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瓷碗里只是一碗清水,倒映着银光,水底隐约有几粒河底的泥沙。
银液上倒映五彩斑斓的光。
“砰——”
盛大烟花在夜空绽开。人们簇拥着往河边走,将花灯放入玉带河中,师叔也放下碗,笑道:“我们也去看看花灯吧。”
长孙昭牵起她的手,“走。”
来到河边,黑色长河上早已绽开朵朵莲花,一点点光火在江面盛开,随水波远去。
一条大蛇从水里钻出来,头顶着花灯,在水中嬉戏。
“是小河姑娘!”
“小河姑娘!好久不见。”
大蛇追逐花灯,来到河岸边,人们面带微笑,一一涉入水中,爬到它的背上。
乌妇人朝逢雪作揖,泥鳅阿鲤挥手告别,脆声道:“谢谢剑仙姐姐,也谢谢那位哥哥。”
司猴儿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笑着挠了挠头,“迟姐姐,多谢这几日照拂,哎,你见过班头和琦娘子吗?这边人太多,我没找见他们,怕下面人更挤,更找不见人了。”
逢雪:“他们和你们不是同类,想必是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好吧。”司猴儿似懂非懂,“不是同类,但至少同路过一程,承蒙他们照顾,这些日子过得可开心,还学会好些术法。我本想着再和他们说说话……罢了,迟姐姐,”他掏出颗龙眼大的珍珠,珠光闪耀,莹润动人,“我真的从老蚌的肚子里掏到一颗珍珠,现在反正我们用不着了,你拿着吧。”
逢雪还未说话,长孙昭便说:“师妹,收下吧,你的剑太朴素了,得镶点珍珠宝石什么的。”
逢雪:“……不必吧?我怕我忍不住把上面东西撬掉卖钱。”
她的剑花里胡哨,岂不是称得她更加穷酸?
司猴儿把珍珠塞给她,带着小佩跳上龙背,“时候不早,我们先走啦。”
人们陆陆续续爬上龙身,熙攘热闹的岸边,霎时变得冷清,只剩零星几人。
孔一贯便立在水边,把怀里的猫放在地上,“行了,你就别跟着我啦。”
三花猫跳到他的脚上,柔软的肚子抵住他的脚背,用全身的力气压在他的脚上。
孔一贯叹气,把小毛球抱到旁边,“月姑,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别总跟着我了。跟我又没鱼吃。”
三花猫“喵呜”叫一声,又飞快蹿到他的脚背上,把他的脚压住。
孔一贯蹲下来,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两个肉包子。他曲起指甲挠挠三花的耳朵根,“再不放我走,船就要开走了,月姑啊,你已经能修成人形,再修行一段时日,说不定便能成了精怪。”
他偷瞟逢雪一眼,压低了声音,“爷爷给你指一条道路,你去压住那位仙师的脚背,就跟小黑猫一样,蹭她,她一摸你,你就躺在地上,翻肚皮,弄出副非君不嫁的模样。就像你现在模样。”
“我悄悄算过,仙师是有大气运的人,日后说不定能位列仙班,你跟着她,至少不会被其他猛兽欺负,还不缺鱼肉吃,若你伺候人的本领好,蹭上一两分气运,那就什么都不愁啦。月姑,”老头把三花猫挠得眼睛眯起,咕噜咕噜打着呼噜,“你听明白没有,忍辱负重一小会,荣华富贵一万年。爷爷没什么能给你的,只能把这句话送你了。”
孔一贯抬起脚,脚步径直穿过三花猫,跳到巨龙的尾端。
三花猫跑到岸边,喵呜有声。
孔一贯朝它招手,“再见了,小月姑。也许下次再见……你还记得我,我却不记得你了。”
巨龙转过头,金灿灿的眼睛望向岸边仅剩的几人。
张紫云松开长孙昭,“好啦,送到这儿,也该说声告别了。”
逢雪咬了下唇,低声喊:“师叔。”
张紫云双手握住逢雪,笑道:“阿雪,这次多亏有你,我最后的愿望也实现啦。”
逢雪垂头看着她枯皱的手,说:“师叔,我把你带下山,却没把你带回去,师父师伯他们会怪我的……可以不要走吗?”
张紫云抬起手,她配合地俯下身,低着头,让老者的手摸过自己的头。
“阿雪,阿雪,”张紫云摸着少女漆黑的头发,念着小弟子的名字,“你师父收的几个徒弟,独独你根骨不好,学不好术法,没想到如今,你竟闯出自己一片天,快证成剑仙之道。可是这条路坎坷崎岖,青溟山除你之外无人走过,既无前人经验可寻,又无师长襄助,怪让人放心不下的。”
逢雪道:“师叔不必担心,在山下斩妖除魔,这样的日子,我觉得很快活。”
“觉得快活就好。”真人笑着拍拍她的手,“日后若是累了,就回山上去,好歹有一个地方容你休息休息。”
逢雪颔首,“我知道的,师叔。”
张紫云目光落在她肩膀被劈开的血痕上,轻叹口气:“你这样的性子,若是有像玉京那孩子一样天赋该多好,便不会受这许多的伤,遭这么多的难……”
逢雪却一改之前恭敬,打断道:“师叔,我并不觉得遗憾。”
张紫云笑问:“怎么?”
逢雪:“若非我毫无术法天赋,也不会下山,走剑道一途。若是我像师兄他们一般留在山中,便救不了许多的人。”
以前她羡慕沈玉京,须臾便参透道法,能如鹏鸟振翅扶摇九万里,见天地广阔。
但如今,她却觉得自己下山修剑道,明本心,历生死,虽无缘术法的浩瀚奇妙,却也颇让她心满意足。
“鲲鹏能晓青天大,蟪蛄匍匐草丛,一仰一俯,见草木青青,未必不能见乾坤。”逢雪弯了弯嘴角,“师叔,我早已不羡慕鲲鹏。”
张紫云定定看着她,浑浊双目泛过一丝灵光,“朝闻道,夕死足矣……”她双手作揖,朝逢雪一拜,笑着说:“没想到我这把年纪,还能受到小辈的指点,阿雪,你这样的心性,说不定日后能比青溟山所有人走得更远。”
逢雪连忙拉起师叔,“怎么会?师叔你别对着我拜,我受不起!”
张紫云道:“我小时候,师父带着我与师兄他们出门游历,路过做白事的地方,他混迹在里面,给人家唱悼词,换几个鸡腿吃,唱得最多的,是那首奠灵。”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任尔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天地寿数亿万,宇宙纵横无极,有人如日月之恒,有人如高山独立,但我们,生如蜉蝣,日升月落,朝夕便是一生,哈哈。”她大笑跳上龙头,“一生虽短,朝夕之间自有乾坤,何必去羡鲲鹏!走了,不必相送。”
巨龙载满游魂,如一艘巨舟,缓缓往前游。
明月高悬,玉带如银练,水中花灯明灭,追随巨龙与流水,一同流向幽冥。
逢雪伫立在岸边,与长孙昭并肩而立,目送巨龙逐流水花灯而去,带着十万亡魂,游向黄泉幽冥。
“二师姐,”她侧过脸,“你也该回去了。”
长孙昭却蹲在岸边,手插入漆黑流水里,她依旧用术法遮掩了面容,脸上顶着团朦朦胧胧的雾气,“不急。如果我这就走了,师妹只剩一个人,岂不太寂寞?”
逢雪:“不寂寞,师姐你快回去吧,再待下去,怕肉身出什么岔子。”
“是急着让师姐回去,好换你情郎回来吧?”
逢雪微微一怔,沉默半晌,轻轻点头。
长孙昭:“……小师妹,你也太实诚了,难怪会学剑了。”她盘腿坐在江边,“你放心,你的小郎君能打得很,不会出事。”
逢雪定定看她,“师姐不愿意还阳?”
长孙昭低低一笑,“在别人心里,也许我早就是个死人了吧。小师妹,我建云螭时,每次沉入水里,看见云螭城起又城灭,我知道,覆水难收,过去已经不能再回来,所谓云螭,其实只是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我也觉如此。”
长孙昭抬起脸,“小师妹,意志如此坚定,是不是从来不做梦?”
逢雪认真想了想,“以前做过很多,后来就做得少了。师姐,”她催促道:“你还阳后,我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闲聊。”
长孙昭掬起一捧江水,水映明月,银液微澜,倒映张流满泪水的脸。
听她声音,依旧是低低笑着:“可是小师妹,我身上的珍珠,是珠农的血泪,衣袍的金丝,是百姓的枯骨,似我这等,生下来就吃着生民血肉的人,还有什么颜面回到山上,再听师父的教诲呢?”
逢雪轻轻拧了下眉,“蜃妖妖言惑众,师姐何必放在心中。”
“小师妹,蜃妖并没有说错。在宫里时,珍珠如土金作铁,我从小拿珍珠当弹珠玩,直到海上,看见那些怪病缠身、衣不蔽体的珠农,才知道,小小一颗珍珠,是他们用性命换来。”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山上时,我们看见游荡的幽魂,也要拱手作揖,喊声鬼先生,怎么到了山下,到处都在吃人?”
“小师妹,”长孙昭把手里掬起的水抛入江河中,“我不愿吃人,也不想被人所食,如今挣脱肉身樊笼,复归为江上一缕清风,化作清气回于天地,如江河入海,落叶归尘,便也极好,你说呢?”
逢雪想了想,从袖子里拿出根银针,“师姐,我替你看看病吧。”
长孙昭一怔,“啊?”
逢雪认真道:“我恰好会些补魂之术,师姐看来是心有郁结,才生出这样想魂飞魄散的奇怪念头,待我给师姐开胸剖心,解开里面打结的地方,师姐就想得通了。”
长孙昭愣了片刻,忍不住笑出来,她拉着逢雪的手,笑了半天,笑得浑身发颤,“小师妹啊小师妹,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逢雪:“真的不用看看吗?”
长孙昭不禁莞尔,脸上云雾散去,露出双水光潋滟的凤眼,“先记在这儿,日后再说。”她转过身,“对了,小师妹,那时你让你的小郎君去挑监天司,就不怕他畏难,悄悄弃你而离开,把你独自留在这鬼城吗?”
逢雪没有想便说:“不怕。”
“为何?”
逢雪极轻扬了下嘴角,“他是,是我可以依靠的人。”
长孙昭闻言,不出意外地扬了扬眉,想起在行宫里,她那半魂对青年说,云螭已是死局。
青年却道:“小仙姑在,希望便在,不必担心。”
“小仙姑是谁?”昭昭好奇问道。
“是……”青年弯起桃花眼,笑着说:“是世上最坚韧、无坚不摧之人。”
长孙昭拍拍逢雪的肩,“我同意这门婚事。”
说罢转身走入河中,魂魄逐渐变淡,消失在泠泠月华里,留逢雪愣在原地。
原来繁华城池、熙攘灯市,变成片长满枯草的废墟。
冷月照彻寒江,江河依旧东流。
眨眼便只剩逢雪一个人,孤零零立在河边。不知过去多久,大战后的疲倦从身上袭来,她盘坐在岸边,仰头看着月亮。
怀里挤进来团滚热的毛球。暖烘烘的小猫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窝在她怀里,有些沮丧地说:“小仙姑,月姑还是走了。”
逢雪的手停顿片刻,默默摸向小猫的肚子,“看来这是它自己选择的路。”
小猫轻喵一声,把头枕在她的手上,不久便打起呼噜。
逢雪也陷入梦乡,半梦半醒,头渐渐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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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河第一次飘来千万五彩斑斓的花灯。
灯火点亮了冥府亿万年的黑暗,一双双眼睛悄悄望来,不独鬼怪,连冥府的阴差,也不由投来目光。
巨龙带着无数魂魄来到归乡,在拥挤的龙背上,一个老人抱着只小猫,低声道:“你啊你,明明给你指了条康庄大道,怎么还和我来到这鬼地方?”
三花猫咕噜咕噜蹭着他的手,“可是月姑不想当狸儿神,也不想荣华富贵,月姑只想跟在爷爷身旁。有爷爷的地方,就不是鬼地方。”
老人不停晃头,无奈苦笑:“你啊……真是只笨小猫,这是阴间,不是鬼地方,又是什么?”
三花眯起眼,“是家!”它的耳朵轻颤,“呀,靠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