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那是前生所见到的最后一幕。
她躺在血泥里,仰头看着天空,看劈开黑夜的剑光,心里多少会不甘。
是因为沈玉京忘记了过往婚约吗?
还是因为他旁边多了风扶柳吗?
直至今日,逢雪才明白,她所有的遗憾不甘,与所谓的情爱毫无关系。
她只是……也想像沈玉京一样,扶摇九天之上,一剑荡破漫天的阴云。
也想像扶柳师妹一般,坐在云端,捏诀施法,对八方妖魔。
也想不堕青溟之名,不给师尊丢脸,成为真人身上唯一的污垢。
世间术法如此玄妙,此间天地如此浩大。
见识过青天广袤,却只能摔入泥淖,如寒蝉小雀,腾跃屋檐,翱翔蓬蒿。
怎会甘心呢?
但她生来就是如此,天赋拙笨,不通术法,做不了九天之上的鲲鹏,逍遥人间的剑仙。
但她……
“咕隆。”
她的身子好似从高空坠入了水中,四肢冰凉,无数阴冷的水草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拖入漆黑的深渊。
这时。
逢雪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那声音有时轻佻,散漫癫狂,有时低哑缱绻,尾音上扬,风流旖旎。
但总是很快活。
仿佛有一杯薄酒,就能浇灭世上所有的忧愁。
他总是说些半真半假,轻薄无状的话语,什么天上的明月、海底的东珠、高山的白雪。
逢雪心中一动,不知为何,想起当年晦暗无光的鬼国,那一道泽边独立的惨白影子。
血衣青年面孔苍白,如道游魂,立在布满水鬼的大泽前,身影不免寂寥。
她忽然想,若是那时走上前,和魔尊说上一句话,就好了。
……
天地黯淡无光 ,青黑瘴雾深深,尸魔舞动触手,影子几要遮天。
妖魔一声怒吼,地动山摇,金碧辉煌的府邸化作一片废墟。整片榆阳的地面跟着震动,街巷砖瓦飞落,人们从屋里钻出,以为发生地动,惊呼奔逃,争相呼唤。
对比庞大如山的尸魔,地面上的人显得渺小如蚁。
忽地,一只惨白的手攀上了血肉砌成的巨山。逢雪抓着垂下的肉丝,从触手爬了上来,站在肉山之上。
人面齐齐低头看过来。
脸上竟浮现不可思议之色。
俄尔。它们又大笑起来,笑得地面隆隆震动,瘴雾如潮翻滚。
逢雪七窍流血,倔强抬起惨白的脸,浑身骨头好似被车碾过一轮,哪里都疼。她也跟着扯起嘴角,嘶声说:“这么好笑吗?”
如果沈玉京在这里……
那又如何?
站在这里的,是她迟逢雪,可不是沈玉京。
剑客猛地跃入空中,剑光闪烁,一剑更比一剑快,好似疾风骤雨。
她砍掉一颗又一颗人头,腥臭的血溅在面上,阴冷罡风吹得衣袖翻飞。天地间充斥的絮絮恶语,记忆里浮动的怅恨不甘,跟不上比雷霆更快的剑势,便也归于岑寂。
心中一汪沸腾的湖水逐渐平息,变成明镜一般。
镜中照出的是幻影重重。青溟山上天赋低劣被同门嘲笑的少女,游走人间自不量力弄得伤痕累累的剑客,还有死在污臭血泥里的妖魔。
“这些……尽是我,又如何?”
比不上沈玉京,又如何?
天赋低劣,自不量力,堕为妖魔,又如何?
她红衣翻飞,如赤鸟飞起,冰冷剑光在滚滚黑雾里掠过,快若一道雷霆,斩断十几个人头。肩膀上贴着的力士符被鲜血浸透,她掀起眼眸,眸光冰凉。
红衣血水淅沥滴落,剑客仿佛从血海里爬出,浑身滴血,只有背脊依旧挺拔,眼神依旧冷冽。
尸魔竟也感受到一丝畏惧,人头往后缩,不敢再靠近一身是血的杀神。
她弯起嘴角,笑容讥诮,“也不过如此。”
力士符带来的神力在飞快流逝,逢雪眼前阵阵发黑,勉力在晃动的肉山站稳。她低头,望向被砍掉脑袋的一根触手。
触手上人头削落,只剩截水缸粗的断颈,汩汩冒出乌黑血泥。
人头已被削了一大半,落入底下金光中,便被佛光渡化。尸魔是由死者的怨恨而生,在逢雪的剑“超度”下,力量削减不少。
但还不够。
逢雪早发现,地底的魃,才是让怨气肉块变成妖魔的根源。想要彻底了解尸魔,得要把它连根切断。
不过尸魔一根触角便有水缸粗,拔地而起之处,堪比山峰雄壮。
想要一人一剑,斩断魔身,有如登天。
何况此刻,她手里只有一把白骨嶙峋的剑。
逢雪横剑不语,罡风剧烈,人如飘摇的烛火。
心庙邪神气急骂道:“你实在是不识天高地厚!”
逢雪又拿出张神行符,贴在脚上,一张力士符,贴在胸口。这么强行催用符咒,身体早已吃不消,抬起剑,她听见自己心脏不胜负荷的跳动,手臂因麻木僵硬,微微颤抖。
“是啊,我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素来驽钝,不善言辞的少女,也许是近墨者黑,嘴巴竟变利了不少。她颤抖地提起骨剑,乘着刮骨的罡风,走向高山般的妖魔。
她法术粗浅、天资愚钝,只会凡间剑术。
本领不济,偏心高气傲,争强好胜,想要扶摇九天。
有人看轻她,把她当成孱弱的燕雀,有人看重她,把她当作海底的明珠。
但这些不过是别人眼里的她。她不是燕雀,亦不是明珠。
“我只是迟逢雪而已。”
逢雪霍然开朗,如拨开云雾,看见浩荡的青天。她乘风前行,身子越来越快,化作一道亮红的影子,一抹鲜艳的虹光。
蚍蜉撼树也好,螳臂当车也罢。
就让这天地,听听她的声音!
“退魔!”
白骨剑刃青光大涨,骨剑刺入尸魔体内,她咬紧牙关,用全身力气,一头扎进尸魔的身体里。
尸魔身体便是由血和泥组成,她以身为剑,锐不可当地往前冲,在血浆泥块里,劈出一条长长的断口。
妖魔察觉到致命危险,疯狂扭动身体。人头齐齐嘶吼,魔音灌入逢雪耳中。
她七窍流血,整张脸被鲜血糊住,死死咬住牙,紧握骨剑往前推。
只要再往前一点。
再往前一点……
手上忽然一空,逢雪怔怔看向掌心。这把剑是抽取一截尸体脊骨而成,并不算把正经的长剑,挨不住退魔之威,不知不觉,已被磨损殆尽。
张开手,苍白骨渣飘落。
尸魔低下头颅,千百张面孔露出仇恨神情,目光阴冷恶毒。
难道天命如此?
身边血肉簇成触手,击在少女的胸口,她吐出口血,身子被击飞。
不等落地,血肉墙壁上又有生出无数触手,猛地击来,她一人深入尸魔身体里,自己劈出的血肉甬道,如今更像是为自己而造的墓地。
触手接二连三地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便如一片残絮,转瞬之间击飞数十次,连双足落地的机会都没有。
也没什么力气了。
身上浮现一层黑色的阴气,但十几次后,阴铠碎裂。而后云衣上虹光微亮,挨了十来次后,法衣最后一丝神光黯淡,飘摇的烛火倏尔熄灭。
逢雪呕出一口血,被重重击飞出血肉甬道。
眼前暗下前,她听见心庙邪神叹息一声,“迟逢雪,你怎么总是这样倔强啊。”
……
迟露白瞥见妹妹从尸魔的身体里飞出。
但这次,她并未再御风而起,而是扑地砸入血水里。
血花四溅,复归平静。
迟露白不顾僵尸妖魔,跳入血水里,拨开水面浮动的断肢残躯,一颗颗年轻戴着铸铁盔的脑袋从眼前飘过。
他俯下身,捡起一条断臂,又捞出半截残躯。
迟露白嘴唇发抖,跪在下水里,指缝被尖锐兵刃残片割破,流出鲜红血水。摸索半晌,他终于捞出一具柔软而冰凉的身体。
妹妹眼眸半睁,瞳孔涣散,惨白一张小脸没有半点血色。
她身上被血浸透,胸口很明显凹陷下一块,没有半点起伏。
“阿雪……”迟露白瞪大双眸,轻轻摇晃少女身体。
但不敢太用力,她看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好像碎了,宛若一具裂开的白瓷,稍不小心,便会散成碎片。
水珠掉在少女冰凉的面上。
迟露白眼里漫起一片水雾,把脸贴在妹妹毫无生气的脸颊上,沙哑着声音,轻轻唤:“阿雪。”
他早知道,阿雪从小就是个很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