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一个怀孕的妇人被架着上了桌子。
她身怀六甲,手抚在隆起的肚皮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惊恐地望着妖魔鬼怪。她晕了好几次,又被粗鲁弄醒,摇摇欲坠地被几个纸人架着,神情绝望,泪珠顺着面孔滑落。
妖怪拍着桌子,兴奋大笑,叫囔着“好香好香!”
妇人吓得双腿一软,又晕了过去,惨白的脑袋垂了下来,被纸人晃了几下也不曾醒来。
生人的气息如此美味,妖怪们早就按捺不住。
雪白的蛛丝和漆黑蛇尾同时朝女人刺去。
逢雪拔出长剑,翻身跳过院墙,动作轻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在她准备出剑时,蛛丝和蛇尾皆一顿,重新收了回去。
蔓山君和颜悦色对两个大妖说道:“两位大王,莫急莫急,既是好菜,该好好烹饪。人间有道菜,叫做乳蒸羊羔,要剥开母羊肚子,活取出羊崽,用鲜乳炖制,如此肉才最鲜嫩。”
蛇妖砸吧嘴,吐着信子,说:“山君,我看月中快到了,你该去吃丹飞升了吧。便别再这样讲究,让我们赶紧吃了她吧!生吞也是极好的。”
“是啊是啊。”众妖垂涎欲滴,“生吃也好啊!”
“我要吃她的肚皮!”
……
蔓山君不理他们,笑道:“只是这道菜,有一难处,要用极快的刀法,剥开肚皮,活取出婴孩。取出时,婴孩气息未绝,还能活上好一会,不知在场诸位,有谁有这样的刀法呢?”
妖怪们嘻嘻作笑,流出的口水快滴到地上。
“山君,”蛇妖不耐烦地拍着桌子,“让我来!”
蔓山君摇头,“你这个巨蟒,放你过来一步,你就会一口把好肉独吞。”
妖怪们笑声更大。
蜘蛛精也主动请缨。
蔓山君依旧拒绝,“蜘娘娘,只怕你的身上的毒,会损伤了肉质。”
妖声鼎沸,众妖急不可耐,拍桌声此起彼伏。
蔓山君摇了摇头,选中一个腰间配大刀的狼妖,“还是你来吧,砍的时候仔细点,别把她砍成两段。”
狼妖应声而起,流着涎水朝女人走去,拔出了长刀。
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骤然响起,“我来。”
众妖回头望去,院墙幽暗处,缓步行来一位戴着纱幕,身披道袍的女子。她手中执剑,剑光如雪,“要什么刀?我的剑更加锋利。”
第021章
“你是谁?”
妖怪仔细一闻, 忙不迭捂住鼻子,“你这只小黄皮子,赴宴时, 好歹洗洗澡,味儿太冲了。”
逢雪执剑缓缓走近。
妖怪们喝了数杯毒酒, 许多都显出原型, 醉醺醺倒在地上, 没有倒在地上的,多少也现出疲态, 神思恍惚,不似平常敏锐。
只有蔓山君和那三位大妖依旧如常。
蔓山君放下酒杯, “你是哪家的小黄皮子, 怎么来这儿赴宴了?”
面纱轻晃, 少女声音清脆,“十三哥十四哥喊我来吃宴呢。”
蔓山君笑着晃了晃脑袋,“你们黄家的妖真是重情义,还记得带上你。”
蛇妖笑道:“什么重情义?有点好东西, 这帮黄皮子拉帮结派就过来了, 偏偏还记仇得很。小黄皮子,你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剑能有多快?”
狼妖提着自己的大刀, 很是不忿, “我的刀比你人都大,小黄皮子,抢我的活干嘛!”
逢雪道:“不如来比比。”
狼妖:“怎么比?”
少女长剑挽了个剑花, 站在高大狼妖面前,凛然不惧, 说道:“比比谁的剑,先削下对方的脑袋。”
狼妖哈哈大笑,快乐的气息传染其他妖怪。它们举着酒杯,大声欢笑,既笑小黄皮子不自量力,小小身板,就敢和老狼相比,又笑一场好戏快开场,又有乐子看了。
只有硕鼠摩挲酒杯,鼠目冒出精光,鼻子不停耸动。
一人高的大刀被狼妖抽出,插在地上。它笑得浑身发抖,“小黄皮子,你还没有我的刀高咧,你想怎么砍我的脑袋?跳起来能够得着吗?”
众妖笑声如同狂浪,拍桌子的、大口喝酒的、笑着说快打快打的,还有下赌注赌谁赢谁输的……总之,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逢雪只是亮出了剑。
下一刻,它们的笑容戛然而止。
狼妖硕大的身体僵硬,倏尔,如山倾倒,摔在了地上。它那颗簸箕大的狼头,在空中划出条漂亮的弧线,落在张摆满美酒佳肴的长桌上,打翻桌子,酒水烤肉洒了一地。
鲜血如泉喷涌而出,为血腥的盛宴,又添了抹血色。
少女从容捡起地上空酒杯。
酒杯很大,捧着跟海碗一般,她接满狼妖断颈涌出的血,抬手对众妖说道:“诸位,怎么不饮酒了?”
众妖瞠目结舌。
先前百年醉洒了些,它们为了争夺美酒,互相争食,杀了许多弱小点的妖怪。
对妖而言,弱肉强食,是很寻常的事情。
妖怪散漫痴愚,又喝多了毒酒,喝得晕乎乎的。倒不觉得逢雪奇怪,只被她一剑震慑,默了片刻,心想,好厉害的小黄皮子。
逢雪单手按在剑柄上,沉默挡在了孕妇身前。
结果预计的兵戎相见没有发生。
妖怪们沉默片刻,爆发出更加大的欢笑声,兴奋地啃食地上狼妖的尸体。
黑袍男人懒得维持人形,化作条巨蟒,张开叼住狼妖的无头躯体。
蛛丝也缠绕住狼妖的另一边身体。
“咔嚓”一声,狼妖身体被撕成两半,被两个大妖怪分食。其他弱小些的妖,只能去争抢那颗脑袋、舔舐地上的血液。
逢雪捏紧掌中的力士符。
妖怪皮糙肉厚,若非依仗符咒之力,她不可能一剑砍下狼妖的脑袋。她本想一剑震慑众妖,救下妇人后,再同它们慢慢周旋。
没想到这些痴愚妖怪,闻见点血腥便失了智,争抢同类之尸,根本不管她。
满座毒酒下肚的妖,她不理会,目光只扫过蔓山君和那三个大妖。
巨蟒和蜘蛛都现出狰狞本相,大口咀嚼同类尸体,蔓山君抚着白须,脸上浮现几分醉态。
看来叶蓬舟的驱邪丸药力挺强。
但那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依旧在慢条斯理地饮酒,动作从容,未显醉态。
逢雪微微蹙起眉,喝了口杯中腥臊的狼血。
狼血腥热,入腹滚烫。
力士符马上就要失效,以她如今的体质,最多连续使用三次力士符。到底该拔剑,还是先和妖物们周旋?
逢雪把酒杯丢到地上,鲜血溅开,引得几只小妖又来舔。
周围群妖乱舞,血气森森,远处白墙绿柳,鬼影攒动。
她环顾四周,面纱下,绽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心中不觉想到——
我的剑已经出鞘,你的刀呢?
正想着,她的余光便瞥见,黑暗中,一柄黑色飞刀在妖怪中穿梭。每次飞刀出现,便有一妖怪无声倒下,血味更浓了些。
逢雪嘴角往上翘了翘,心想,可恶,趁我不方便出手,在暗处偷偷收割妖头。
“小黄皮子,”蔓山君抚着白须,说道:“既然你的剑使得这么好,快去把人剖出来,放入锅中。”
又有纸人抬上一口锅。
高汤煮沸,熬成汤色乳白,咕噜冒泡的汤里,几截人骨时沉时浮。肉香四溢,惹得妖怪们高声喊饿。
“小黄皮子,你快一些!”
“我要喝人肉汤,饿啊饿啊!”
“雕兄,快起来吃肉,咦,你们怎么都喝倒下啦?”
……
众妖目光齐齐聚在逢雪身上。
她走到妇人面前,攥紧了长剑。
妇人几度昏迷,此刻,却忽然醒了过来,定定望着那口煮沸的汤锅,看着被煮得浮出水面、不成人形的脑袋,泪珠顺着惨白的脸颊滴落,口中呢喃:“阿父、阿娘、阿娘……”
她似乎忘记自己身在何方,也不在乎马上被生剖的命运,死死盯着锅中至亲,通红的眼睛淌泪未停。
妖怪们高呼:“还是山君做菜地道,懂得熬汤要用老骨头!等会,分我点汤渣吃吃呗!”
逢雪走过去,缓缓拔出扶危剑,宝剑微微颤抖,剑刃在盈洁月辉照耀下越发雪白,如一截秋水。
妇人浑身发抖,恶狠狠地诅咒:“若我死后为鬼,定不会放过你们!”
妖怪们哈哈大笑:“她还想找我们报仇咧。”
“待会把她的肉吃了,骨头嚼碎,再把她的魂也吃掉!看她怎么报仇!”
……
妇人身子抖得更厉害,手抚在自己隆起的肚皮上。
她惨笑了下,神情凄怆,汤中白骨起起伏伏。那截森白的骨,或许是阿娘柔软的臂弯,是阿父沉默的脊梁,是丈夫坚实的肩膀……
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啊,卑微如尘埃,活着时碌碌无为,死后尸体被群妖啃食,连变成鬼为自己复仇也千难万难。
他们这样的人啊,不过是地上的蝼蚁,路边的野草,谁都能踩上一脚,谁能看见蝼蚁的眼泪?谁能听见野草的恸哭?
妇人流泪不止,凄厉地笑了起来。
雪白剑光迎面劈来。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