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李璋摇头,严肃地说:“不,我再送送。”
“这儿可以了,够远了。”
“无妨,我再送一程。”
“将军离开军营这么久,不怕有紧急军情要处理?”
李璋沉声回道:“无妨,我已安排妥当。”
几番问答,奈何对面油盐不进。
逢雪听见,身后的少年气得低笑,不由感到几分好笑——这次不是他去气人,换成别人来气他了。
走至山岭一个小酒馆,酒旗飘扬,迟露白师野下马,候在那儿。
逢雪便邀请道:“将军,一起去喝口酒?”
李璋沉默地点点头,翻身下马,走至酒馆里。他没有穿铠甲,身着便衣,一双与蛮人无异的幽绿眼瞳,引得酒客频频张望。
酒馆老板看见逢雪,露出笑容,连忙迎上来,“仙师,还是要一壶枌酒?”
逢雪颔首。
“枌酒?”迟露白摸摸下巴,“我来沧州这么久,怎么没听过这名字。”他喝了口酒液,醇厚的酒水在唇齿间漫开,不由高声喝彩:“好酒!”
老板笑:“当然是好酒。客人您还年轻,不知十几年前,枌酒可是沧州最有名的酒。”
迟露白眼睛一亮,心中便有去采购几瓮枌酒,回去售卖的念头,“掌柜,既然枌酒如此有名,哪儿最正宗,我想买一些回去给家人尝尝。”
掌柜的神色却显得有些黯然,摆摆手,“正宗的可别想了,喝不上了。”
迟露白正欲追问,一直沉默的李璋突然开口,“是枌城。”
“枌城?”
枌城卖枌酒,再自然不过。
但迟露白在沧州二十多年,竟没听过这个名字。
“不对,”他皱起眉头,挠了挠长出黑茬的眉毛,“我好像听过这座城。”
李璋道:“十几年前,一场疫病自枌城而起,席卷沧州。后来其他地方疫病陆续消失,只有枌城家家户户几乎死绝。怕疫病复生,朝廷便派人把城封死,进城道路尽数阻断,现在谁也进不去枌城了。”
迟露白可惜地叹了气,若有所思地凝视杯中晃动酒液。
“我也听说过枌城的事。”一个商旅打扮的中年人拿起酒杯,“惨喽,全城人病死了,后来又烧起大火,没几个跑出来的。”
众人一阵唏嘘。
“听说那儿每天晚上都能听见鬼哭,有时候,还能望见一些奇怪影子,凶得很。”
“可不是嘛,死一个人就会闹凶,这还是死了一城人,我说官府做得对,就该把路给堵住,不然,谁知道那些恶鬼会不会冲出来索命?”
众人又齐齐打个寒颤,恨不得赶路时,离枌城的方向更远一些。
只有迟露白说:“怕什么?鬼以前不还是人?只可惜枌酒就此失传了。”
掌柜又拿出黑布覆盖的雕像,热情向酒客介绍起馨烈侯。
然而酒客都笑他信野神邪祟,怕不是会遭报应。
“什么邪祟!”掌柜涨红一张脸,“你们瞎说!不拜就不拜,干嘛说这等胡话。”
“如若不是邪神,怎么黑布覆面,不肯见人呢?”
掌柜抱着神像骂骂咧咧便往回走。
迟露白追过去,笑着说:“我拜,可是掌柜,能否打开黑布,让我一睹馨烈侯的芳容?”
说完他便怔了下。
【馨烈侯】三字,听着像是驰骋沙场的将军,就算不是,他也不该对神祇吐出如此轻慢之言。
好在掌柜并不追究,看他一眼,招呼他走近些,“你不许叫出声。”
“为什么要……”
黑布被一把掀开,迟露白愣在原地。
神像女子装束,身形纤弱,气质出尘,而被刻意遮掩的面孔,却肿胀丑陋,长满脓包。
迟露白如遭雷击,呆呆望着神像。
掌柜以为他被吓住了,用黑布将神像重新盖上,解释:“虽然馨烈侯……这般模样,但她不是邪祟,算了算了,”他摆摆手,懒得再解释,“反正你们不懂。”
迟露白却直勾勾看着神像,目光灼灼,仿佛穿透黑布。
“被吓傻了?”
“掌柜,”迟露白道:“劳烦给我几根信香,我想去庙里拜一拜。”
掌柜心想,这人真是怪得很,看见馨烈侯的模样,不仅没被吓到,还想去庙里上香。除却他们枌城旧人,附近没有人敢到馨烈侯的庙宇里去——
原因无他。
这幅被疫气感染的容貌,实在太过吓人。
掌柜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位温柔和善,清丽出尘的医仙,眼眶湿热,悄悄揉了揉眼睛。
就算是有朝廷旨意,也没几个人敢信这位突然冒出的神。
这也无可奈何,疫神自古有之,但几个人敢去疫神庙里拜拜呢?
他记起那位仙师说过,只要每日给馨烈侯上香,人间的香火多一柱,她所承受的疫气侵蚀便少一分。日积月累,千年百年,父死子继,也许总有一日,状若恶鬼的馨烈侯,会变成原来笑容盈盈的医仙模样吧?
掌柜扫了眼面前青年。
能给馨烈侯多拉一个信徒,多一柱香火,他自然高兴,便抬起手,给他指了指前往庙宇的道路。
迟露白也不多犹豫,和逢雪打个招呼,“阿雪,我走了啊!”
逢雪应了声,目送青年翻身上马,纵马离开。
……
李璋也放下了酒杯,说:“那日的事,多谢。”
逢雪摇头,“将军不用客气。”
“父亲让我来送送你们,你们可有什么想要的?”他从怀里拿出一枚古玉,“这是父亲信物,拿着,可以到将军府领钱。”
顿了顿,他补充:“很多钱。”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也不客气,收下了古玉,笑道:“那就多谢将军了。尸兵已除,边疆该安宁一段时间了吧?”
李璋沉默半晌,面无表情地开口:“不太好。”
“不好?”
李璋“嗯”了声,“朝局复杂,”他慢慢攥紧酒杯,声音放低,“有人,欲炼阴兵,征妖魔,为己所用。”
“阴兵?”逢雪一怔,“尸兵不是已经除掉了吗?”
但她转瞬便明白。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无论尸兵,还是阴兵,死再多的人,牺牲的只是百姓的性命。
百姓的性命,只是野草、浮尘、一个数字。
那些贵人并不会放在眼里。
逢雪不自觉攥紧了剑柄。
李璋放下酒杯,朝她抱了抱拳,“几位,父亲让我告诉你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路艰难,千万小心。”
……
不到半个时辰,迟露白便来到山脚下。
山道石阶砌成,杂草被打理干净,两侧开满了山花。
“倒挺好看的,”他拾级而上,打量左右风景,心中想:“看这么干净的模样,好像经常有人来打扫,没听说过馨烈侯的名字,足以见她并不闻名,但这无名小神,信徒倒是怪虔诚的。”
石阶漫长,走着走着,他想起酒馆中行商说的话,模糊记忆逐渐变得清晰。
十五年前的疫病,他还记得一些。
那时阿雪四岁,他十岁,正是顽劣年纪。出去玩一遭,回来便病倒,烧得一塌糊涂。
最开始,阿爹阿娘以为是风寒,可周围的人陆续都病倒,疫病的消息飞快散开。为了给他治病,家中请许多郎中,求遍医馆,后来医馆药材缺乏,爹还跑到荒山悬崖上,亲自采药。
见医药无效,他们又信上了其他方子,夜晚都烧他的贴身衣物,希望能烧去疫气,又去各路仙神庙里上香,祈愿哪一位好心的神能垂怜父母拳拳之心,治好孩子的疾病。
然而求仙问神也没有用。
高高在上的神佛垂眸,神情悲悯,却不肯走下高台,拉世人离开苦海。
就算有好心的神,大疫席卷沧州,死的人数以万计,他们也无暇顾及这座小小城池里,一对普通父母的祈求。
迟露白对那段往事记得并不是很清楚。那时他病得太沉,每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喉咙里仿佛有火在烧,每一次呼吸,都如吞吐着滚炭。
妹妹眼睛红红,站在床头,像个小兔子般望着他。
他想抬起手摸摸她,却已经无能为力。
又过几日。
身上的疼痛稍缓,他感觉自己仿佛飘了起来,像一阵轻盈的风,能看见父母面上的愁容与眼泪。
他也看见了自己。
面色惨白的少年躺在床上,眼睛紧闭,嘴唇干枯,一副濒死之相。
“咦,阿雪呢?”
他心中想着,双足往地上一蹬,便飞得更高,想要去找到妹妹。
快要飞出窗户时,一只素白的手却牵住了他的手腕。
迟露白回头,对上双温柔如水的眼睛。
年轻女子形容憔悴清瘦,衣着朴素,脚上的十方鞋灰尘扑扑。
“姐姐。”少年被她笑得飘飘然,在屋里飞了圈,看她走向床榻,拿出银针,对着榻上毫无生息的躯体施针诊断。
他飞过去,“你在做什么,给我治病吗?”
女子垂眸,一言不发地施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