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她总嫌弃热得慌,偷偷把帽子解下,刚露出耳朵,阿爹就会开始念叨,边念叨边把她的帽子戴好,唯恐她吹风生病。
一样的季节,一样的年纪。
小孩哆哆嗦嗦站在大雨里,如此瘦小稚弱,伤痕累累。
逢雪心脏蜷起一阵酸涩,试图从稚童身上找到一二神采飞扬、狂放不羁的影子。
也许她的目光太专注,小童捂紧左颊,怯怯往后退了半步。
堪堪在怒浪里浮动的鳞舟登时失去平衡,人也往浪涛中坠去。
逢雪反应过来时,已经拉住了他,跳到另一片蛟鳞上。
眼前景象是蜃气所化的幻境,应和梦魇差不多,只消让做梦的人醒来就好了。
至于怎么让人醒来——让他做个噩梦,譬如失足跌落水中,挣扎几下爬不上岸,大部分人便会在溺死的惊恐中惊醒。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叶蓬舟陷入险境,她的身体便快于理智,把他拉出了险境。
她脱下外袍,盖在小童单薄的肩头,握住他冰凉的手指,“你想去救小蛟吗?”
叶蓬舟点了点头。
逢雪:“好,我带你去。它在哪儿?”
皲裂青紫的小手抬起,为她指明方向。
方才的疾风骤雨已经小了很多,雨点打在水面,溅起层层涟漪。
逢雪看了眼瘦小的孩子,揉揉他的脑袋,“牵紧我的手。”
原来小时候的叶蓬舟并不聒噪,也不好动,他乖乖趴在逢雪的胸口,脸色灰败,像只被打湿了羽翼、濒死的雏鸟。
逢雪以水面漂浮的鱼鳞做舟,拢住轻如浮羽的稚童,在风雨肆虐的水面穿梭。
从前叶蓬舟划船去湖心救小蛟,肯定废了许多功夫。疾风骤雨中,他只有一片蛟鳞,年纪这样小,在汹涌水涛中,能让鳞片不翻,让自己不至于葬身鱼腹,便已经是九死一生的难事了。
更别提要横渡千里宽阔、澹澹如海的大泽。
逢雪衣袂翻飞,如只轻灵水鸟,飞快从风雨中穿过。大雨倾盆,十步之外便难以分辨方向,每每立在水上,迷失方向时,怀中的幼童总无声抬起手,为她指明道路。
不知过去多久。
雨点打得脸颊发麻,身上衣袍吸饱雨珠,沉甸甸往下坠。
逢雪停在一片蛟鳞上。鳞片在浪涛中晃荡,她必须要小心维持平衡,才不至于掉入水里。她不由又垂眸,看了眼安静的小孩,实在想不通,年少时的他要怎样趴在鳞片上,涉过千里的大泽。
“你怎么不和我说话?日后不是挺能说的嘛。”她捏了下小孩没几块肉的颊。
小孩细瘦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伸手指向前方。
逢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烟波连天,一座狭长的江心洲骤然出现,但大洲竟随水波,在轻轻摇晃。
待又跳过几枚鳞片,她才看清,哪是什么江心大洲,分明是一具巨大的蛟尸。
蛟尸浮在江上,肚皮翻白,皮开肉绽,一块块鳞片剥落,露出惨白的血肉,鲜血染红大江。
逢雪第一时间遮住小孩的眼睛,但温热的水珠还是打湿了她的指缝。
她心里叹口气,正想如何才能从幻境中离开时,忽然在蛟尸上看见几个小点。
风急雨骤,看不分明,她抱着小孩,跳上浮洲,躲在翻开鳞片后,悄悄往后看。
是一队黄袍术士。
他们便是猎杀蛟龙的人?
她这次肯定比叶蓬舟年幼时赶来得快,所以才正好碰上这群人并未走。
“这条蛟倒是硬气,宁死也不肯低头,为我们所用。”为首之人的话穿透风雨,落入她的耳中。
“可惜,天下有化龙潜质的蛇蛟又少一条。”
“也不可惜,若留它在这儿,日后被道人拘作猖将,被白花教炼成心庙,都是祸患。再说,这条蛟年纪尚小,化龙还要千年,龙脉将颓,只怕等不了这样久了。”
“监正,下一条蛟在吕山派地盘,他们可不好惹。我们如若贸然动作,恐被玄门察觉端倪。”
“你想如何?”
“再等一段时日,殿下去海上猎蜃,待她取得蜃珠,说不定就能消弭孽龙心中怨愤,让它心甘情愿化作龙脉,延续大殷国祚。”
……
逢雪后背抵在竖起鳞片上,听他们对话,心中掀起惊涛。
她看了眼怀中的孩子,把他静静放在蛟尸冰冷的身上,抽出怀中鬼哭。
刀刃悄无声息从雨帘中钻出,割破一位术士的喉咙,血水飞溅而出。
待前面的人反应过来,身后已是尸山血海。
“轰隆——”
天空被惨白天光照亮,提刀少女立在尸山前,面容霜白,宛若罗刹厉鬼。
她挽剑花似的抖了抖长刀上的血珠,问:“你们是监天司的人?”
“你是何人?监天司办事,尔敢——”
话音未落,刀刃已至眼前。
水面如沸,雨点悬止,地上的尸体变成点点萤火,消失在风雨里。天地开始分崩离析,逢雪奔到稚童身前,看着他安静垂着眼帘,也像四周景象一般,点点消散。
她不自觉攥紧了掌心。
这儿不是叶蓬舟的回忆,而是鬼哭的回忆。
如今小蛟梦醒,那叶蓬舟身在何处,被困在哪一场梦里?
————
“哥哥,你是来救……”
少年忽然捂住脖子,眼睛瞪得圆圆,不可思议望着眼前的青年。
“还不走?让我把你的手脚也拆下来吗?”
叶蓬舟不耐地甩了甩刀上血珠,踩过地上层层叠叠的尸体,一步一个黏稠的血红脚印。
每一具尸体俱与他有相似的眉目。
进入水里后,越靠近河底,蜃气所化的幻象便越真实。不过是杀死“自己”,并不算什么难事。
蜃妖是迷惑人心的妖怪,若是能堪破幻觉,不被迷惑,自然不会被它影响。
他嘴角微翘,踩着自己尸体往前走,心想,蜃妖变幻这样多幻象,看来河底确实像藏着什么,越往前,离真相便越近。
地上尸体猛地睁开双目,怒视着他,口中喋喋不休诅咒。
这场景于其他人或许是噩梦,但自从背上鬼图,他日夜听见恶鬼咒骂,闻言摇头笑道:“就你这骂街的水平,也想让人生气?真是抬不上台面。”
随便从鬼图里拽出一个鬼,都能把它给骂趴下吧。
尸体们幽幽看着他,见他无动于衷,便闭了嘴。
四周安静无比,只有潺潺流水声从头顶淌过。
叶蓬舟嘴角上翘,把渔刀当成折扇,在指尖转来转去,满心想着待会把蜃妖宰了,怎么上去同小仙姑邀功。
忽地。
昏暗的地底亮起一片冷亮剑芒,“琤”地一声,刀剑撞在一起,火星飞溅。
对面的少年剑客双目清冷,神情倔强。
叶蓬舟弯起嘴角,“小仙……”
“是个新的妖魔,待我先杀了他。”少女冷漠望来,眸光如冰,嗓音却十分柔和,“师兄,我们一定能走出这魔窟的。”
叶蓬舟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快而利的剑如秋风扫落叶疾刺而来,他只好提刀招架,心中没什么反击的念头,还忍不住十分委屈。
第154章
叶蓬舟知道, 他应是来到逢雪的梦中。
难道小仙姑也下水了吗?都怪自己在水里待得太久,水里危险,她定是心中担忧, 坐不住,才跳了下来。
她担忧我哎。
这念头让他嘴角止不住上扬, 刀法也慢下来, 缱绻痴缠。
若是对方有心, 能一起来一出“情意绵绵剑”。
然而对面是个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剑客,只当他显出破绽, 剑尖一撩一划,差点削掉他的半截手指。
叶蓬舟“嘶”了声, 忍不住笑:“小仙姑的剑可真快, 一点都不留情。”
剑客提剑悬在他眉心, 杏眼瞪圆,不掩杀意,“你能说人话。”
叶蓬舟只笑吟吟望着她。
分明和初见时年纪相仿,眼前的剑客却似乎和他记忆里不尽相同。她眉尖微蹙, 杏眼黑白分明, 神情警惕,脸颊腥血点点, 却难掩眉眼稚嫩。
像只机敏又天真的小兽。
叶蓬舟道:“仙姑在上, 我可不是妖魔。”
少女便停了剑, 狐疑地看着他,问:“你不是妖魔,为何来了这魔窟?”
若是他认识的逢雪, 可没这样好糊弄。
叶蓬舟已知道这蜃梦是何时候了——他在青溟山上时,就听弟子们说起过十里街除魔之事。
只是那时, 无人肯信逢雪坠入魔窟之话。
他如今站在蜃气所化的魔窟底下,窥见少女心中藏得最深的一角,心中却没有欢喜,只觉苦涩。
为何无人肯信她?
凡俗之剑怎么就不能走出魔窟了。他的小仙姑,本就是光华璀璨,如此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