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郭顺羲听到“也”字,猜到另外的人应该是自己的姑母。如今郭家能够想到找高晖的,或者说愿意找高晖的,也只有姑母和他。
“不知高巡使是否愿意听在下说几句话。”郭顺羲与其?父兄不同,他面相干净清爽,看上去温温和和,像个只知孔孟仁义的文弱书生。
高晖知道,这只是表面。
他朝左右街道看了眼,今日天寒风冷,街上行人寥寥,他依旧道:“郭五公子应该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你?我的身份应该避嫌。就算我有心帮你?,你?今日过来见我,我也不能帮你?了。”
郭顺羲点头,“在下知晓,在下也不是来求高巡使帮忙。你我身为高家子、郭家子,却也最厌恶这样的身份,只是你?我无法选择,也无法摆脱,最后还要深受这样的身份连累。在下想,高巡使应该能明白?我现在的心境。”
高晖心下冷笑?,他们都无法摆脱出身,但是他想尽办法想去摆脱,而对?方因为无法摆脱从而用手段去夺取。帮他除掉郭顺禹开始,对?方想要的就是郭家二房的权力。
郭坚有五位庶子,郭顺羲最年长也最有出息,去年又考中举人,不出意外二房将来便交到他的手中。如今郭坚入狱,一切将要化为泡影,甚至可能被连累,不着急也说不过去。
高晖未有拆穿,配合着点了下头,说道:“郭五公子有什么话直说,我不便与你?私下多言。”
郭顺羲歉意欠了下身,道:“高巡使面前,在下也无须遮掩,在下今日过来是向高巡使讨教,令尊被牵扯其?中,你?将如何脱身?新策之事,令尊树敌众多,这几年参他的奏折不断。高郭两家之间?的牵扯,高巡使也知晓,牵一发而动全身。”
高晖倒是没?想到郭顺羲是来给他提个醒,或者说是带着威胁的意味。
郭坚若是定罪,郭家会受牵连,背靠郭家的高明进必然也逃不掉,新策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朝臣和天下官绅必借此机会攻讦。高明进获罪又会连累到他。
这是想让他帮郭坚。
郭顺羲想法倒是好?,只是算盘拨错了。
他笑?了笑?,“让郭五公子费心了,我知道怎么做了。天晚风劲,郭五公子请回吧!”说完左右又瞥了眼街道上寥若晨星的行人,转身进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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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晖一边朝沈路的院子去,一边询问迎过来的陆青石甬城那边的情况。
“费老板应该并不知晓那笔财物。”陆青石随他朝主院去,详细说道,“当初胡辙与他商定的出海之物是瓷器和茶叶。他出海在市舶司登过册,办的都是正规手续。”
高晖步子慢下来,“胡辙的货有查吗?”
“都查了,没?有任何问题,里面没?有夹带。”陆青石有些失望地道,“对?方处理得很干净。”
“我就不信找不到他的那笔赃款了!”高晖心中不服气,只要是人做下的事,就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除非他将那笔财物投海了,否则我掘地三尺也得给它翻出来。”
高晖说完自己先愣了下,顿住脚看向身边的陆青石。
陆青石瞬间?领会他的意思,惊喜地拍着掌道:“对?啊,藏于?水下!当初高旷将那五十万两银子从安州运到甬城走的就是水下。”
旋即又担忧地道:“既然当初能从安州运到甬城,这次会不会早已从甬城运走?”如此想要再查就不容易了。
高晖立即去主院与沈路说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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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路这会儿?正在堂中同女儿?说海州那边的事情,海州商帮准备明年秋后出海,很多事情现在就要商定,开春就得准备起来。
沈山月舍不得父亲,出海一次就要一两年的时间?,她在世?上就只有父亲这一个亲人,想守在身边。
她抱着沈路的手臂撒娇道:“爹,您说您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出海吃那苦做什么?咱们沈家在大?盛各处有不少产业,又饿不着。您和巴叔、郦叔他们都到该享福的年纪了,女儿?和二郎也想在您的膝下尽孝呢!”
沈路乐呵呵地拍着女儿?的手,反问:“爹哪里年纪大?了?”
“年过半百还不大??您瞧瞧自己,头发都白?了好?些,皱纹也添了两条。”
“爹身子硬朗着呢!”沈路不服老,但?知晓女儿?孝顺,心疼他,便哄着女儿?道,“明年最后一次出海,以后爹就在你?这儿?舒舒服服享福。这二年你?们俩得抓紧给爹生个孙儿?,爹不出海带着孙儿?玩。”
高晖正掀开门帘进来,听到沈路的话,一边解开身上斗篷递给婢女走到暖炉边烤火驱寒,一边笑?着问道:“岳父大?人,你?还惦记着孙子呢?”
沈路责问:“你?想反悔?当初这话是你?自己说
的,你?们的长子过继沈家承嗣。”
高晖走过去笑?道:“别说长子了,将来小?婿和月儿?所?有的孩子全随您姓沈都行。”
“老夫没?那么贪心。”
高晖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来,沈山月问完靖卫司那边案子的情况后,高晖便同他们说起甬城的事。请沈路派人按照他说的方向去查那笔财物试一试。
他道:“这次对?郭坚府上、老家,以及几处宅院搜查,并没?有什么收获,这背后说不定就是高大?人出的主意。高大?人行事周密,他自己更?不会留下什么把柄,他手里又握着不少官员的罪证,这些官员为了自保也不会揭发他,这笔赃银说不定会是他贪污的唯一物证。所?以要劳烦岳父大?人让手下的人辛苦些。”
沈路吃过这方面的亏,现在高明进的手中还有他当年贩卖私盐的证据。
这个人喜欢抓着别人的把柄。
他应道:“这事我会让人去办。”又担心高晖,高明进若是真的获罪,高晖不可能置身事外,自己的女儿?也受牵连。
高晖笑?着宽慰道:“岳父大?人放心,如今的境况,小?婿即便受牵连,不过是流放几年或者徒刑几年,朝廷还不会要小?婿的命。”
“你?说得容易,那都是能要命的!”沈路严厉训斥,高晖从小?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敢做敢闯敢当,这都是他欣赏之处,和他年轻时有些像。但?他如今是自己的女婿,自己首先要考虑自己的女儿?。
高晖朝沈山月看了眼,自知对?妻子有亏欠。沈山月明知他的身份和情况,还愿意嫁给他,本来就是一场冒险。沈路也是在赌。除了俞家的人,他们就是自己在世?上最亲的人,他怎么忍心连累他们。
他惭愧地道:“小?婿会想尽办法脱身。”
沈路听这话满意地点头,却知道这事不容易。“朝堂上老夫不及你?们兄弟认识的人多,帮不上太多,若是需要用钱打点之处,尽可自取。只要你?们没?事,倾沈家之财亦无妨。”
高晖动容,起身朝沈路施礼:“小?婿多谢岳父,岳父之恩小?婿铭记。”
沈路招手让他坐下,“一家人无须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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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俞宅中,俞慎思和小?久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一个朝李帧的书房去,一个朝自己母亲的房间?去。
俞慎思端着托盘迈进书房时,李帧正在写?信,面前的盒子里放着两个传递消息的小?竹筒,还有两张写?满密密麻麻字的纸。
“高大?人那边有动静?”俞慎思将托盘放到书案上。李帧放下笔,将信搁置一旁晾干,随手将刚刚的两张纸递给他。
“没?有。”李帧道,“郭坚的案子涉及勾结倭寇走私,依着高大?人的精明和在朝为官那么多年的经验,他应该知道此事一出朝中的风向,人不在京也能料到事态发展。这个时候他的动作越多反而越危险,装聋作哑静观其?变才最安全。”
俞慎思看完两张信,虽然详细写?了高明进的动向,但?都是关于?总督府的日常政务,高明进这些天几乎没?有离开总督府,只派手下的人去安州看望高昀。
“他不会坐以待毙,郭坚那里搜查不到贪污之财,应该是他的手笔。”
李帧却并不担心这个,“郭坚不是高大?人,高大?人能够做到散财自保,郭坚可做不到。最大?的可能贪污之财被另外安置,我让各处的人在暗查,靖卫司现在一边审讯一边搜查,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够有线索。何况还有你?二哥在靖卫司,郭坚对?他恨之入骨,或许他能够问出一些。”
李帧顿了下,低声感慨:“仇恨最容易摧毁一个人,也最容易让人疯魔。”情绪也跟着稍稍低落。
俞慎思放下信,见到李帧眼底一丝讥嘲。他以前对?自己的父兄也定有过彻骨的恨意。
他们姐弟还能够相互安慰,还有俞纶夫妇疼爱,而李帧却是独自一个人从那段仇恨和痛苦中挣扎出来,当年他也只是个少年人。
俞慎思将托盘朝前递了些,“姐夫,尝尝我和小?久烤的朱薯和金瓜,刷了蜜,香甜软糯,应该很合你?的口。”
李帧目光转向面前托盘,取了一小?块金瓜尝了一口,嘴角露出笑?意,“味道不错,有给爹娘和你?大?姐送一些吗?”
“都送过去了,大?姐现在都跟着你?喜甜口了。”
“不好?吗?”李帧笑?着问。
“大?姐自然是没?什么,只是姐夫你?一个大?男人喜欢吃甜食甜点,很少见。”
李帧笑?而不语,将晾干的信卷起来塞进一个小?竹筒内,封上口做好?标记,便唤来俞风,命他派人立即将信送去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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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风更?紧,天色灰白?,似乎又有一场雪要下。今年的冬雪比往年多一些。
高晖从韦指挥那里出来朝诏狱去,韦指挥让他去审郭坚,他此刻心中琢磨着要怎样让郭坚开这个口。
韦指挥没?有让他回避此案,反而让他去审,显然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这么做绝对?不是只想看他的忠心。他一时间?揣摩不出陛下的用意,也只能先表忠心。
外面天寒,牢狱中更?阴寒刺骨。
郭坚裹着被子遮住手脚镣铐,蜷缩一团靠在石墙根的木板床上,头埋在面前的被子里,只能瞧见一团乱糟糟的头发。
听到脚步声停在牢门前,有开门的锁链声,郭坚慢慢地抬起头。牢中光线暗淡,他微微眯着眼瞅着,待牢门打开瞧见进来一身锦衣之人是高晖,郭坚慢慢坐直身,昂首怒目瞪着高晖。
高晖双手插怀,玩世?不恭地笑?了声,道:“郭二老爷,没?想到咱们会在这儿?见面,这几日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
郭坚胸口起伏,呼吸-粗重,看得出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怒火。
高晖浑不在意,继续调侃的口吻道:“郭二老爷,你?都一把年纪了,别这么大?火气,你?瞧瞧你?,胡子都快被吹飞起来了。怒伤肝,容易折寿,消消火,晚辈有话和你?好?好?说。”转身吩咐门外的靖卫,“去提壶凉茶来,给郭二老爷去去火。”
“凉茶?”靖卫诧异,这大?寒天,热茶喝下肚都暖不了身子,还要凉茶?
“是,给郭二老爷败败火,否则把诏狱给烧着了,你?我担待不起。快去。”
靖卫听出这是揶揄打趣郭坚,应声去准备。
高晖又对?牢门外的靖卫吩咐,“你?们先退下,我和郭二老爷好?好?叙叙旧。”
靖卫犹豫,郭坚是重要的犯人,不能单人审讯。高晖也知道这个
规矩,给靖卫使了个眼色。靖卫这才应声退下,却走进隔壁的牢房。
此时郭坚咬牙切齿低声怒吼:“高晖!你?得意不了多久。”
“我知道。”
高晖精神松弛,用脚勾起旁边矮木凳,用手扫了扫上面的灰,放地上兀自坐下,说道:“你?是不是想说我爹也牵扯其?中,我很快就会和我爹一起获罪入狱?你?放心,我们父子若是获罪,我请靖卫兄弟将我关在隔壁,咱们也好?唠一唠,黄泉路也有个伴。若是郭顺禹走得慢,说不定咱们还能赶上。”
“高晖!”
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郭坚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像猛兽一样从木床上跳起,不顾自己手脚上的镣铐直直朝高晖扑过去。
高晖身手迅速地闪身躲开郭坚,顺势站起身。郭坚扑空重重地摔倒地上。大?概是撞到身上的伤,吃痛叫了一声,脸色歘白?,人趴在地上慢慢蜷缩起来,像个河虾。
高晖继续阴阳怪气地道:“郭二老爷,你?的火气太大?了,你?这得跟我爹学?学?。我敢打赌,他现在气得想把你?宰了,但?是他绝对?不会大?发雷霆,甚至不会摔杯摔盏,只会压着怒恨低声骂一句‘郭坚那个废物,早该死了’。”
郭坚缓了一阵,身上的疼痛慢慢减轻,他才挣扎从地上爬坐起来,也没?有力气去扑高晖。
刚刚离开的靖卫提着凉茶过来,高晖走过去倒了杯递到郭坚面前,笑?着道:“郭二老爷,喝杯茶消消气,咱们好?好?聊聊。”
郭坚双目猩红瞪着他,高晖啧了一声,将茶盏放在郭坚面前地上,郭坚一把扫翻。
高晖不理会他的愤怒,接着说道:“郭二老爷还不知道吧?当年你?之所?以会被调离盛都是我爹给郭阁老出的主意,他说服郭阁老放弃你?这个儿?子,就如放弃郭顺禹一样,随后建议郭阁老将郭三老爷调回京取而代之。”
看着郭坚的怒火一点点燃起来,高晖继续火上浇油。
“说到郭阁老,在你?入狱后陛下念及其?年岁已高,令其?回府安养,这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吧?至于?我爹,他这个人自私自利,精于?算计,这会儿?应该是明哲保身。说不定还在筹划来了大?义灭亲,揭发你?们郭家的罪行。
如果我没?猜错,你?贪污的那些银钱的处理之法,应该是我爹给你?出的主意吧?你?就没?有怀疑过我爹为何如此好?心?别忘了当年若非我爹出现,郭顺禹说不定还不会死。他会替你?想得如此周到?
我爹是早就算计好?了。
他提出新策,如今成效显而易见,江原的新策又顺利推行,他就算有过,陛下也会念其?功劳,重新考量。如果我爹再检举你?们郭家,相信朝廷会从轻处罚。郭二老爷,这黄泉路你?们父子走吧,我们父子可就不奉陪了。”
高晖说完得意地笑?着转身去开牢门,郭坚抓起茶盏朝高晖砸去,愤怒吼道:“高明进犯的罪,足够他死十回!他就算有丘山之功也难抵其?罪!”
高晖虽然知晓高明进罪恶之重,听到郭坚这话,心头还是被重击。他故作镇定转回身,道:“郭二老爷,没?有证据,你?这是诬陷朝廷二品大?员。你?还是多想想自己的脑袋和妻儿?的性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