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族长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为人严肃,脾气大,嗓门大,但心肠软。
高昭抬手正准备敲门,木门从里面打开,是族长的小儿子高明秋。
高明秋见到面前猛然站了个人,先是惊了一下,看清来人,脸上立即露出不高兴。
这段时间,村西头的姐弟俩没少向村子里的人借这借那,说是借,其实就是白拿。就他们姐弟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有个病得要死的弟弟,能指望他们还上?
村里人瞧他们姐弟没了娘,又被叔伯欺负,着实可怜,大多借了,可谁家经得起一而再再而三借而不还。
也就自家老爹心肠热,说都是一个族里的,别跟孩子计较。每次他们姐弟一来,诉几句苦就借了。自己爹将别人当成一个家族,人家亲爹高明进可不是这么想的。高中状元当了官,别说是帮族里人一把,让大家都沾沾光了,就连回来看都没看一眼,祖宗都不要了。
若不是姐弟三个都是孝顺有良心的孩子,他死活是不让自己老爹这么心软。虽然一碗饭半个饼不多,经不起次数多,自家还十几张嘴要吃饭呢!
“三伯好。”高昭很有礼地问声好。
高明秋冷笑声,揶揄道:“又来借吃的?我们家可供不起你们仨,你到别家去问问,这会儿饭点,兴许能够借到一口。”
高昭难为情,他自己也知道,这段时自己和大姐厚着脸皮一次次登门借吃的,任谁见到他们都像见瘟神。
他摇摇头,“我和大姐借的东西,以后一定还的。今儿是想找大爷爷问过年祭祖祭文的事。”
高明秋诧异,一个孩子能想到这事。往年祭祖的祭文都是高明进写,若是高明进求学在外未归,便是找旁人代笔。今年高明进定不回乡祭祖,昨日自己老爹还在提祭文的事情,让他今天去乡里找陈秀才问问。
现在倒是来个主动送上门的,听闻高昭去年就考中童生,和自己儿子的那个夫子一样。
高明秋将信将疑问:“你会写?”
高昭很肯定地点头,“我写过。”
高明秋还是心中存疑,毕竟对方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这时从堂屋出来的老族长见到院门前的高昭,顿了下步子,一边背着手走过来一边喝儿子:“愣什么,吃了饭抓紧去乡里,去晚了请不到人。”
“诶!”高明秋转身回屋。
老族长走到跟前,看着冻红鼻头耳朵缩着身子的高昭,无奈叹了口气,“大爷爷这儿也没多余的粮食,你还是到别家问问吧!”
“我不是讨吃的,我是见马上过年了,想为族中尽份心,写祭祖祭文。”高昭直白开口。
族长和小儿子一样,震惊又疑惑,孩子写祭祖祭文还没有过的事。但族中的确没有什么读书人。转念一想,这孩子是高明进长子,又是个童生,说得这么自信满满,兴许不是狂话。
他招了下手,“进来吧!”然后冲堂屋喊,让小孙子将笔墨纸都拿出来。
高昭走到堂屋门前没有进去,老族长知道他还在守孝,不便进别人家正屋,对他道:“咱们庄稼人没那么讲究,进来吧!”
老族长发话,高昭才跟着走进屋。小孙子已经将笔墨纸都在桌上摆好,笑着和高昭打招呼,“大昭哥。”
高昭回了一声,族长道:“你先写篇我瞧瞧能不能用。”
高昭应声,便在粗糙的陶碗里开始研磨,族长小孙子很殷勤地道:“大昭哥我来。”
高昭将纸铺平,将昨夜已经构思好的祭文在脑海中回顾一遍,待墨研好便提笔蘸墨下笔。
老族长和高明秋在旁边瞧着,只见纸上写着:维天佑壬戌年,值岁首,高姓族人,虔备香烛财帛,三牲素果……
原本在各自屋里的族长子、次子和另外几个孙儿听到这边动静,也都到堂屋来。
长子边看边称赞:“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字写得好,跟乡里的陈秀才比也不差。”
老族长微微点头,字的确不错。
他虽不是读书人,却也认得字。这孩子不仅字写得好,祭文写得也不错。
既有祖上发家惠及子孙,也有子孙继承先人遗风,感念祖宗恩德,还写到族人同心同德,振兴宗族等,面面俱到,句句感人肺腑。特别“宗族盛衰,匹夫有责”一句,很得他心。
高昭将祭文写完,落笔,
轻轻吹干纸上的墨递给老族长。
老族长又从头读了一遍,满意地直点头,面上露出笑容,“我看不比去年陈秀才写的差什么。”然后又问三个儿子的意思。
三个儿子也都觉得可以,为了保险些,长子建议:“饭后叫村上几位叔伯过来一起商议,若是可以,咱们也不用请陈秀才写了,本家人写的总比外人写的强。陈秀才又是个难伺候的,昨个还因为祭文的事故意拿捏何家,最后闹翻了脸。”
老族长听这话,点了点头。石头乡秀才不多,要么在外求学,要么就搬去了县城,在乡里的也就一个陈秀才,可不就能拿大。
高昭听高明春这话,忙问:“大伯说的何家是哪个村的?”
他这一问,高明春当即明白他的意思。祭祖的祭文他能写这么好,祭母祭文他更加感同身受,写出来只好不差。心中也觉得这是个好事,既能够帮这孩子一把,也能给何家送个人情。何家的棺材还是在他们家打的呢!
他笑着说:“乡里养猪杀猪的,在乡集北面村子,待会吃过饭,大伯带你去。”
高昭忙道谢:“多谢大伯,有劳了。”
此时高昭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他尴尬地微微垂头。老族长呵呵笑道:“你就在这儿吃吧。”让儿媳准备开饭。
高昭嗅到灶屋里飘出来的浓浓香气,不由唾液泛涌,他忍下来。
“我……大姐和……”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是向老族长一家讨吃的次数太多了。
老族长道:“都有。”
高明春媳妇递给高昭两个菜饼,“今早大伯娘没有多做饭,也就能省出来两块,你们姐弟先垫一垫肚子。”
高昭已经感激不尽。
揣着菜饼回到村西头老屋,进门见到小弟已经醒来,不哭不闹,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像个小大人一样,不知道小脑袋瓜想什么。
他笑着从怀里掏出两个巴掌饼,“旸儿,饿了吧?今天有好吃的。”将一个饼子塞到俞慎思的怀中,“快吃吧,这个都是你的,吃饱了病就好了。”然后将另一个掰成两半,和高暖一人一半。
菜饼只有孩子巴掌大,对于饿了一天的姐弟二人,半个饼子能顶什么用。俞慎思将自己的也掰成两半,放下小的,将大的一半又掰开分别递给他们。
“大姐,大哥,给。”
两姐弟面露异样,显然这是原身不会有的行为。高暖将他的手推回去,“旸儿吃,旸儿生病要多吃点。”
俞慎思再次递过去,“旸儿吃不完。”
“怎么会吃不完?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高暖紧张地坐到床上,拭了拭他的额头,没有再发烧,担心道,“和大姐说,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刚刚喝好多水,吃不完了。”这是事实。
刚刚醒来,饿得难受,高暖先喂了他小半碗白开水,的确占了点肚子。
“那就存着,饿了再吃。”高暖接过他两只手里的菜饼盖在被子下保温。
俞慎思问:“下顿又没吃的吗?”
姐弟二人被他问愣住,高暖忙哄他:“肯定有啊,饿坏了吧,快吃!”
俞慎思没打算就这么罢休,“下顿还有,大姐为什么给旸儿存着?下一顿为什么不吃新的?”
两句话将姐弟二人问住,他从被子下取出两瓣菜饼再次递给他们。
姐弟二人相识一眼,高昭自信地点了点头,接过俞慎思手中饼子,高暖这才跟着也接过。
俞慎思看他们吃才笑着拿起自己的小半块啃起来。
两个菜饼姐弟三人没几口就没了,喝了点白开水,肚子也算撑一撑,至少不会咕咕一直叫。
高昭和高暖说去乡里的事,高暖叮嘱:“明春伯在乡集上经营,和何家应该很熟悉,你事事多听明春伯的,不可出差错。”
“嗯,我知道。”他朝外面看了眼,这会太阳已经升起来,他忙从木板床上起身,拍掉身上秸秆,“我去村口等明春伯。”
临走前,帮俞慎思掖了掖被角,揉了下他的脑袋,哄道:“乖乖听大姐的话,大哥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俞慎思乖巧地点头,心道:兄弟,加油!
第3章
高昭没走多会儿,高暖就站在门口朝外看,不时回头看一眼幼弟,眉头微微蹙起。
俞慎思知道她是想出门去桂婶家,今早还念叨一回。
高昭给人写祭文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读书才是正理。她想接过养家糊口的活计。
她担忧自己出门了,幼弟太小,一个人在家会出事。可幼弟还病着,不便带着一起出门,外面虽是晴天,冰天雪地,还是冷的,冻着不得了。
她犹豫着,也焦虑着。
俞慎思现在帮不到他们姐弟,就更不能成为他们姐弟的负担,他将被子铺一半盖一半,躺下装睡。
果然,高暖过来试着喊了他两声,没有得到回应,以为他睡着了,拭了拭他的额头,没有起烧,转身向火堆中加了两根柴,轻手轻脚关门出去。
高暖紧了紧身上棉衣,踩着雪泥来到桂婶家。院门半开着,堂屋门前避风处,桂婶带着两个女儿与几个邻居一边晒太阳一边做针线活。
她刚到门前,几人都瞧见她,其中有人嘀咕一句,“又来借吃的。”桂婶大女儿梅儿拉了把自己娘,“别再借了。”院子不大,高暖清晰听在耳朵里。
桂婶斜了眼自己女儿,冲高暖问:“暖丫头,你怎么来了,你幺弟怎样了?”
桂婶是个胖女人,总是笑盈盈,给人特别容易亲近感觉,这段时间帮他们不少。
“好了许多。”高暖道,“我前两日见婶子拿刺绣去县城卖,所以也想绣几样,请婶子帮忙。”
“你也有绣品?”据她所知这姐弟俩为了给幼弟治病,将家中能换钱的全卖了,就剩下那搬不动的老房子。
“还没有呢!”高暖道,“提前过来绣几针,让婶子给我瞧瞧能不能卖得出去。”
梅儿又嘀咕一句,这句很轻,高暖没听清,从旁边人的表情看得出,应该是取笑的话。
桂婶拍了把自己的女儿,笑着招手道:“外头有风,到这边晒太阳说话。”
高暖走进去,桂婶小女儿莲儿从屋里提了一个小木凳给她,热情道:“暖儿姐,快坐。”
高暖道了声谢,目光扫了一圈妇人和女孩,手中或是刺绣,或是在做家里人穿的鞋子、衣裳。她礼貌地一一打招呼,几位妇人敷衍应了声,女孩们只看了她一眼没搭话,继续忙手中的活计。
桂婶从身旁绣筐里翻了一个绣棚递给她,“我也不知道你绣活怎么样,你就绣朵花儿我瞧瞧吧,什么花儿都行。若是真能卖钱,最好不过了。”
绢布上原是要绣桃花的,但是有几针绣错了,还没有拆。
梅儿笑着说:“城里绣铺挑得很,不是什么样的绣品都要的,就是要了,绣得不好也卖不到什么钱。”
高暖点头应了声。
莲儿挤兑她姐姐,“暖儿姐就是县城里头的,能不比你知道?”
梅儿不服气,“城里头就懂这些?何况现在不也被家里赶到咱们乡下村子了?饭都吃不上!”最后两句声音收了些。
莲儿冲着姐姐皱着鼻头哼了一声,然后将小凳子搬到高暖身边,暖心安慰她:“我大姐是刀子嘴,你别往心里去。”
“没有。”这种话这段时间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到。村上的人同情他们姐弟是真同情,但是烦他们姐弟也是真的烦。谁会喜欢三天两头上门借吃借钱的人呢!
她从筐里选好针线,便开始认真绣起来。
旁边的婶子和桂婶聊起了绣活,年长婶子感叹生计艰难,“咱们熬瞎了眼睛绣条帕子,去掉针线料子,就挣个几文钱,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