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逢雪眨了眨眼睛,再看时,只有阴森树影,乱坟山头。
蔓山君制造的幻象缓缓消失,亭台水榭被坟头取代。叶蓬舟同样撑着长刀,从某座被炸掉大半的坟前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红衣破破烂烂,淅沥滴着血,发簪折断,长发被血浸透,一缕缕散开,贴在脸颊、散在胸口。
少年脸色苍白,精致的面孔沾了几点血,眼神微微涣散,看上去颇为狼狈。
逢雪撑剑,踉跄靠近,边喊:“你还好吗?”
叶蓬舟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眼神逐渐有了焦点,片刻,他扯了下嘴角,露出丝微笑,“小仙姑,我们都还活着吧?”
逢雪有气无力瞪他一眼,“我说过,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叶蓬舟便笑:“是是,小仙姑不死,我怎么舍得死?”
若是寻常,听见这样轻浮孟浪之语,逢雪便要狠拍他一剑鞘。但眼下,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后背火辣辣的疼,眼前也是时暗时明,一切如蒙上层雾气,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她走了几步,只觉天旋地转,忽而绊到块碎碑,无力的身体往前倒。
叶蓬舟急忙来扶她。
然而他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片刻,晕眩稍缓,两个人叠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逢雪费力撑起身体,只到一半,又力竭倒下,重新压在叶蓬舟身上。
又重复几次后,叶蓬舟喊停:“小仙姑,别,你停下来歇一歇吧,你再摔下来一次,我小命休已!”
“抱歉,我……”逢雪垂下眼睛,脸白得近乎透明,“我力气不济,你试着把我推下去呢?”
叶蓬舟苦笑,“小仙姑,我也没力气啦。”
经历生死搏斗,逢雪也没功夫在意什么男女大防。她靠在少年温热的身体上,闭目恢复体力,想到蔓山君被拖走那幕,依旧心神不宁。
“哎,对你动手的,”逢雪顿了顿,有气无力地说:“那个人,到哪去了?”
叶蓬舟:“应该死了吧。”
“死了?尸体呢?”
叶蓬舟苍白嘴角勾起,反问:“小仙姑,蔓山君呢?”
逢雪:“……应是死了吧。”
叶蓬舟:“死了?尸体呢?”
逢雪沉默片刻,偏过脸,咬了下唇,低声道:“不愿意说就不说。”
叶蓬舟脸色惨白,一双笑眼却弯如弦月,殷红顺着嘴角流下。重伤至此,他浑不在意,只痛惜那瓮打斗中踹翻的美酒,“可惜只倒满了一个葫芦。”
他嘴闲不下来,又说:“小仙姑,你的剑术可真漂亮,当得起剑仙二字!那个刺我的人好像是白花教的人哦,你说白花教会不会找我们的麻烦?小仙姑?你为何不理我啦?”
逢雪不再说话,继续调息,等稍回复体力,她爬都要爬远一些!
夜风微凉,靠近少年染血的红衣,血腥之中,藏着缕浅淡的桃花香气。
逢雪没有说什么。
叶蓬舟又道:“刚才我可宰了不少妖怪,小仙姑,等会清点一番,看谁去请张荇之喝酒!”
提到张荇之,逢雪望向天边,山火将天空烧亮,浓烟滚滚。
虽说他们斩了不少妖怪,但也有一些妖怪受伤后越过了院墙,蹿入林中。
张荇之一介书生,或许会有危险。
逢雪试着抬起酸疼的手臂——
她的右臂中毒,已经完全麻木,肿起很高,黑血不停涌出,左手勉强能用,却也有不少伤痕。
她咬紧牙关,左手手臂不停颤抖,勉强撑起身体,却听见林中传来张荇之激昂的声音:“砍一刀!再砍一刀!哈哈哈哈,妖怪,受死吧!”
全身的力气骤然消失。
逢雪又摔了下去,摔在少年胸口,摔得两眼昏黑,叶蓬舟闷哼一声,半天没说出话来。
夜空宁静,火焰噼啪爆开暗红的花,张荇之“砍一刀”的声音格外洪亮。
书生一手拿柴刀,一手拿菜刀,在林中胡乱挥舞,宛如战神附体。
林中蹿出头大野猪。
这野猪很大,看起来十分凶狠,鬃毛漆黑,肥头大耳,獠牙如刀。它的尾巴被烧着,踉踉跄跄往外逃,横冲直撞间,撞倒许多草木。
书生面孔苍白,看见大野猪直直撞来,下意识想逃跑,但转念他想起失去至亲之痛,想起两位小仙师的嘱托.
若今夜放跑这孽畜,日后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会有多少人体会到如我一般的切肤之痛?
书生忽然生了无边的勇气,高举菜刀,如同螳螂奋臂,振匹夫之勇。
野猪巨大的身形越来越近,地面也在隆隆震动。
“啊啊啊圣人佑我!仙姑助我!”
“轰隆”声乍起,地面颤了一颤。书生拿着菜刀囫囵挥舞许久不见动静,终于鼓起勇气,悄悄睁开眼睛。
大野猪倒在了他的面前,身下一滩暗红血液,腹部条长长的伤口,皮开肉绽,血涌如泉。
“咦?”书生诧异。
我还没碰到,它怎么就倒下了?
片刻,他高兴道:“天地之间,果然有乾坤正气!”
他又生了无尽的勇气,伫立在林间,看见妖怪就兴奋地冲上去砍,边砍边大声诵起先哲圣人的诗句:“我生不辰逢百罹,求仁得仁尚何语。一死鸿毛或泰山,之轻之重安所处!”
“妇女低头守巾帼,男儿嚼齿吞刀锯……平生读书为谁事,临难何忧复何惧!”
……
“听上去,他还挺有精神的。”逢雪轻轻说。
叶蓬舟呼出口气,艰难喘息,“总之,比我两好。”
逢雪休息一会,撑起些力气,转了转身体,靠在一座坟头上。她双目轻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拿起扶危剑,在中毒的手臂上划了好几道。
流出的血液乌黑里带点绿,流了一会后,颜色逐渐变红。
“谢谢你的解毒药。”逢雪轻声致谢。
蛛毒猛烈,若不是马上服下解毒药,她怕会当场毙命。
叶蓬舟勾勾嘴角,“何必说谢,我俩谁跟谁呀?”
逢雪反问:“我俩谁跟谁?”
叶蓬舟笑道:“我跟你、我跟你。”
逢雪轻哼一声,别开了脸。地上一片狼藉,良宵佳宴不再,坟地上墓碑残损,坟头被炸好几个,白花花的纸片飘飞,盖在许多虫鼠鸟獐的尸体上。
巨蟒的尾巴盘在一座坟上,身体的前半段,落在了数丈外的碑前。
它也修行许多年吧,结果竟死在这,尸体还要被拿去下酒。
逢雪目光扫过众妖,微微蹙着眉,倒不是怜惜这些吃人的痴愚妖物,只为自己的未来而忧愁。
妖魔多是如此嗜血残忍,该被“正义之辈”千刀万剐。
若她堕为妖魔,又如何自证,自己同这些妖魔并不一样呢?
她四下望望,忽而目光定住。
被斩杀的巨蛛身体被小了许多。
最开始逢雪没有在意,妖怪死后,妖气外泄,便会逐渐变成原型。但很快她发现不太对劲——
巨蛛八爪蜷起,身体逐渐干瘪,仿佛血肉被吸走。它被吸成干后,露出了怀中所抱之物。
那是个半透明的“球”,球里似装满了水,撑得很满,表面微微起伏。
顷刻,“水球”爆开,液体流淌而出,一只只小蜘蛛从球中爬出,密密麻麻地冲向母蜘蛛。
它们撕咬着母蛛的血肉,片刻之间,就把巨蛛吃得干干净净。
小蜘蛛们吃完母蛛,已变成一掌大小,乍眼望去黑压压的,大概有上百个。它们爬过坟堆,又爬到蛇头上,潮水涌来,又如潮水离开,地上蛇头只余白骨,黑漆漆的两个眼洞盯着他们。
叶蓬舟心疼“嘶”了声,“又少一瓮蛇酒!”
逢雪冷哼:“可别管你的酒不酒了,现在我们快死了。”
叶蓬舟面孔惨白,说:“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小仙姑,你呢?”
逢雪抿紧唇,不作声,侧躺在坟上一动不动。
小蜘蛛们啃食着其他妖怪的尸体。幸亏他们周边小妖尸体挺多,一时吃不到他们身上。
逢雪试着站起来,但一用力,后背如同撕裂开,钻心的疼,失血加中毒,也让她手足发凉,一丝力气也没有。
叶蓬舟倒是坐了起来,晃了晃酒葫芦,“哎,临死前能喝到这传说里的百年醉,黄泉路上,走得也快活!”
他仰头喝了口美酒,眼睛微眯,笑问:“小仙姑,你也来口吗?”
逢雪冷声说:“死到临头,你心中还只想着酒。”
叶蓬舟:“哎,小仙姑,你就说你想不想喝吧。”
百年醉醇厚丰满香气扑鼻。逢雪望了眼他手里酒葫芦,别别扭扭“唔”了声。
叶蓬舟撑刀爬起,在地上翻找了会,找到一个还算完好的瓷碗。他擦了擦碗上血泥,用酒液冲干净,又踉踉跄跄地走到逢雪身边,单膝跪下,把盛满酒水的瓷碗捧到逢雪面前。
一轮明月跃入酒中,随他动作,杯中银液泛起微澜。
逢雪定定看着叶蓬舟。
少年散发红衣,如玉般面庞上双弯弯的桃花眉眼,酒液染湿淡色唇瓣,透出几分春花般的侬艳。他举起满杯的月光,笑吟吟地邀逢雪共饮。
逢雪想起了云梦泽飘渺清冷的雾气,和湖边偶尔瞥见的血衣人,心中思绪万千。
叶蓬舟被她一瞬不瞬盯着,渐渐收敛笑意,“小仙姑,你不喝吗?”
逢雪低下头,轻抿了口杯中的月华,能让百妖迷醉的百年醉极醇厚香浓,入口微苦,她微微眯起眼,满山的月光,也如酒液般轻轻晃起了涟漪。
蜘蛛们把周围的尸身啃得只剩森森白骨,它们嗅到生人血肉的味道,将逢雪和叶蓬舟团团围住。
他们依靠的小小坟头,仿佛黑暗潮水里的一座孤岛。
孤岛二人借着盈盈月色,怡然饮酒。
“早知如此,当时就算被砍几刀,我也要多打些酒了。”叶蓬舟晃了晃酒葫芦,倒不出一滴酒液,颇为后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