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云婆婆拱手为逢雪递上杯清酒。
逢雪含笑接过,只是她仍有担忧,“婆婆,我明早就要离开,若那硕鼠去而复返,该如何?”
云婆婆说道:“硕鼠修炼多年,本性奸猾贪婪,但胆子小,没做过什么大恶之事。它本不敢来找我,只是……听说这附近有一恶鬼在举办盛宴,勒令附近妖鬼精怪送上宝物,硕鼠才壮起胆子,想要夺我的织云锦。”
“现在它被仙长一剑斩断尾巴,想必是不敢再来了。”
逢雪点头,放下心来。
云婆婆又说:“不过织云锦放在我这,总是惹妖鬼觊觎。幸今夜逢小仙姑,敢请小仙姑收下。此物是我用微末香火织成,穿在身上,能保仙姑刀枪难入,水火不侵。”
逢雪倒想厚颜收下,可她只梦中帮人砍了大老鼠,就拿别人的宝物,实在不大好意思。
“可我平白受之,心中有愧。”
云婆婆说道:“仙姑救我于水火,受一锦有何愧?硕鼠凶残,仙姑本可以不出手,却因不忍我遭鼠啮,愤然拔剑,可见心地磊落善良,织云锦放在我这,只是徒添灰尘,遭虫啮鼠咬,还是跟着小仙姑,行侠仗义、斩妖除魔更好。”
逢雪说:“婆婆,待我有了钱,为你重塑金身,修缮庙宇。”
云婆婆摇了摇头,“不必了。”
逢雪:“为何?现在您已经……人们快忘记你了。”
这些乡野小神,需要愿力与香火才能维持下去。香火足、愿力强,神明的力量便强,像云婆婆这般,只有一间破庙、一碗雨水,逐渐被人遗忘,时日久了,连存在也变得困难。
连鼠妖都难以抵抗的云婆婆,快要消散了吧。
云婆婆手中出现一把梭子。
梭子灵巧转动,人间的灯火、天上的云霞,在婆婆爬满皱纹的手中,织成一片轻软绮丽的云锦。
云婆婆织着云锦,笑道:“ 忘记便忘记吧。只要织女们有了立足之地,织云锦仍在世上流传。”
“……只要千年万载,传承不绝。”
“唉,”她轻叹一声,“只是——我最开始差点将小仙姑认错,小仙姑既是青溟山的人,为何心中藏着一丝邪异?”
逢雪对上她温柔慈悲的眼睛,心中一恍惚,不知怎么,把前段时日自己的遭遇说出。
听完她的事,云婆婆并未像山上其他人一样质疑。她拉住逢雪的手,心疼道:“可怜的孩子,你斩妖时那么利落,肯定能带人走出魔窟的。只要行事无愧天地、无愧良心,日后那些小孩总会察觉真相,知道你的委屈。”
逢雪只能苦笑。
前生直到她死时,也无人知道真相。日后日后,若久到当事人已死的日后,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又不稀罕沈玉京几滴惺惺作态的眼泪。况且,他怎么会为她而哭?
云婆婆揉了揉眼睛,“只是,我看你心中,不大像魔气呀。”
作为出色的绣娘,又是受过香火的小神,云婆婆的眼睛极其清明。
逢雪问:“不是魔气?那是什么?”
云婆婆摇头,“我的道行微末,看不大出来。若是小仙姑愿意让我开胸细看,或许能瞧出点端倪。”
开胸细看?
逢雪抿紧嘴唇,沉默片刻,忽然扬眉一笑,“好呀,劳烦婆婆了。”
第011章
夜雨未歇,雨水滴答。
破庙,篝火暗红。
少女盘膝而坐,中衣半褪,露出光洁白皙的上半身。
云婆婆佝偻身体,布满皲裂的手捏着枚细细的银针,慢慢靠近逢雪,银针快要刺破雪白肌肤。
火光下,少女的身体白得几乎发亮。
“小仙姑,”云婆婆捏着银针,“我要开胸了,你不要动。”
逢雪点头。
银针刺入逢雪肌肤,然后再挑起,如同给针拆线一般,在她的皮肤上游走。她整个胸口的皮肤似乎变成一张晶莹剔透的白布,被针拆了线后,伸手就能掀开。
逢雪垂眸,看着皮肤被掀开,隐隐露出里面殷红的血肉。
可惜,看不见肉里的东西。
云婆婆凑到她胸腔被打开之处,往里看去,定定看了一会,忽然,她轻“啊”一声,面上露出诧色,往后退了数步。
逢雪问:“怎么了?”
云婆婆手指微微颤抖,惊疑未定地望着逢雪的面孔。
少女眼神澄澈明净,透出一丝疑惑,不解地望过来。她的胸口还耷拉着一块破布般的皮,清晰可见里面血肉。
云婆婆视线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石台。
台上还放有一块冷却的酒酿糕,和一条沾血的鼠尾。
云婆婆似是思忖什么,过了片刻,她重新走上前,默不作声地给逢雪把胸前的皮缝好。
逢雪低头再看,皮肤光滑如旧,没有一点伤痕。
绣工真好。
云婆婆坐在逢雪的对面,伸手一挥,破庙再次变成云蒸霞蔚的山顶。只是此刻,她皱起眉头,头发似乎又添了些花白。
逢雪问:“婆婆,你看到了什么?”
云婆婆低声道:“小仙姑,若不是相信你为人,我差点以为,你就是邪祟了。”
逢雪皱紧眉,她原以为,自己只是被魔气感染,心里还抱着云婆婆能开胸为她祛除魔气的想法。可看云婆婆如此失态,似乎并非如此。
云婆婆脸色发白,看着她,轻轻说:“孩子,你的心里,有一座庙。”
“庙?”
云婆婆点了点头。
逢雪微拧着眉,轻声说:“我只听说过五脏庙之说。”
民间常把吃饭戏称作祭五脏庙,五脏藏神说认为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这种“庙”神乎其神,不存在实体。
她在青溟山上修行时,听师长说过,世上似乎有一门修炼五脏庙的功法,淬炼五脏,强身健体,养气延年。
但云婆婆所说的,似乎并不是这种玄乎的庙,而是一座具体的庙宇。
“它并不大,和我的小庙差不多大小,白墙黑瓦,庙门紧闭,檐上没有挂牌匾名字,有一丝魔气从其中漏出。”云婆婆看着少女,神色担忧,“小仙姑,那应该不是你们玄门信奉的三清吧?”
逢雪抚上自己胸口,忽然想起,自己前生在受剑气穿胸,临死之前,似乎看见了什么。
她抿紧了唇,实在想不起来,心中却有了大概猜测——
两世为人,难道是与这一心庙有关?
“婆婆,能否再为我开胸,”逢雪说道:“拿面镜子,我自己看看。”
云婆婆摆手,“我可不敢再看了,小仙姑……”她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那座庙门虽紧闭,我却仍能感受到里面东西的邪异,真是闻所未闻,你的心中,居然供着一个邪神。”
逢雪摇头,“我没有供过它。”
她活了两世,第一次知道自己心口有这东西,实在讽刺。但这样想,上辈子她遭受的许多追杀,也许不只是因为她变成妖魔。
云婆婆轻轻点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硕鼠比你强横,你却肯为了一句诺言出手,可是孩子,你能一直坚守自己的内心,不被邪念侵蚀吗?”
逢雪想了想,面色平静,眼神坚定,说道:“可以。”
上一辈子她的身上逐渐发生异变,但最终维持住了清醒,没有被魔气控制,变成只知道滥杀嗜血的妖魔。
上一世能做到,这辈子自然也能做到。
云婆婆叹了口气,把银针放在她的掌心,“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你的秘密。”
她疼惜地说:“孩子,你以后的路,可不好走啦。”
……
醒来时,夜雨已歇,天光乍破,曙色耿耿。
一场雨后,天空透出青蓝的颜色,澄澈如洗。
面前的火早就熄灭,只剩一地黑色的木炭灰烬。
逢雪却并没有感到寒冷。她身上多了块轻柔的锦,灿若云霞,薄如烟云,布料化作红袍,披在她的肩头。
她缓缓伸开手,掌心出现一根细细的银针。
梦里云婆婆说自己道行微末,不敢再替她开胸再看一次,便把银针和穿针引线之法传授给她。
逢雪身上没有带着镜子,就将扶危剑放在石台上,霜白剑刃当作明镜,映出她肃然的面容。她调整到合适的位置,褪下上衣,银针刺向胸口,像云婆婆梦中施展的神通一样,开始穿针引线。
云婆婆手艺精湛,银针在魂魄上施展,不会伤到血肉。逢雪第一次干这个,动作粗糙生涩,没办法直接在魂体上施展,只能先拆开皮肉,再刺入魂魄。
她面不改色地一针针插在胸口,穿入皮肉,滚热的血染红了白皙指尖。这事关她的两生,她不会因为一点疼痛退却。
掀开血红的皮肉,银针终于深入魂体。
直到把薄薄那层皮掀开,借着宝剑映出的寒辉,她往胸口血洞中望去。
血肉又是一重天。
一座小小的庙宇就藏在胸口。
小庙和云婆婆描述得几乎一模一样,庙门紧闭,单看外表,就觉非常邪异。
逢雪凑近细看。
可惜触摸不到小庙……她想把庙门推开,去看看里面供得到底是哪尊神,为何要盘旋在她的心口。
如果可以,她都想把心挖出来再看看了。
剑光映出的景象朦胧模糊,逢雪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有什么。除了自己心口变成了座庙,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嗯……倒也还是可以接受。
她没来由扯了下嘴角。
忽然,庙门缓缓打开了一条小缝,灰色的雾气迅速从门里钻出,冲了出来。
只在瞬息之间,雾气就将石台裹住,朝云婆婆的石像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