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魔尊比她熟知的青年脸色更要苍白一些,愈发衬得眉眼深黑, 睫毛密长, 羽睫下半掩的眼睛仿佛一口幽潭,不再有少年时飞扬得意的神采。
他的身上似笼着不化的霜雪。
逢雪偏过头, 用脸颊轻轻碰了下冰玉般的手背, 传来的阴寒透过羊毛, 冻得她忍不住发抖。
“大师兄。”江要化作的鬼雾追了上来,缠在黑蛟身上,蒙蒙一片黑雾里, 有双暗红的眼睛,“真吃烤全羊?我记得师兄的手艺咧, 可惜如今没有嘴巴,吃不了了,咦,这头羊……”
他对上白羊的双眼,便看清羊眼中,有双圆圆的瞳孔。
“不是羊?”
雾气猛然逼近,几要贴在白羊的面上。
阴煞怨气扑面而来,逢雪不自在地退了退。
叶蓬舟把她拢在怀中,随意挥手,鬼雾如潮水褪去,缠绕在蛟龙尾巴上。
江要清亮的声音从雾气里传来,若只听声音,他像是个坐在蛟龙上的少年郎,“这都什么年岁了,还有造畜之法啊?”
他知道世间流传过造畜之法,用来拐卖女子孩童。将人披上羊皮,姣好的少女便变得顺从昏昧,化作神智不清的白羊,跟在伪装成羊倌的邪修后,卖到五湖四海。
然而如今世道,苦海涌流,邪魔当道,人间的法度早已不复存在。邪修抓人拿用得着用造畜这种避人耳目的法子?
“啊,”雾气滚了滚,江要道:“难道它很久前就变成羊啦?坏了,这身羊皮披在身上久了,就会慢慢变成一个畜生,羊皮也剥不下来啦。”
叶蓬舟搂着小羊,修长惨白的手指搭在它的背上,抚过粗糙羊毛。
指尖的冰凉透过纠缠的毛发传到身上。逢雪低着头,感觉青年的指尖一点点顺着脊柱往上,让她忍不住战栗。
她说不出话,低下头,羊角顶在青年肩上。
黑蛟腾云而飞,乌云翻滚,阴风阵阵。大风鼓起青年血红的衣袍,他拎着葫芦,红袖下露出的腕骨凸出,五指如冰,毫无血色。
逢雪想问他如今不畏高了吗?
是不是做了鬼国之王,就要强装无所不能的样子,如果他还畏高……她可以让他抱一下。
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上一次变羊,是能说而不愿开口,怕被人笑话,这一次想开口,却说不出话了。
好在,羊仙的身份是以前某位受过魔尊救助恩惠的妖魔,盘踞在她心口,大抵为了报恩?
冰冷的手指从背上又转到腹部,摸得她心中气闷,张开嘴要咬他一口时,耳畔响起低低的一声笑:“找到了。”
找到什么?
腹部被温柔指腹抵住,逢雪脑中晕晕乎乎,半晌才想明白。邪修将人皮披在人身上,连接处用羊肠线打结。
魔尊把她浑身摸了个遍,便是在寻找线头。
他想给她脱下这身羊皮。
指腹捻了下线头,他轻咦一声,嘴角上翘,“有趣。”
“大师兄,什么有趣?”江要化作一团鬼雾,依旧保持少年好奇的天性,雾气里两团血光闪烁。
酒客松开手,仰头喝口烈酒,酒液洒落在他的红衣上,愈添几分靡丽。他弯起秾丽眉眼,笑中带着凛冽酒香,“这位小羊道友身上的线头,在里不在外。”
鬼雾缠绕蛟龙,缓缓靠近,问:“在里面又如何?”
青年摇头,“阿要,你实在不聪明。”
红光闪了闪,少年人委屈的声音从雾里传来,“师兄,我本来就比不上你,活着的时候还有脑子,可以想一想,现在脑子都没有了,你干嘛还考我咧?”
叶蓬舟眉梢轻扬,“线头在里,说明这位小羊姑娘,是用造畜之法,一针一线把自己缝进羊皮里的。”
江要肃然起敬,“竟有比我还不聪明的人?”
黑雾涌到白羊面前,血红的眼望着她,“可是师兄,你怎么知道这头羊是位姑娘……万一是位瘦小的男子、没长大的孩童咧?”
叶蓬舟晃动葫芦,缓声道:“几十年前,我听人说起,沧州有了个仙羊娘娘。每每有商旅路人遇到劫匪,便有个羊头人身的义士仗剑而出,击退盗贼,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商旅们便唤她做仙羊娘娘,把她当作远行人的保护神。”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犹如环佩轻摇,清风徐徐,在逢雪耳畔响起。
“我去找过这位娘娘。只可惜,待我听到她时,仙羊娘娘很久不曾出现了。”
叶蓬舟看着白羊,天上如霜的月光照在他妖鬼一般美丽的面容上,桃花眼微微弯着,浮出点点碎冰一样的笑意。
放下手中葫芦,双手合在胸前,行了个玄门正儿八经的见面礼,“仙羊娘娘,久仰。”
————
仙羊娘娘就坐在黑蛟上,风驰电掣飞过一片片荒芜大地,来到了云梦。
她没有下地,被魔尊抱了一路。
逢雪从青年臂弯里钻出个羊头,好奇打量四方,前世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云梦是妖魔丛生的鬼国。
如今再来,恍若隔世。
天光晦暗,日月无光,鬼气冲宵而起,化作滚滚浓云,遮蔽了天光。
昏暗天地间,隐隐有人影晃动,残缺的野鬼孤魂四处飘荡,怨念不散的白骨低低而哭。水泽澹澹,鬼火如灯,土沁碧血,鬼唱秋坟。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死气沉沉的天地间,竟出现一座鬼城。城中孤魂野鬼们来来往往,残存几分阳间繁华城池的光景。
叶蓬舟没有进入鬼城,抱着她来到大泽旁。
这儿有座临水的小村庄。
逢雪闭上眼睛,心中念:桃花源。
是桃花源里的那座小村。
不过在她记忆里,鬼图上的小村里还住着许多淳朴鬼魂,但如今合村空空荡荡,连桃花也尽数凋零,地上点点落红,犹如血痕。
她记得小村里有叫秋生的小童,有白发苍苍的村长,有许许多多的人……大家虽缺胳膊少腿,不是缺了脑袋,就是少了手脚,但他们留在鬼图里,日出而落日落而息,当鬼当得还算逍遥自在。
那些鬼魂又去哪儿了呢?
出神时,人已经被抱到了膝上。
青年双指捏着薄薄小刀,弯眉朝她笑,低声说:“小羊,会有些疼。”
是有些疼。
羊皮在身上披得太久,早和人肉黏合在一起。想要钻出这幅皮囊,重新做人,无异于把全身的皮剥落。
地上多了一滩猩红。
几点腥血溅在青年苍白如雪的面颊,他舔去嘴角赤红血珠,见羊儿浑身微颤,一声不吭,不由扬眉而笑,倒下一碗美酒,送到它面前,道:“喝吧,把自己灌醉,便不会疼了。”
白羊低头,慢慢舔着酒液。
江要从窗中涌入,道:“这头小羊倒能忍疼,和师兄你一样,皮都被剥掉了,还能一声不吭地喝着酒。”
带血的皮逐渐褪去,先钻出来的是条鲜血淋漓的手臂,再之后,一个血淋淋的人影从羊皮中掉了出来。
江要眼前一花,还未瞧见什么,一件鲜红外袍便轻轻盖在了少女的身上。
肌肤黏连处,依旧不断流出鲜血,滴答血珠溅落在地,屋中霎时变得血气浓烈。
江要瞥眼躺在血泊里、不成人形,也瞧不出男女的“羊”,叹了口气,“师兄,为何非要剥去她的皮,要是做羊,她说不定还能活下来,如今重新做人,身上皮都没了,指不定马上就掉了气。咱云梦又不缺青草给一头羊吃。”
鬼哭轻转,敲击着酒杯。
“我只是好奇,”叶蓬舟垂下眼睛,望着躺在地上的血人,霜雪一样冷的面容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分明是人,还有人供奉,为何甘愿披上羊皮,当头愚蒙畜生呢?”
江要道:“自然是她喜欢当羊呗!这世上人各有各的怪癖,还有人插上羽毛从山崖跳下来,以为自己是鸟呢,这样想,喜欢当羊也不算稀奇。”
地上血人已是体无完肤,胸口耷拉着被血浸透的羊皮,头上顶着的羊头浸在血里。
披上羊皮这么多年岁,肌肤早黏在一起,想脱下羊皮转世为人,哪这么容易?
半晌。
青年低低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江要不解:“什么原来如此?”
魔尊弯了弯嘴角,“我们这位小羊姑娘,心头原盘踞着一位魔神。为了不被魔神操纵身体,变成杀人如麻的妖魔,她便用造畜的法子,一针一线,把自己缝进的羊皮里。”
最开始或许还残存些神智,偶尔能从羊皮中出来,闯出个仙羊娘娘的名头。
但披上羊皮时日越久。
人的神智逐渐消失,匍匐地上,真的变成了头羊。
昔年剑客不复存在,仙羊娘娘消失世间,天地之间,多了头茕茕的白羊。
魔尊倒满一碗美酒,慢慢跪坐在地,扶起白羊无力的头颅,将碗递到她的嘴边,“小羊啊小羊,我敬你一杯,世上怎会有你这样……”
动作却温柔了几分。
第230章
其实做羊也没什么不好。
能吃到鲜嫩多汁的青草, 不怕饿坏了肚子,每日以青山绿水为伴,睡醒睁开眼睛, 漫天烟霞入眸中。
当人未必有这么快活呢。
她又是头很会顶人、身手矫健的羊,不怕被人宰了, 变作一锅羊肉汤。
但既然脱下了羊皮……那就再当一次人吧。
女子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 连脸上也被绷带包得结结实实。只露出双眼睛, 懵懵懂懂,依旧残存做羊的习性。
身子往下伏, 想在地上爬。
缠着绷带的手还没碰到地面,便被另一只手握紧。
魔尊扶住她的手, 环住她的腰, 一步一步, 教她重新走路。清凉荷风送爽,窗外淅淅沥沥,雨打芭蕉,滴声到天明。
江要时而在窗口盘着, 时而滚到门口。
“师兄, 小羊瞧着挺喜欢当羊的,你不知道, 我昨夜看见她偷偷嚼草。”他化作鬼依旧饶舌活泼, 喋喋不休地念:“师兄, 你为何非要让小羊重新当人咧?”
叶蓬舟扶着绷带缠身的女子走了一段路,见她能自己慢慢走,便松开了手, 坐在窗户边。他拿出腰间葫芦,仰头大口喝着烈酒, 盯着蹒跚学步的人,眼里露出温柔的笑意。
江要心思并不活络,却有飞禽走兽一样敏锐的直觉,总觉得,大师兄望着小羊的眼神非同一般,就像……在看着一轮明月。
“说起来,”江要喃喃:“大家好久没聚在一起喝酒赏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