?是来接你大哥?”
“侄儿是来迎姑父。昨日侄儿便该去拜见姑父,奈何殿试后出宫太晚,不敢前去打扰,今日特意在此恭候姑父。多谢姑父指点迷津。”说着?朝高明进深深一揖。
高明进面上笑容僵了一瞬,盯着?车外少年,吩咐:“上车来。”
旁边的官员已走到跟前,忙唤道?:“高大人急什么,瞧见下官过?来就将人给叫上车。俞会元又不是大姑娘,下官还瞧不得了?”
“江大人说笑了,怕孩子失礼,冒犯江大人。”
俞慎思转身朝江大人和?另外几位走来的官员施礼。
江大人乐呵呵地?道?:“瞧瞧,有礼有节。”然后盯着?俞慎思打量几眼,嘴角不知不觉越咧越宽,对高明进和?另外几位同僚道?,“神清骨秀,气宇轩昂,性慧敏,善文章。说的岂不是当今俞会元。”
几位官员附和?,也将俞慎思打量。
都道?今科会元是个如何俊朗的少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俞慎思忙施礼:“江大人谬赞,晚生惶恐,晚生岂敢与陈思王相比。”
“亦当得。”江大人长者口?吻关心问,“俞会元应该还没定下亲事?吧?”
俞慎思这会儿知道?对方刚刚那般盯着?自己的缘由了,笑着?未答。
江大人道?:“令兄成婚后,你也要考虑考虑了,本官……”
俞慎思知道?对方要给他做媒,忙寻个借口?搪塞:“儿女婚事?当由父母做主,晚生不敢擅专。”
江大人点头笑道?:“正是。”然后便打起高明进主意,“高大人,这事?你可得帮下官说几句。”
高明进瞥了眼俞慎思,敷衍应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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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人和?几位官员打完招呼,不便多耽搁他们姑侄二人叙话,便纷纷先告辞。
俞慎思拱手送几位官员。
城门口?的官员渐渐少了,他转过?身,见到高明进嘴角挂着?笑,望着?他的眸子却一片冰冷。
俞慎思笑意更深,“姑父是觉得侄儿给你丢脸了?还是给你惹了麻烦?姑父素来对我们晚辈慈爱关照,用心良苦,侄儿来迎姑父,谢姑父也是应该的。”
高明进冷笑道?:“看来你昨日殿试策问答得不错。”
“有姑父这位户部侍郎指点,侄儿的文章也不会太差。只?是……姑父怎知陛下会出此题?除了侄儿,是否还有其?他贡生知晓此题?若如此,姑父算不算舞弊泄题?”
高明进蔑他一眼,“你要捏造诬陷?”
“侄儿岂敢。姑父这么做,必然背后做足了准备,侄儿岂不是自寻死路。侄儿今日来,不为其?他,就是来谢姑父的指点,也好让人知晓,你我姑侄情?深。”
高明进沉默几息,微微舒展眉头,“看来你还有后招等着?我。”
“侄儿怎敢班门弄斧。姑父已经?将侄儿的路都安排明白,侄儿依着?姑父指点走,定不会错。”俞慎思再次拱手施礼,“侄儿多谢姑父。”
他朝西边日头看了眼,“天?色不早,侄儿不敢再耽误姑父,侄儿先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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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清瘦单薄身形在晚风夕阳下,几分孤寂苍凉。
高明进目不转睛,看着?少年走到对面马车,俯身钻进车中。少年放下车帘的时,冲他颔首一笑。
恍惚一瞬,他脑海中闪现当年趴在他身侧酣睡的孩子。
那会儿只?有丁点儿大,如今也是翩
翩儿郎。
俞慎思的马车缓缓驶离,高明进才放下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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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府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俞慎思不知盛久是真的不在京中,还是家仆没有将他求见的事?告知,抑或那日的事?情?后盛久已经?对他失望,不愿再理会。
次日盛府依旧没有动静。俞慎言却从同僚口?中听说他昨日去寻高明进的事?,询问去找高明进做什么。
他胡诌道?:“我哪里是去寻他。本是出门散心,行到皇城附近,想顺道?去接大哥下值,哪知走错城门了,没遇到大哥遇到了高大人,也是晦气。”
俞慎言并没有怀疑,告诉他以后少接触高明进。
俞慎思却道?:“俗话说,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接触也并非就有害无益,至少能了解他。他对我们性情?摸得透,而我们对他的性子不清楚,才致使我们处处被动受制。”
这话有道?理,但反过?来你越了解对方,对方也越了解你。
俞慎思知晓兄长所想所担忧,宽慰道?:“再碰见我会提防些,不会如以前那般失了分寸。”
俞慎言应了声,不由想到二弟,他做事?最没分寸,又是在高明进身边,高明进对他最了解。
这一年多二弟一直在造船场,每次信中都只?提造船之事?,不知道?现在如何。
这一批海船差不多完工,应该快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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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俞慎思与夏寸守和?闻雷相约一同去望乡酒楼宴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