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逢雪拿起剑鞘,把他的脑瓜子敲得哐哐响。
少年抱头求饶,连声道歉,眼里却止不住笑。
逢雪忽然想起在山上修行时,自己学不好术法,每日勤学剑术,因此上术法道法课时,常常忍不住瞌睡,惹得师长生气训斥。
想来如今被气,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哼。
她瞪了眼叶蓬舟,放下手里剑,把剑横在膝上,清清嗓子,正欲开口:“道书上说,大道……”
还没说完,便对上双弯弯的眼睛。
逢雪话梗在嘴边,不知道为何,突然也很想笑。她悄悄弯起嘴角,又马上绷紧,有些忧愁地想,这可怎么办,自己也变得不正经了起来。
明明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小仙姑。”叶蓬舟眨了眨眼睛,瞳如点墨,漆黑幽邃,“你在介意行四说的那些话?”
他微微一笑,“小仙姑想要知道,直接问我便好了,何必扯什么大道小道,天道地道?”
逢雪抿了抿嘴角,犹豫片刻,低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蓬舟看着她,出神片刻才移开目光,垂眸瞥了眼地面,“十五年前,我年纪不大,不过,也算记得过去的事。”
不止是记得。
地面上漫上层暗红的血水,一道道湿漉漉的亡魂就浸泡在水里,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
“呜呜。”
哀怨鬼哭回荡在夜空里。
但除了他,四周无人察觉。兵士们席地休息,师野弯腰拾骨,迟露白在碎石堆前转来转去,一抬头往这边看,正好看见他们两,露出抹促狭笑意。
“好可怜呀。”一个肿胀的妇人掩面在水中恸哭,“好可怜啊。”
“嘻嘻。”
她松开双手,露出缝尸娘娘那张惨白肿胀的面孔,朝着他笑起来,“好可怜啊,好可怜啊。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们啦。”
又传来一阵笑声。
叶蓬舟稍微侧过脸,冰冷目光中,一张裂到耳根的诡异笑脸从水里浮上来。
羊老汉的身体在水里浮动,哈哈笑道:“小仙姑可不知道你身上的秘密吧,嘻嘻,人家是青溟山上的仙人,怎么瞧得上你这棺材里爬出来的鬼小孩?”
“嘻嘻,他还不敢同仙师说实话咧。”
叶蓬舟闭上了眼睛。
逢雪专注地望着他,却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见少年漆黑眼瞳凝视地面,沉默半晌,忽然阖上双目,太阳穴处跳动,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仿佛在尽力忍耐什么。
逢雪拧了下眉,“你若不愿,就不必说了。”
叶蓬舟低叹,“我怎么会不愿说呢。小仙姑,十五年前是大乱之年,除了沧州有大疫,其他地方也有灾荒。”
大乱之年,各地都不太平。
北有瘟疫大旱战乱,南有洪水饥荒贼匪。
饿殍满地,肚子饿得太狠,便生了水匪与盗贼。
盗贼寄居在江湖之间,倚靠地形,打劫路过行商,势头甚至压过了官府。
人们说那是“云梦匪国”,匪寨里的每个头领,皆是地底妖魔爬出,三头六臂,吃人无数。
“当真是妖魔?”逢雪瞪大眼睛,好奇问道。
叶蓬舟笑了下,视线转向一角。
那儿有站着十来个瘦长惨白的汉子。
“也没什么特别的吧,只是身体精壮一些。”叶蓬舟点评道:“有农户、有商贩,也有手艺人,原先可以吃上饭,后面过不下去,就入草为寇。”
也许嘛,能有口饭填填肚肠,就不会成为反民。
逢雪也见过许多这样的贼寇,前生,她的剑下亦斩过无数盗贼。她想,其中肯定有走投无路被迫入伙的,但无论他们苦衷为何、理由为何,她的剑并未迟疑过一分一毫。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心中微惊。
难道叶蓬舟和这些水匪有关?或许,他是被水匪养大的,受过他们恩情,才养成这样一幅没心没肺、厌官憎佛的性情,难道他所说的宁静村庄,漫天风筝,却是在杀人如麻的匪寨中?
“小仙姑,你是不是在想,”叶蓬舟突然开口,弯起好看的眉眼,勾着嘴角,“我是水匪堆里长大的,所以才一身匪气、人厌鬼嫌?”
逢雪微微怔住。
叶蓬舟噙起抹笑。
白花教的恶鬼已经爬上了屋顶,抓住他的脚踝,吊在他身上。他感受不到他们的重量,但阴冷沁过布料,如水蛇在肌肤游走。
他们在耳畔喋喋咒骂,愤怒诅咒,骂得非常难听。
什么腌臜玩意,狗屁东西,狗娘养的。
邪魔外道不仅手段肮脏,骂起人来也异常生猛。若是个面皮薄的书生,听到这些污言秽语,怕是会羞愤得当场自绝,无颜于世间。
但叶蓬舟生来脸皮便厚得很,若不是逢雪在身边,他甚至有与鬼对骂上三天三夜的兴致。
但是小仙姑在身边。
叶蓬舟咬紧牙根,挤出抹微笑。
就算心中装着无数恶鬼,他也要收起丑陋模样,如画皮里的鬼怪一般,为自己精心描绘一张艳丽的皮囊。
如此才能勾动情人的心肠。
他绽开抹微笑,继续徐徐道:“但我并不认识他们。”
逢雪:“不认识?”
叶蓬舟点头,“小仙姑不信?”
“不……”逢雪只是想起自己在水里看见的那些浮尸,还有桃花源中,与叶蓬舟相识的淳朴村民。初次见面,她发现他们的死法不一,有的断手有的断脚,有的拦腰断成两截,但无一例外,脖子上都有一条暗黑的血线。
杀死贼寇后,割下人头,去官府领赏,是朝廷的传统。
逢雪按了按眉心,沉默片刻,道:“我信你。”
叶蓬舟微微笑起来,指尖触碰少女冰凉染血的发丝,血渍干涸,把头发也黏在了一起。逢雪蹙了下眉,想到自己如今身上又是血又是泥,模样大概很狼狈,可对面少年乌发如绸,雪肤红唇,俊美无方。
她抿了抿嘴角,问:“之后呢?”
叶蓬舟垂眸,望着千万恶鬼,“之后,我再慢慢同小仙姑说,反正,来日方长嘛!”
逢雪“嗯”了声,顺着少年的目光往下望去,却什么都没望见。
她多少明白一些。十五年前,天下不太平,白花教趁此机会,制造不少血案,北有沧州大疫,南边则与云梦的匪乱相关。
也许真如行四所言。
她和叶蓬舟,都不过是邪魔外道为祸世间的祭品。
不过,她有父母亲人,又遇见青溟山舍生取义的医仙,才侥幸从大疫里活下来。叶蓬舟遇见的又是什么呢?
逢雪见他出神,问:“你在看什么?”
叶蓬舟默了半晌,笑道:“不过是地府的图景。”
逢雪皱了皱眉,忽地瞥见一人,跳下屋顶,快步走过去。
……
尸魔出世时,街上许多百姓跑了出来。
先前地动山摇,他们以为地动,纷纷带着随身细软,家里值钱的鸡鸭狗猪跑出,于是整条街巷都被牲畜填满。
鸡在跳狗在叫,猪羊到处跑。
风一吹,空气里便充满了汗臭、猪骚、鸡屎的复杂气味。鲜活的人气扑面而来,冲散了都尉府久久不去的血腥。
只有一个年轻女子什么都没带,挤在人群里,焦急地望着里头。
她频频抚摸自己的颈侧。那儿垂着条草绳串成的犬牙项链,犬牙颜色淡黄,被手指常常摩挲,呈现玉一般半透明温润质感。
恍惚间,娇杏好像又听见汪汪犬叫。
有时候她会想起过去的事。
黄云岭上,大家以打猎为生,养了很多只猎犬。有身子瘦长,步若疾风的细犬,也有体型高大,威风凛凛的熊犬。
但她最喜欢的阿黄,只是条普通的柴狗。
柴狗长得憨厚,嘴钝脸圆,常歪着脑袋,用黝黑眼睛望着人们。
长得一副不大聪明的模样,就被人笑称作笨犬。
阿黄和她同年生,比她年长几天,听祖母说,小时候他们还吃过一样的奶,挤过同一张包带布。
但当她还牙牙学语,懵懂不知世事的时候,阿黄已经长成一条稳重可靠的狗子了。
有一次它的牙咬猎物时断开,深深嵌入野猪紧实后腿里。祖母将犬牙挑出,用麻叶搓成绳子,将犬牙和磨圆的五彩石头配饰串起,做成一条粗糙的犬牙项链。
“阿黄已经是条老狗了。”祖母把项链系在女孩的脖子上,“但是它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保护着你。”
后来黄皮子来屠村,大家都血淋淋倒在妖怪口里。素日帮助村民捕猎的狗儿,面对比它们强大无数倍的妖怪,也不曾逃开,英勇地冲向了妖怪。
阿黄鲜血淋漓,瘸着条腿,跑向吓呆的女孩,惶急叼住她的衣领,喉咙里发出如泣般的叫声。
……
果真如祖母所言,阿黄永远都与她在一起,一直在默默保护她。
娇杏摸着犬牙项链,心忽而跳得很快。
地面猛地晃动,鸡飞狗跳,不少人被跌倒在地,啊哟叫唤。唯独娇杏抬头望天,天空浓重的乌云与瘴气被大风刮走一瞬,惨白月光下,她看见了一条长满无数人头、堪比山高的怪物。
“汪汪——”
耳畔又响起焦急的犬吠声。
每次她遇见危险时,阿黄的声音便会出现,提醒着她赶紧逃离。
不需阿黄出声,乌云后的怪物,只看一眼便让她心惊胆战,比过去的黄妖更要恐怖惊悚。
娇杏身子晃动,再望去时,天空乌云合拢,看不见妖魔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