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这兔子显然被忽悠瘸了。
广敏双手伏地,头置于手背,说:“法寺祖师立下宏愿,渡众人出苦海,但是苦海无尽,人们困于其中,不得解脱。住持说,斩妖除魔救不了世人,清平世道、海晏河清,才能治人心。”
“哦?”逢雪未曾想,明慈和尚不仅真教出个苦修禅法的妖怪徒弟,关于世道人心,还有自己一套理论。
“可是太平世道难得,如今流寇丛生,灾民涌入,寺庙要养活一大帮寺僧,还要救济灾民,收留孤儿,免不了有要钱的地方。这也要钱,那也要钱,所以做法事,善信自愿出钱,我们超度魂魄,小僧不觉有错。”
广敏壮着兔子胆,战战兢兢说完,预想中的剑光并未闪过。他定了定神,继续说:“寺里收留许多外地流民,其中不乏有好吃懒做之辈。他们粗鲁不通佛法,难免借法寺之名行肮脏恶事,方丈将他们制成肉身佛,除却他们身上罪孽,亦是善事一桩!”
“况且,燃灯大会、修成肉身佛是几年一度的大事,若无人成佛,香火减少,功德钱不再,养活不了寺里许多肚肠。”
“明月寺庇佑四方百姓,若哪家家中贫苦,掀不开锅,还能把田卖给寺里,从长生府库借钱,本是两全其美之事。这么多年,寺里一直香火鼎盛,百姓安居乐业,皆是住持的功劳。”
“小僧、小僧不觉有错!”
他用力喊完这句话,匍匐在地,闭目等死。
寒气从耳上刮过,几根雪白兔毛落地。只听“琤”地一声,宝剑收回鞘中。
逢雪转身往寺外走。
沈玉京跟在她身旁,问:“师妹觉得他说得有理?”
“什么道理?指黑为白,颠倒乾坤。”
“为何不取它性命?”
“一只兔子精,修炼不容易,也不曾真吃过人。”她轻叹了口气,“和尚也是吃素,兔子也是吃素,他待在这儿,不再被人利用,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代高僧。”
沈玉京轻轻摇头,“一只妖怪,初通人性,学几句人话,也就如此了。怎会修得成高僧?”
逢雪弯了弯嘴角,“是你不曾遇见过。我们以前,还遇到过一个成佛的石妖。”
沈玉京静静看着她,少女眉间眼梢,一派轻松神色,哪管面上带着几点腥血。他怔忪片刻,说:“师妹,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是因为和叶道友在一起吗”
逢雪闻言,抿了下嘴角,“我本就是这样的。和他臭味相投,才聚在一起而已。”
她没什么再同沈玉京说石佛涅槃,尸魔伏诛的兴趣,快步走下石阶。
清凉晨风迎面,吹散身上腥臭。
她擦了擦脸上的血,一步一步走得如往常般从容,心中不由索然,想:要是叶蓬舟在这里,肯定不会说这样扫兴的话。他会发现自己脚上的伤,然后死缠烂打背她下山。
要是叶蓬舟在这里,斩妖除魔后,他们该和小猫一起去找个好酒家洗澡吃肉喝酒。
要是叶蓬舟在这儿,也许他能说动广敏,让这兔子精迷途知返。
——总之,那一定比现在有意思。
大火熊熊,风中火星四溅,寺僧们飞快从他们身边跑过。
路上花瓣被踩成泥,檀香折断,香气犹在。
走出殿门口,她回头望上看,从此处看不见大火,只见整片天空被染红,热意灼得云彩融化,灿金暖阳照得琉璃顶金光粼粼。
原来不知不觉,天已大亮了。
————
殿门口。
男人背着女童,与妇人一起往外走,听见身后传来响动,他们回头望去,不由张大眼睛。
“是佛光吗?”
红光落入疲惫的眼睛里,他回头低声喊:“小杞,快起来。”
妇人拦住了他,低声说:“囡囡受了惊吓,好不容易才睡着,别再喊醒她了。”
“唉,早知在捏花殿外多待一会,说不定就能亲眼看见活佛。都怪这小妮子哭得凶。”男人叹口气,也忍不住笑了下,“这下酥糖全是她一个人的了。”
妇人好奇地望着发光琉璃金殿,“待他们出来,打听打听消息,千世佛不会怪罪的。”
等了不多时。
殿门里又走出一对夫妇。都是平阳城上的老街坊,目光相撞,便打了声招呼。
一个说:“福生他爹,这么早就出来了,看见活佛了没?”
福生爹摇头,“没瞧见,挤在人群的时候,看见个像我家福生的小孩,结果一挤出来,便不见他了。挤进去又要费功夫,索性先离开了。”
“罢罢罢,看来我们是无缘得见真佛了,还是在这儿看一看佛光,趁着天色早,早些回去干活吧。”
红光盈天,路也被照得赤红。
福生爹娘告别街坊,往家中走去。为了看儿子,他们耽误了一日,一日的活垒在那儿,总要去干完。
福生娘摸着篮子里冷却的煮鸡蛋,不免担忧,“他爹,你说为何找不见福生了呢?”
“福生进了庙里,该有自己的法名了,你抓着个和尚就问福生,别人自然不知道。放心,寺里神像都是金子做的,咱福生在里面,肯定吃不了苦。”
“可是……”妇人垂着眼睛,她年纪不大,不到三十,眼角就生起丛丛皱纹,“我心跳得厉害,刚才那孩子,分明像我家福生,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糟了,是不是福生遇见什么,托梦来找我们吧?”
“你这话说得,法寺里能有什么危险?”
“不成不成,我们还是回去再找一找他。”
男人无奈,只好跟在妇人身后,“你就是太操心……”
前方骤然出现一道人影。
那人似乎是个武僧,极其高大壮硕,身如一座铁塔。他立在路边,便成小山,堵住了去路。
“大师,”妇人双手合起,恭敬行礼,“今日法会开始,您怎么没在寺里待着?”
武僧哈哈一笑,声音爽朗,“那地方臭气熏天,全是妖魔鬼怪,我待着不顺畅。”
“法师说笑,法寺怎么会有妖怪?”
妇人则是担心地扯着男人的袖子,催促道:“快些回去,快点去找福生。”
那武僧又问:“福生是谁?”
“是我家小子,刚拜入明月寺。”男人比划一下,“大概这样高的青头小子,送来时就给他剃了头。大师可知道?”
“哦,那小子啊!”武僧声如洪钟,“他没在寺里,在那呢!”
蒲扇般的大手扬起,比划出个大致的方向。
夫妻两连忙千恩万谢,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走至一片萧萧竹林,男人回头一看,疑惑地说:“那大师呢?”
“大师想必离开了。”
“你还记得大师的脸不?算了,不管这个,先去找福生。”
竹林小道蜿蜒曲折,指引他们走向座僻静禅院。
禅院幽寂无人,地上落叶深深。
“奇怪了,”男人从禅房寻了圈,“还是没看见福生,莫非是大师寻我们玩笑?”
妇人却直勾勾望着树叶的大缸,”你说这是干嘛的?“
“干嘛,腌咸菜的?他娘,你怎么了?”
妇人慢慢走近,神情失魂落魄。
缸像平时家用水缸,颜色灰黄,上面有盖子封住,在缸的大肚上,刻有一行梵文。
这是明月寺有名的坐化缸。
妇人只觉得心脏跳得异常快,某条线牵引着她,让她不自觉朝着坐化缸迈步。
“以前福生同人躲猫猫时,最爱藏进缸里,你记得吗?”
可是她家福生怎么会在缸里呢?
可是缩在缸里的福生,会坐化成佛吗?
她脑中浮想联翩,不由浑身发颤,双眼通红。
砰地一声。
沉重的缸盖落在地上,从里头冒出个乌青的脑袋。
“娘!”
小和尚踮起脚钻出坐化缸,“爹,你们来啦!”他拉起惊诧的妇人,“我们快些回去吧。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你们了。”
“福生,你……”
“石大哥让我在这里躲妖怪咧,快走快走,我还要把舍利还给城隍娘娘。”
————
朝阳如血,这一日,方圆三十里的百姓,都看见旭红的红日,和被烧红的彩云。
“易师弟他们为何还未过来?”
逢雪面色微变,“不好。”
“怎么了?”
逢雪看他一眼,“那肉身佛喊着四吉祥,明月寺供奉的是莲花,其他法器由另外三座法寺供奉,若这儿生变,那边说不定也……得赶快过去瞧瞧。他们去的是哪一座寺里?”
“灵石寺。”
“灵石,”逢雪神色怔忪片刻,道:“说不定我还见过他们祖师。”
第204章
比起另一头寒碜贫苦, 青溟山的女弟子可谓出手阔绰,直接在万人空巷的节日里,包下城里最好的一座客栈。
原因无他。
队伍里有一位金枝玉叶。
长孙荷月拿孔雀扇扇风, 埋怨道:“这么多人,臭烘烘的。我就不明白, 和尚有什么好看的?”
风扶柳点燃沉香, 香气幽沉, 如水弥漫。
另外一位略年长些的女子坐在圆桌前,手里摆弄一个罗盘。她是这次领队, 众人的师姐,名叫夏正晴。
听见少女抱怨, 她抬起眼帘, 笑着说:“掌教又没让你来, 待在山上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