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小堂舅点头,“是,你们舅舅说,等年底孩子大些了,来祭你们娘的时候,顺道带过来让你们瞧瞧。”
提到亡母,姐弟三人心沉了一沉,但能见到亲人,他们心中还是欣慰的。
路远天黑前要赶回去,小堂舅不便多逗留,姐弟三人依依不舍送着小堂舅出村。
刚到村口,桂婶带着两个女儿从外面回来,迎面碰上。
桂婶朝面前陌生的年轻人打量,个头比虎头他爹还高些,面堂周正,朗目疏眉,是个俊朗的小伙子。衣着干净,不像是村里修祠堂的帮工。
“你家亲戚?”桂婶笑着朝高暖走两步。
“我外爷家堂舅。”高暖又向小堂舅介绍桂婶。
小堂舅笑着打了招呼,然后让他们姐弟不要再送了,挥手慢慢走远。
高暖收回目光,瞧见桂婶母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去的背影。
梅儿今年十四了,刚开春就有媒人登门说亲,桂婶也在相看,梅儿眼光高,一直没有合意的。
高暖搂着幼弟准备朝回走,桂婶回神快走两步拉了把高暖问:“你堂舅瞧着年纪不大,有二十吗?”
“刚刚十九。”
桂婶看了眼自己大女儿,梅儿给她使了个眼色,桂婶拐着弯问:“这年纪也该成亲了,是来报喜的?”
高暖知晓桂婶母女打上自己小堂舅的主意,小堂舅性子温和,舅舅和舅母脾气和善,这样的家门可供不起厉害的媳妇。私心上,她也不能接受梅儿做自己长辈。
桂婶不直接问,她也答得含糊,“是,添丁之喜。”
桂婶刚燃起的希望被浇灭,肩头耷了下去,梅儿也泄了口气,满眼失落,回头朝北望,人已经没了影。
回到家见到女儿失落神色,桂婶便安慰:“暖丫头的舅舅在田湾乡,好几十里地呢,回娘家不方便。像暖丫头几个,年前吃不上饭,舅舅那边都不知道,帮不上忙。还是附近村子的好,有事方便照应。”
梅儿撇了撇嘴,心里头还想着刚刚见的小伙子,这模样附近村子可没有,想着想着烦躁起来。
天渐渐热起来,祠堂也修缮完成。族人望着焕然一新的祠堂,大门开阔高大,比之前气派许多,心气都提了提,腰杆也挺直了些。
完工之日,老族长让人去请高明通兄弟回来参加仪式,高明通进京,短时间回不来,高明达带着高明通长子回来。
祭拜祖宗后从祠堂回来,高明达叔侄被老族长请到家中,摆酒席招待。高明达这次没有拒绝,应了老族长。
高昭因为守孝,不便过去,席间高明达没有少谢老族长对自己二嫂的几个孩子照看。他没有提自己二哥,而是强调自己二嫂,满嘴都是对这位二嫂的敬重,以及对二嫂留下的孩子疼惜。
用完饭,高明达主动去西头老屋看望侄子侄女。
高明达进门时,高暖正在穿针引线,高昭在抄书,俞慎思在一旁磨墨。这段时间《刑律案踪》又有人问起,吕大郎便请他再抄几本。
高明达瞧见院子里景象,变化比祠堂还大。屋顶和门窗都修缮过,院子整齐干净,原本荒废的小菜园全都种上菜,长势喜人。墙角处还搭了个葡萄架子。偏屋门前石头上晒几张裁剪好的鞋底,等着晾干就能纳。和正月里一天一地。
俞慎思透过窗户先看到高明达进来,放下墨条唤了高暖和高昭。
三人走到门前,高明达笑着近前,很自然地揉着俞慎思的脑袋问:“还记得三叔吗?”
俞慎思朝旁边退一步,躲开高明达的手,摇头表示不记得。
高明达微微蹙眉,这么大孩子该记人记事了,不过几个月未见,竟然都不记得。自家那个小丫头还没他大的时候,半年前见的人还能认得。他又指了指身后高旷,见俞慎思依旧摇头,心中疑惑:这孩子莫不是年前发烧烧傻了?
小时候就不是聪明孩子,什么都比别的孩子慢,一岁半才会走几步,快三岁才会喊爹娘,年前病一场又雪上加霜,长大估计也是憨头憨脑。
高暖姐弟唤了声:“三叔,堂哥。”
高明达走进屋内,扫了眼四周,虽依旧简陋,却比之前好不是一点半点。看到临窗的书案上笔墨纸书,走过去看了眼。纸上之字挺拔大气,工整利落,没有一字涂改。小小年纪能写出这样的字,可见下了苦功夫,练了千百回。
几个子侄中,只有昭儿读书最好,年仅九岁便考了童生,是高家下一辈中翘楚,可……
高明达想到大哥说的事,心中不忍,这么懂事的孩子,养在老家便是了。他拍着高昭背夸赞道:“没有师长管教还能不荒废学业,可比你几位堂兄弟强多了。”
高昭忙道:“三叔如此夸赞,侄儿无地自容,读书本就是侄儿该做之事。”
高明达笑着又关心地问了几句,最后嘱咐他好好读书,嘱咐高暖照顾好两位弟弟,便离去。
走到村中路口,高旷疑问:“侄儿瞧纸上印的是‘益文书肆’字样,约莫是抄书换钱。爹不是差人给他送米钱吗?”
高明达避重就轻,笑着回道:“他抄书既能多读书又能多练字,如今不去学堂,这样岂不更好?”
高旷沉思须臾,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理不出头绪,回头朝老屋看了眼,院门已经关上。
祠堂修好了,《千字文》学完了,也到了农忙时节。
临水县的气候一年两熟,稻麦轮作,没有现代化机械,农忙真的是忙,特别在天气不好时村人没日没夜抢收。白天村子里几乎空了,连老人孩子都到地里帮忙,俞慎思的三个小学伴这几日都没过来。小课堂却没有停止,高昭开始教幼弟《三字经》。
俞慎思平日给高昭磨墨,时不时故意询问陌生的字,然后并入自己的“识字量”里头去,最近高昭抄书,他还会故意成句成句念出来,询问高昭自己有没有念错,给高昭形成幼弟掌握了大量生字的印象。以至于俞慎思拿过《三字经》通读下来,他也不觉得奇怪。
有了识字量兜底,俞慎思便将自己的启蒙课程加快进度,一本《三字经》他不消多时就熟记于心,为免高昭怀疑,还是装模作样跟着高昭学了小半个月。在此期间,他也不藏着掖着,会拿起其他启蒙的书来看。高昭知晓他识字多,见他又这么爱读书,也不劝止,只道:“若是不识的字,不懂的断句和大哥说,大哥教你。”
“嗯!”
第9章
收麦种稻,农忙季节比较长,庄稼人没闲刺绣,桂婶也不朝县城里去。高暖手里攒了五六幅绣品,她绣的是扇面,夏日正是用扇时候,也只有趁这个时候能够卖个好价钱。等农忙过了,三伏也要过了。
她决定自己拿去城里换钱。
石头乡距离临水县城三十多里,高昭担心大姐一个人路上危险,要陪她一起去,又念及家中的幼弟,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
俞慎思看出高昭担忧,他也知晓自己的体力,来回六七十里路自己走不下来,农忙时节又借不到牛驴车。
他主动开口道:“大姐,我想明天跟苗娃一起下田里,他说请我喝绿豆汤,还请我吃菜饭团。”
高暖听幼弟这么说,稍稍松了口气,还是有些担忧。农忙时,自家孩子都顾不过来,谁会顾着别人家孩子。田地旁边好几条沟河,这季节涨满水。
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对幼弟交代一番,告诉他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让幼弟复述一遍,才放心。
傍晚隔壁四奶奶家从田里回来,高暖便和四奶奶说了此事,四奶奶一直觉得自家苗娃跟着高昭识字读书,欠着人家人情,爽快答应。
第二天,天蒙蒙亮,高暖就听到隔壁的声音,四爷爷和儿子儿媳已经推着车下地,趁着早晨天凉快多干点。四奶奶在家做早饭,待会儿给他们送去。
高暖也准备趁着天凉快出门,将还在熟睡的幼弟叫醒送到隔壁,顺便将家里昨日还剩下的两块梅菜饼带给四奶奶。
三十多里路,姐弟二人走走歇歇,巳时才到县城。
姐弟二人对县城相对熟悉一些。临水县并不大,一切还如去年一般,没什么变化。姐弟二人熟门熟路来到张家绣铺。许是这个时辰天热,绣铺内外没多少人,二人刚跨进门槛,伙计就注意到他们。
“高姑娘,高小郎。”一位瘦高的老伙计忙从柜台后走出来招呼。以前高暖常来,老伙计都认识她,也知晓他是高家女儿。如今高明进考中状元,在京为官,这是满县城都知道的事,老伙计态度都比往日热情几分。
高暖也直白说明来意,并从篮子里取出绣品。
老伙计顿了一瞬,眼中流露出异样,显然没想到状元郎的女儿会刺绣换钱用。
“高姑娘说笑呢?”
“大叔帮我瞧瞧,这绣品值几个钱。”
老伙计见高暖态度认真,不像是说笑,他心思转了几圈。他知晓状元郎夫人命薄,去岁病逝,高家风光大葬。隐隐还听人提过除了次子,其他孩子都回乡守孝。
即便母亲没了,有孝在身,终究是大户人家姑娘少爷,哪儿洒点都够吃穿,还不至于卖绣品换钱。
老伙计在心中猜测了好几种可能,但终究是得罪不起的人家,不敢乱说话,乱怀疑,只心里揣测。他笑着拿起绣品看了起来,这一看,老伙计看出了端倪。这绣品和前段时间石头乡桂婶送来的风格相似,也是用做扇面。再一想,高家老宅不就在石头乡吗?当下明白。
他笑呵呵道:“高姑娘巧手,绣工精细,图样也正是夏日姑娘夫人们喜欢的。我们都是老熟人了,你以前也没少照顾咱们绣铺生意,我自不敢欺你。这几幅绣品虽然略有高低,但我给你个整价,六百文。”
平均下来,一幅绣品一百文,这个价格已经高出桂婶卖的价格十几文。
高暖知晓桂婶绝不会一幅绣品只拿一文钱跑腿费,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胃口,一幅绣品拿了她十几文,差不多三成。这半年来
几百文,加上其他的婶子,一年到头没少挣,那两条腿还真是金腿。
此时旁边的柜台响起一个少妇声音,“这把绣扇一百五十文?”
高暖望过去,绣扇的图样普通,绣工并不比她的好。这样的绣扇尚且能卖一百五十文,自己的绣品做成绣扇,价格只高不低。将绣品制成绣扇也并不费多大人工物料,这里面的利润太可观。
她目光扫了眼四周,铺子里并没有几把绣扇在卖,看式样绣工,更像是挑剩下的。马上三伏天,这可是紧要的东西。乡下绣娘如今都忙着田里,没那么多绣品供应,可想快断供了。
“大叔,我们都这么熟了,这么热的天我们姐弟跑来一趟不容易,您就当请我们喝口茶了,七百文收了吧。”高暖道。
老伙计笑呵呵道:“高姑娘,你可真为难我了,你这价铺子就没利可挣了。”
“怎么会呢?”她目光故意朝旁边少妇手中绣扇看去。
老伙计明白她意思,面前姑娘的绣品做成绣扇利润确实可观。即便七百文,利润也很大。他如今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情况,堂堂状元郎的姑娘来卖自己的绣品,旁边跟着还是状元郎的长子,自己让利就当交好了,总不会错。
他为难口气道:“行吧!就七百文,小老儿就当请二位喝凉茶了。”
揣着钱出门,日头更高,没走几步就一身汗,见到街边铺子有卖冰酪的,姐弟二人想到家里的幼弟。他出生到现在还没吃过这种稀罕东西,可这个买了带回去早就化成水了。心想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将幼弟带进城。
他们走到另一条街找了个面馆,吃了两碗素面。去布庄买了一块绢布,又去杂货铺卖了些针线,此时已经午后,姐弟二人不便多逗留,出城去。在城门口见到有卖山楂糕的,买了几块回去给幼弟尝尝。上次幼弟吃完糖葫芦就说好吃,山楂糕想来也是喜欢的。
出西城门没多远,迎面驶来一架马车,两人朝路边让了让,马车疾驰而过,车中传来呼唤:“暖妹妹。”
高暖回头,马车继续奔驰,没有任何停下来迹象,车窗也没任何异样。
她顿了一顿,望向身边的高昭。高昭点头,“我也听到了,好像是唤大姐。”
高暖再次望去,马车已经驶到城门口,并非是高家的马车,看着陌生,也不像是自己几位手帕交家的马车。如果是她们,至少会停下马车打招呼。
她现在也没有精力去追寻此事,道了句:“许是听错了。”继续朝前赶路。
姐弟二人回到家,太阳将落山,幼弟正帮四奶奶家抱麦子,热得小脸红扑扑,却笑得很开心。高暖叫过他和苗娃,让他们净手,给他们每人一块山楂糕。两个小子坐在院门边石头上边吃边吹风歇息。
高暖又拿了两块给四奶奶的两个孙女,两个孩子大些不愿意要,高暖硬塞给她们,两个孩子也吃得高兴。
四奶奶瞧见道了句:“这不便宜呢,破费了,你们自己吃就是了。”
“这怎么能是破费,又不是给旁人家的弟弟妹妹。”
这话听着舒心,四奶奶没再说什么,对她夸旸儿今天乖巧懂事,还教苗娃背《三字经》,像个小夫子。
农忙还有段时间,高暖攒了几幅还是自己拿去张家绣铺卖,虽然来回费不少脚力,但这季节一幅能够多赚近一倍钱,还是值得的。桂婶忙着农田,起早贪黑,也没注意到她这边的事。
-
七月底,稍稍褪去暑气。
高暖姐弟今年都长高些许,身体也壮实不少,没有年前的病态,眉眼更没有那时的惶恐与无助,此时多了份淡然,只是眉间的那抹忧郁之色还没有淡去。
七月二十六是俞氏忌日。
姐弟三人提前去乡集的铺子里买了些祭祀用的香烛、纸钱、肉、葡萄,回到家姐弟仨将肉酱烧出来,又亲自做了糕点。次日清早姐弟三人又从四奶奶家草垛上扯了几把秸秆,借了把锨,提着东西去村后的山上祭拜亡母。
牛山只是一座小山,东西绵延好几里,附近好几个村子家里的祖坟都在牛山上。高家祖坟就在高家村正后方,听闻当时还请风水先生看过,说此处背山面水,俯瞰高家村,是个好地方,必福泽子孙,绵延昌盛。
俞氏的坟在半山腰,后面全是祖宗的坟。
坟前墓碑上的字是以高明进的名义所刻,“先室高俞氏”和“夫君”几个字看在姐弟三人眼中,带着一种讽刺。他怎配这样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