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墙上有个小花窗,月光照着雕花的影子洒在老人斑白的头发上。
班头本是带着人向县令陈述云螭闹妖鬼一事,可悄悄在县令府邸里转了圈,只看见榻上鼾声震天,睡着头雪白的大肥猪。
府邸里其他人,也俱是变成鬼魅模样。
班头连夜跑了出来,对着雕花窗牖,压低声音,道:“老婆婆,你在这等我片刻,我给你寻个梯子来。”
“奥。”老人点头,又问:“可是为什么要梯子呢?”
“墙这么高,你爬得上来嘛。”
话未说完。
他瞪大眼睛,看着墙壁如同柔软的水液,老人脚一抬,便穿透水墙,走了出来。
“穿墙术!剑仙的奶奶,自然也是高人,”他拉着老人的手,“有这本领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害得我爬墙,婆婆,你说两位剑仙哪儿去了?”
老人双目混沌,又一副神游在外的模样,“我饿了。”
虎班头叹口气——看来就算是剑仙的前辈,也会有老的一天。罢了,云螭这么多妖魔,他好人做到底,先把老婆婆送到个安全地方,给她找点吃食。
“前面那户我认识,是个实诚厚道的人家,在云螭卖米很多年了,断不可能是妖魔。我以前还救过他们小儿子的性命呢,今夜有难求一遭,他们应该会收留。老婆婆,你等着。”
虎班头刚要敲门,却福如心至,把手收回来,低头顺着门隙往里望去。
烛火幽幽。
憨厚厚道的老板立在柜台前,还在算账,边算边说:“不对账不对账。怎么都对不上?”
忽地他拿起旁边菜刀,顺着自己肚子一拨,扯出把新鲜肠子心肝脾肺,统统放到称上。
再一称,他露出笑容,欣慰点头:“这下对账了。”
班头忍住喉头惊呼,慢慢转身,飞快而安静地拉着老人走远。
“没想到倪掌柜藏得这么深……不要紧,”他在另一户人家门口停下,“这是田六儿的家,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衙役,平素还老老实实喊我一声师父,肯定愿意借给地方给我们歇一歇。”
这次无需要从门缝偷看了。
田六儿就坐在窗前吃饭,舌头一伸,从嘴里弹到了房梁。
班头转过身,“算了,我带你回去吧。”
回家的街上他看见两只红灯笼摇摇晃晃。
“哟,这是槐娘子家要娶媳妇了吗?这是老街坊了,前几日,我娘子还让我别忘了随份子钱。”
想到娘子,虎目一红,班头声音的哽咽起来,“等我逮到那只恶虎,一定要剥了它的皮!”
刚经过红灯笼,忽听里面传来声惨叫。
班头顿住脚步,往里面瞥去。
大门敞开,小院黢黑幽深,挂在檐下的红灯笼,仿佛两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他打个寒战,拉起老人就想走,可又想起了槐娘子。
槐娘子是个苦命人,年少守寡,辛苦拉扯孩儿长大,那孩子也很懂事,从木匠那学会些本领后,还给他家打了几条板凳。
远亲不如近邻,大伙街坊这么些年,槐娘子必不可能是鬼,她方才惨叫一声,莫非是家里遭了妖怪恶鬼?
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长刀。
看了看脚上蹬的皂靴。
想了想平素大家喊的“大人”。
“罢了,婆婆,你且在这等着!”
拔刀冲入婚房,烛光惨淡,槐娘子昏死在地上。那婚床上,只剩一副惨白的骨架,和少年惨白的头颅。
新婚之夜,新郎被啃得干干净净,如此诡异景象,让班头心中发凉,想到,新郎和槐娘子都在这儿,那新娘呢?
烛火倏地一颤熄灭,四周陷入漆黑。
冷风飘来,他下意识一缩脖子,脑袋被锋利刀锋削去一块皮。
借着窗户漏入的月色,隐约能看清,新娘子就趴在墙上,身体倒悬,碧绿的前肢如同两把大刀,从袖里钻了出来。
哪是什么娇美新娘,分明是头吃人的大螳螂。
难怪新婚之夜把新郎啃得渣都不剩呢。
班头身子一滚,躲开螳螂的大刀,把昏迷的街坊往肩膀一扛。
看见老人还茫然立在门口,便喊:“快跑啊!快喊人,不对,别喊人!”
螳螂新娘双刀挥得飞快,新挂好的灯笼、贴的喜字、红烛,都被刀锋斩成粉末。
班头被逼到墙角,横刀一挡。
手臂震痛,凡人的刀刃在噼里啪啦的连砍里斩为两截,眼见翠绿大刀又要落下,他把槐娘子往身后拉了拉。
却听一声剑鸣。
翠绿虫刀被斩成两截,惨绿的血溅了他一脸。
他抬头望。
烂银月华里,立着个羊头人。羊头脖颈交连处淅沥滴血,把她身上血衣又添一层暗红。
她拔出虫尸上的锈剑,剑方拔出来,便断成数截,碎裂在地。
羊头人顿了顿,又从容拆下翠绿锋锐的螳螂大刀,拿布条裹住前端,扛起巨大的螳螂,走出了喜房。
虎班头本以为她是妖怪,但看她动作,心中生疑。
羊头人站在院里,默默望向老人,走过去低语几句。
班头愣了愣,瞧着异常熟悉的背影,问:“是剑仙吗?”
她没有回答,翻身跃上屋顶,一只大狐狸正趴在屋脊,轻摇自己的三条尾巴。
羊头人手执虫刀,朝班头俯身作了个揖,随即翻身跳上狐背,跃入云螭浓稠的墨色里。
第171章
羊头是刚杀的一只羊妖脖子拔下来的。
被削去里面的肉, 当个面具,戴在头上,很是唬人。
逢雪本来是想用妖怪的气息遮掩自身。云螭这样多的妖魔鬼怪, 远超蜃妖实力,如今它费尽力气, 幻境也已摇摇欲坠。
不妨让它更加焦头烂额。
“剑仙娘子, ”狐狸口吐人言, “你是怎么想出这幅尊容,怪吓妖的。”
逢雪:“我见过长这模样的人。”
狐狸:“羊妖?不过……我说得吓妖可不是这个意思。”
它的意思分明是, 好好把妖怪脑袋扯下来,戴到人的头顶, 哪个妖怪看着不脖颈一凉?
“娘子明明好颜色, ”狐狸叹道:“为何非要用羊头遮掩?”
逢雪:“你废话太多了。”
“嘤呜。”
“狐狸。”她抚上胸口, “你见过一个羊头人身的妖怪吗?”
狐妖仔细回想,说道:“也是见过的。以前有头羊,修炼成精,自号灵角大王, 喜欢剥了人皮吃肉。它化形本领不好, 有时候变个人身,脖子上还挂着个羊头。不过后来山里住进来对老虎, 羊妖本事不济, 被山君给吞了。”
逢雪又问:“有这模样的野神吗?”
狐狸愣了下, 又想半天,“倒是不曾听说。”它顿了顿,“我们飞禽走兽修炼不易, 能不被猎户所杀、从天敌口中苟得一命就是难得,偶尔渐生灵智后, 有了分本领,还要提防道人猎杀,防着被更强的妖怪吃掉。通常修炼一两分人样,便千难万难,哪能指望成神呢?”
它又补充:“何况是头羊妖。羊本来就愚笨弱小,哪个人会拜一头羊为神?顶多把羊当成祭品送上去咧。”
逢雪心想,她胸口那尊邪神,却真实是羊头人身模样。
是哪个羊妖有了出息,弄来自己信徒,得了个神庙,还是邪神刻意变成这幅模样来迷惑她?
算了,先把眼下问题搞定吧。
逢雪把螳螂精的尸体往地上一扔。
白日闹市街头,此刻仿佛一座屠宰场,散发浓浓血气。
地上倒满了妖怪的尸体——无头的大羊如一颗大树倒挂,旁边是斩成两截的巨蛇,蛇头宛若巨石,堵住道路……妖怪密密麻麻垒成一座尸山。
随着剑客一掷,尸山里又多了具螳螂精的尸体。
不管看见多少次,狐妖心中都忍不住一颤。明明江畔遇见时,少女一身血腥味,伤痕累累,若是普通人,早就倒下了,她居然还能拖着重伤之躯,给造了座“尸山”出来。
幸好那时它没趁人受伤,直接动身把人扛进洞府,否则,只怕自己也成尸山里的肉块,脊骨说不定还要被她抽出来当剑使。
太吓狐了。
逢雪瞥它,“你抖得这么厉害做什么?我又不杀你。”
狐狸匍匐在地,尾巴晃动,尖吻狭眼一派谄媚,“我只是为剑仙之威所摄,情不自禁发抖哩。剑仙不愧是剑仙,专门克制妖魔鬼怪,就算是青溟山上真人,我瞧也不及你哩。”
逢雪蹙了下眉,“不许对真人无礼。”
狐狸马上说:“原谅我山下小狐,没见过世面,胡言胡语哩。”
逢雪不理会它的奉承,指向前方,“那儿有妖气,载我过去。”
翻身骑上狐背,狐狸四爪如飞,悄无声息地从屋顶跃过。
逢雪面无表情地望着云螭。
月华如水,古城浸透在水中,格外静谧安宁。
她摸上腰间,拿起酒葫芦,仰头喝一口月露酒。
爱睡是吧。
爱做梦是吧。
不愿醒是吧。
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