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四野升起茫茫雾气。
少年默默低头,把眼泪往袖子上一擦,继续往上爬。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丝都勒进骨头里了,怎么自己还不觉得疼呢?
…………
沿着神仙索,逢雪与长孙昭进入龙神腹部。
巨大的肠子如通天之柱,脚踏血肉轻微蠕动,那截细而不起眼的神仙索,默默伸入雾气深处。
逢雪跟着神仙索往前,面色沉凝,按剑而行。
长孙昭本想说什么,见她神情冷凝,心中一肃,“师妹,神仙索有什么来历?能直接指出蜃妖踪迹吗?”
逢雪摇了摇头,“不是,神仙索只是个江湖戏法,我担心那伙耍戏法的江湖人被蜃妖吞下腹中。”
“但这条神仙索也恰是一根勾住蜃妖的钓线,顺着它往前,我们就能找到蜃妖了,是不是?”长孙昭偏头看去,却见师妹微蹙起了眉。
“早知如此……”逢雪想说什么,抿了下嘴角,也不知该怎么说,“算了。”
长孙昭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师妹只肯用自己当钓饵,事情既已发生,不必想太多,我们把蜃妖宰了,给这些无辜牺牲之人报仇。”
逢雪朝她笑笑,“谢谢二师姐宽慰。二师姐……”
“怎么?”
“你和我以前想得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我原以为二师姐,出生高贵,天赋又好,性格也当很倨傲,不好相处。”
跟山上那个和她不对付的小公主一样。
长孙昭想到过去,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捂了把脸,想起自己当年拔光山里仙鹤屁股毛,被当作“青溟鸟见愁”的糗事。
幸好下山得早,无损她在师妹心中光辉形象。
师妹应当……不知道吧?
逢雪的目光却落在她的箭囊上,盯着那些雪白箭羽,嘴角不着痕迹地往上扬了扬。
长孙昭默默捏碎袖子下的拳头。
该死的蜃妖。
……
雾气越来越浓。
她们竟在龙神腹中听见了汩汩的流水声。
肉壁尽头,是片藏在雾气里的无边深海,海面宽旷无际,一眼望不见尽头。神仙索便松松垂入水中。
逢雪与长孙昭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心知蜃妖大半是藏在海面之下了。
她悄悄拔出飞剑,长孙昭默不作声拉紧弓弦。
雾气弥漫的海面,悄然划来一叶扁舟。圆钝渔舟烛火飘摇,少年坐在舟上,怀里捧着鱼篓,看见她们,他青白的面上浮现笑容,“公主殿下,剑仙姐姐,你们看,我采到海里的珍珠了。”
逢雪默默放下剑,“猴儿?“
长孙昭却喊出另外一个名字。
第179章
乌环亲手埋葬最后一个亲人时, 只有十四岁。
邻居家的姑娘小佩陪在他身边,默默在坟前放了一束新摘的野花。
他回望一眼空荡的家,走出月海村, 因寻宝浪潮,人们被逼着入海寻找千年珍珠, 彼时海边村庄十室九空, 只剩下沉疴入骨的病人, 在床榻低低痛吟。
他牵着小佩的手,独自走在路上, 咸湿海风扑面,远处浪声如擂, 在天地间回荡不休。
魅川都, 浪如屋, 风日号,鬼夜哭。
少年少女低头赤脚走了一路,被粗粝的海石磨破了双足,一步一个血红的脚印。
“如果我能在海上找到那颗珍珠, 就和官府里的大人说, 让他们少征些珍珠,阿叔阿婶他们就不必出海采珠了。”
小佩姑娘杏眸含泪, 被海风烈日吹晒得黑黄小脸上, 一双眼睛却像浸在水里的明珠。她紧紧捏着袖角, 定定看着他少年。
“你也可以过上好日子。”少年咧嘴笑开,满不在乎地说:“要是我还能采到别的珍珠,偷摸顺回来一颗, 听说珍珠磨成粉,涂在脸上, 可以让肌肤像白蜡一样,京城的贵人都这样保养自己的脸。”他眨眨眼,“你也涂上去试试,你肯定比贵人要好看。”
小姑娘被他逗得抿嘴低笑开,脸颊黑红,眼中闪烁珍珠一样的光芒。
但一晃眼。
少女眼睛从珍珠变成鱼目,浑浊泛白。
而他也是面孔浮肿,浑身滴水。
乌环坐在舟上,牵着小佩的手,“两位大人,你看,我找到了海里的珍珠。”
漫漫白雾里响起叮当不觉的渔铃声。
一艘又一艘采珠船从水里浮出,每艘船上都立满湿漉漉的人影。他们手里牵着根鱼线,千条万条鱼线编织成大网,铺在海面上。
海水里雾气翻涌,却冲不开这张薄薄的网。
长孙昭低眉,轻声说:“小环,如今不用去海里采珠了。”
乌环朝她们露出微笑,“我们愿为公主与剑仙姐姐带路。”
渔网猛地缩紧,网住一团浓雾。
雾气里影子闪烁,时而化作金银,时而变成珊瑚树,时而又化作宝光四射的珍珠。没挣扎几下,雾气散去,只余一只老蚌缩在网里。
老蚌紧闭蚌壳,龟缩壳中,再无往日威风。
逢雪提剑慢慢走过去。
蜃妖闷闷的声音隔着厚厚蚌壳传来:“道人,你昔日答应过我,若我愿意解开幻境,便送我回海上,道人说的话,还算数吧?”
逢雪陷入沉默,阖了阖眼,云螭七日所经历从脑海中一一掠过。
长孙昭快步走来,怕她心软,“小师妹,这蜃妖狡猾得很,切莫放走它。”
逢雪往后退了一步。
她忽然挥剑,这一剑,却不是冲着蜃妖而去。
剑光劈开大海,昏暗的海面被剑光照亮,立在船头的采珠人身上雨珠被剑气中蒸腾。
“第四式,破幻。”
逢雪收回剑,朝采珠人伸出手,“上岸吧,这次可以上来了。”
而她的身侧,那只千年老蚌,蚌壳碎裂,蚌肉枯萎,无声无息中溃成烟尘。
……
大水褪去,云螭城再次亮起灯火。
庙会开始,笙歌响彻,繁华灯火里,耍戏法的、叫卖小食的、提着花灯到处走动的人们挤满了长街。
宝马雕车,香盈满路,处处欢声笑语。
逢雪停在一个花灯铺前,望着挂得最高的花灯出神,那是盏做工极其精美的莲花灯,花瓣淡粉,莲房浅绿,清新可爱。
“剑仙!”
她转过身,见乌妇人一家四口提着花灯,笑吟吟地打招呼。
阿鲤泥鳅手里多了两个小纸人灯,朝她弯起眼睛笑。
逢雪微微颔首。
“我们待会要去河边放花灯,剑仙也一起去吗?”
逢雪:“嗯……我再逛逛。”
乌妇人朝她盈盈一拜,和丈夫一人牵一个孩儿的手,走入汹涌人潮里。
逢雪买了盏花灯,继续沿街往前走,四周人们成双成对,结伴同游,独独她自己一人逆流而行。
“剑仙。”人高马大的虎班头站在街上,汹涌的人流直到他的腰侧,他看见逢雪,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笑着挠挠头,“嘿嘿,总算寻到你了。那位真人奶奶没和您一起?”
“师叔在同师姐叙旧。”逢雪打量着眼前虎头虎脑的人,“你又进云螭,难道是当人还没当够吗?”
班头连忙摇头,“那不是!这些天连口荤的都没吃,可把我饿得,当人的滋味,”他咂摸一下,长满倒刺的舌头舔了下嘴角,“还不如我与婆娘崽子一同呼啸山林,饿了吃野猪,困了晒太阳,来得要快活。”
逢雪忍不住莞尔,“那是因为你在云螭只做了一个东奔西走的小吏,若是当个成天吃香喝肉的大人,说不定又想当人了。”
想起那头被轿子抬起、浑身肉颤颤的大白猪,班头吞了口口水,“嘿嘿,大人已经入了我的腹中,那一身被养出来的肥肉,可比我以前吃得野猪要香得很,不过太肥肉不劲道,吃多了腻得慌。”
“你倒还挑上了?”
“嘿嘿,吃肉是我的本性嘛。”
“既然吃饱肚子,也不想当人了,这次回来又是为何?”
虎班头腼腆地笑了下,颇有些不好意思,“平日里大家都喊我一声班头,虽说是假的,但……好歹有点情分。我想来看看他们,仙师放心,我只远远望着,不会惊扰到别人,若是有妖怪惹事,”它露出两口白森森的虎牙,“我正好抓着给崽子们磨磨牙。”
虎班头既如此说,逢雪也信它一回。云螭当人,对这些颇有灵智的妖怪山兽而言,无疑是场大机缘。日后它们若有心修炼,说不定也能成为黑老爷那般山神。
逢雪告别班头,又陆续碰见几个熟面孔,一一打过招呼,走到长街尽头。
小白豆浆铺不再是繁华大酒楼,而变作一个简单的小铺子。
白发老人坐在凳子上,小口抿着豆腐脑。
“原来小白豆浆是这滋味。”长孙昭饮尽碗中的豆浆,笑着说:“比我以前尝过的琼浆都要美妙。”
张紫云摇头,笑容和蔼,“怎么会?只是你被关在江底这些年,不曾尝过人间的食物。来,再来份油条泡着豆浆吃,师叔牙齿松了,咬不动油条,你替我尝尝。阿雪来啦?老板,再上一碗豆浆。”
“好咧!”
逢雪坐了下来,把花灯放在条凳上。
长孙昭斜睨一眼,“没想到师妹喜欢这小玩意。是想放进河里,”她晃了晃碗里的佳酿,“还是想送给谁呢?”
逢雪含糊其词,低头看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