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小时候,沈家的小子灵智未开,痴愚粗笨,年纪相仿的孩童喜欢欺负他,把他围在其中,拿小石子砸他。
他带着妹妹路过,看见一群半大小子围住了如小兽般可怜的孩子,要往他的嘴里塞泥巴。他还未训斥,妹妹已如一道闪电,冲向为首的那个顽劣少年。
妹妹小时候身量也不大,比少年小了一圈。
但她毫不畏惧地扑上去,对少年连抓带揍,直到坐在顽劣少年身上,把泥巴塞他嘴里,看他举手求饶,发誓再也不欺负沈玉京才罢休。
迟露白替妹妹擦掉脸上泥土,看她小手上的青紫——虽是锤别人锤出来的,也难免心疼。
“你喜欢沈家小子?干嘛非为他出头?”他心疼不已。
妹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说:“我才不喜欢他!我只是见不得有人欺负别人!”她握紧小拳头,“他们仗着自己人多年纪大就欺负人,我见不惯这样!”
妹妹从小就是这样。
看见不平就要出手,不管敌人有多强横。可那时他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她冲向的不是街头小混混,而是贼寇、恶鬼、漫天妖魔呢?
迟露白双目布满血丝,肩头轻轻颤抖,想起妹妹跟随道人远行修行时,娘亲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素来清冷淡漠的眼里闪过水光。
她不信神佛,却忍不住低声祈祷:“只愿阿雪能学成护好自己的本领,一生平安无虞。”
迟露白紧紧抱住毫无生息的纤弱身体,泪水夺眶而出,身边僵尸妖魔全都忘记,只是想,当年送阿雪上山,是想她一生平安。
可是他们都错啦。
她这样的性子,如何肯独善其身呢?
……
逢雪站在血红花林里,神情怔忪,眼神发愣。
直到一声轻笑,把她从发呆中唤醒。
她抬眼望去,少年坐在花树上,溅满血的桃花洒在他的肩头,他弯着眼笑,容颜比染血桃花还要靡艳昳丽。
“小仙姑,你死啦。”
逢雪一怔,“我死了?”
她马上便明白过来,她被尸魔所杀,魂魄便自然被叶蓬舟身上的鬼图吸引,飘入“桃花源”里。
只要能抓紧时间从桃花源出去,说不定就能还阳!
灵石城里的小豆苗,不正是由桃花源图复生的吗?
她面上一喜,“快送我出去!”
叶蓬舟歪头看着她,一片染血桃花悠悠飘落,落在他散开的乌发上。他跳下花树,慢慢走过来。
逢雪这才发现,此处桃花源和上次见到有些不一样。
桃花上溅满了鲜血,呈现不祥的颜色,空气里飘来浓重的铁锈味。
少年踩着浸透血的桃花,朝她慢慢走来,双瞳犹如惨白雪地里的两点漆黑,幽森而无暖意,“小仙姑,你累啦。”
逢雪:“我才不累。”
她往前一步朝叶蓬舟走去,刚迈动步子,一阵剧痛传来,四肢五骸、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恢复意识时,已经被少年抱在怀里。
叶蓬舟垂眸凝视着她,神情复杂,低声问:“小仙姑,便是还阳到人间,你的身体四肢被打断,骨头碎了一半,法力干涸,别说同尸魔斗了,又要如何站起来呢?”
“可是、可是阿兄还在外面,再待一会,女魃出世,榆阳都会变成尸国,可是……”
“可是你累了。”叶蓬舟握紧她的手。
逢雪闻见他身上带着血腥味的莲香,怔了片刻,慢慢回握住少年冰冷的手,神情不再倔强不甘,好似融化在清凉莲香里。她情不自禁露出一丝脆弱,轻轻问:“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第119章
逢雪忍不住挫败。
她本来以为那一剑可以劈断尸魔的。
可是又败了, 输得这么狼狈。就像以前学御风诀时,一次次栽下山崖,摔个头破血流腿断骨折一样。
山崖下有师尊的阵法托着, 倒是摔不死,但重新爬上山崖, 比掉下来要难得多。
印象最深是摔断腿那次。
狭窄陡峭山道, 寻常就难爬, 何况她摔得这样惨。其实只要在山崖下静等,同门便会前来寻找 , 把她抬上山。
可是她非要自己一瘸一拐,往山上爬。断腿垂在地面, 血珠滴在草叶上, 拖出一条长长暗红。
两只小雀飞在她身边, 焦急扇动翅膀,嘁嘁喳喳叫着,无非是在说:“阿雪真笨!”
“阿雪真犟!”
“我是不聪明。”逢雪忍不住和鸟儿还嘴,“我哪里犟啦?”
小雀气得在她脑袋扑棱飞了好几圈, “阿雪每根骨头都犟!”
那一段山路, 她爬了很久。
有鸟儿陪伴,倒也不觉无聊。
后来险峻之处, 脚下一滑, 差点滚下山, 幸有一道柔和的清风拂来,吹散身体疲倦,托起她的身子。
逢雪心想, 一定是祖师爷庇佑。
她回头看,看见远处松树林里藏着道修长的影子。
她往前走, 影子便往前走,她停下来,影子也停下来。
是过去摔死在这儿的游子,趁月色在山中赏景吧?
青溟山上,有许多这样的游魂。
为了领略世上最奇崛的美景,不惜摔死在险峻山崖,死后也要跑出来看风景……倒和她差不多,是个天生的犟种了。
那一夜。逢雪有游魂作伴,鸟雀相陪,走至立在悬崖上的栈道时,正好天明。
她坐在栈道上,看云蒸霞蔚,山风满袖。
后来又摔几次,慢慢学会了御风诀,虽然偶尔还会摔,但摔着摔着,也逐渐掌握纯熟。
比起山中许多害怕摔跤,不敢御风的同门,至少她能乘风而起,领略险峰风景。
逢雪以为,世上诸多事,都与学御风术一般,只要再刻苦一些,一次不成,再试一次,总会成功的。
可惜后来她才明白,自己能学会御风诀,不是因为性情倔强,不肯服输。只是因为每次从高空坠落,总有法阵运转,清风托起身体,让她不至于与山中游魂一样,早早摔成肉饼。
那一道法阵,是青溟山师长前辈为他们所设下。
师长照拂,前辈托举,才能让少年一跃飞上蓝天。
可是下了山,便离开了师长羽翼,再也不会有一次又一次试错的机会。一次失败,便坠下山崖,轻则断腿,重则殒命。
哪有什么再试一次的机会呢?
想到过去,逢雪扯了下嘴角,感觉自己那点拙劣天赋,无用本领,显得格外好笑。
她自小争强好胜,喜欢逞强,任凭心中邪神嘲笑,漫天人面讥讽,也不肯低下头颅。
可如今躺在少年怀里,腿脚砸断,骨头碎裂,四肢没有一处不疼的,再闻见他身上那点清浅温柔的莲花香。
不知道为什么,眼里很是酸胀。
她低声说:“叶蓬舟,我感觉自己已经尽力了,可是,为什么……”她的鼻子好像堵住了,声音闷闷的,“还是这样了呢?”
叶蓬舟手臂微微用力,沉默许久,才说:“小仙姑,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逢雪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她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不由偏过脸,把头埋进叶蓬舟的胸口,深吸满怀花香。
她也不知道是自己出于什么心情。
“小仙姑,”叶蓬舟声音含笑,“我很好闻吗?”
逢雪闷闷“嗯”了声。
“一身血腥味,哪儿好闻啦?”
“不一样。”她顿了顿,脸上有些热,湿润冰冷的发丝拂过滚烫面颊,淡淡水汽花香在鼻尖氤氲,“总之,把我送回去吧。”
叶蓬舟没有说话。
隔了许久,逢雪才听见他嗓音清凉,低声说:“如若我不肯呢?”
自认识以来,少年就没反抗过她。他总是言笑晏晏跟在她后面,不是说“尊小仙姑的令”,就是说“我跟你我跟你”。
逢雪一怔,掀起眼帘,正对上双幽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睛。
叶蓬舟伸出手指,抚过逢雪嘴上的血渍,指腹在冰凉柔软的唇瓣上按了按。
逢雪瞪圆眼睛,腮肉微鼓,显得有些生气。
但一看见他眉眼秾丽,雪肤乌发,在染血桃林里,仿佛一只美丽的艳鬼。
心头的气无端消了几分。逢雪扭过脸,心中唾骂自己总为色相所困,所谓色相皮囊,终归枯骨,然而……然而……
实在好看。
她吐出口郁气,挪开目光,视线扫过桃林。
叶蓬舟把她抱到山岗,山岭上种满血红的桃花,远处是条长河,河水连着望不见边的大泽。
日光清冷,大泽水波泠泠。
逢雪察觉到不对劲,想要撑起身体,却没力气,只好依旧靠在他的胸口,低声问:“这儿不是桃花源吗?”
桃花源她也来过。收容百鬼的图卷,却不曾有半分鬼气,桃花纷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一处人间难寻的安宁之地。
但放眼望去,桃花染血,空气血腥浓重,小乡村没有犬吠鸡鸣,也无炊烟袅袅,四周陷入不祥的死寂里,连远处大泽,也漆黑一片,日光照在水面上,水草浮动。
她忽然注意到,河水里白鱼摇曳,便微眯起眼,凝神望去,忍不住皱起眉。
浮动的不是白鱼,而是一具具惨白的尸体。
而大泽里交缠的亦不是水草,是漆黑纠缠的头发。
这样的场景她在鬼国见过无数次,但如今并非那么多年以后。她不由自主攥了下掌心,却握住了冰凉的手。
少年身体冰凉,冷意从苍白肌肤沁出来,他轻笑一声,“小仙姑,你怎么牵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