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于是小羊就在云梦待下来了。
偶尔,魔尊从外面归来,会来陪她走路,但大部分时候他都不在家中。
“我师兄要去把那些苦海孽丝都装进葫芦里,还要封印好多厉鬼妖魔。”阿要会陪她,说道:“小羊你放心,他回来肯定第一个见你。”
“因为师兄喜欢小羊。”叶星月时不时也会过来,摘一捆鲜嫩的草,你一株我一株分着吃,她依旧是孩童无邪的模样,坐在窗楹脚够不着地,叼着青草对她笑:“师兄喜欢,我也喜欢小羊。小羊,你的草要不要蘸点辣椒酱,好吃的咧!”
陆沅依旧稳重,把刀横在女童的面前,“别给师兄添乱。”
“我只是想同小羊玩嘛。”
此时逢雪依旧口不能言,做不出太出格的举动。她低下头,在盈盈的酒液里,望见张缠满绷带的脸。
叶星月晃了晃腿,眼珠子一转,忽而粲然笑道:“小羊,你的心里有个妖魔哦。小羊宁可披上羊皮也不愿做妖魔,肯定很想把身上那个东西弄走吧。你知不知道,师兄可以帮你把妖魔取走,只要你脱下他的衣服!”
……
没多久,叶蓬舟便回来了。
他的手里依旧拎着葫芦美酒,另一只手却拿个黑布包。
“瞧我找到了什么。”
将缠绕的黑布缓缓打开,一把锈迹斑斑的剑躺在匣中。
他弯眉而笑,“喜欢吗?”
叶星月撇嘴,“一把锈剑,也好意思拿来送人?”
“虽然生了锈,磨一磨也就好了。”他抽出锈剑,以窗台青石为磨石,缓缓磨剑,磨了数下,便仰头喝一口烈酒,将酒水喷到剑刃上。
白布拂过长剑,锈迹被酒水融化,握在他手中的锈剑,化为了三尺秋水。
青年将剑柄一转,剑尖对着自己,向逢雪送上长剑,“虽有缺憾,无损其光。在下能有幸,得见仙羊娘娘舞剑的风姿吗?”
看见长剑,那双懵懂混沌的眼睛亮了起来,显得比剑更要锋锐。
她接过剑,熟练地舞了个剑花。
身上伤口迸裂,雪白绷带上霎时晕开鲜红,仿佛绽开点点桃花。
江要:“嘶,好疼,小羊,等伤好了再练剑吧。”
女子并不理会他,握紧手中的剑,就仿佛回到百年前,还是青溟山上苦学剑术的小术士。
琤地一声,长剑颤鸣。
叶蓬舟高声道好,转动鬼哭,一声一声敲着瓷碗,为她的剑舞伴奏。
一轮明月爬上夜空。
剑客身上穿着叶蓬舟那日给她的红袍,露出的肌肤皆被绷带缠绕。红衣翩跹,剑光如雪,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只见道道红影剑华。
叶星月连连叫好。
陆沅嘴角含笑。
阿要虽无形体,也乐得鬼影闪动,手足舞蹈。
青年手执鬼哭,击樽而歌:“我自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一道明亮的剑光迎面而来,他微微眯起眼,天地之间,只剩这道霜白的剑意。剑光分山劈海,却在他面前停住,剑尖转动,夺去他手中的酒碗。
剑客红衣淅沥滴血,拿起剑上瓷碗,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
青年弯起眼睛,眸中一闪而过惊艳。
他看不见绷带缠绕下的面容,却无端的,想到了那句“美人如玉剑如虹。”
“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美的月亮了。”江要喃喃自语,地上铺满了银霜,一轮圆满的月悬在中宵。自从天地失序,苦海翻涌后,天上常年笼着层晦暗乌云。
今日月光却穿透了云层,照亮地上鬼国。
也许是小羊的剑太凌厉荡破了乌云。
也许是师兄的歌太疏狂引来了月光。
江要晃晃脑袋,觉得有几分醉了。
院中人各自醉倒,叶蓬舟拉着逢雪的手,走回了屋里,转身从抽屉翻出药瓶。
这一番舞剑,尽兴是尽兴,但剑客身上伤口尽数迸裂,绷带几乎被血浸透。
他许久不曾用药,翻找半日,才找到旧时的伤药,还未直起身,一道剑光从身后劈来。
叶蓬舟眉梢轻轻一抬,却没有躲开。
锋利剑尖挑破衣袍,青年苍劲如松的后背落入她的眸中。
逢雪眼神微动,张了张嘴。
似一张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人皮上刺着许多狰狞恶鬼妖魔。
苍白肌肤被煞气割出条条裂痕,又马上恢复如初。
“星月同你说了什么?”叶蓬舟转过身,朝她微微笑着,他身前亦是血淋淋一片,人皮图上画着无数狰狞妖魔。
逢雪怔怔看着,说不出话。
魔尊往前一步,手指勾起剑客的下巴,垂眸望着缠满绷带的脸。
绷带下会是怎么样的一张脸?
他不清楚,只看到素日黑白分明的眼眸,渐渐染上水光,化作两汪碧水,倒映着漫天璀璨的繁星。
他摇了摇头,有几分醉了。
“怎么……回事?”逢雪听见自己喉咙里传来嘶哑的声音,血腥在口腔漫开。
青年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散开的卷发落在他血肉翻开的肩头。他弯起双笑眼,仿佛快活无比,一杯酒就能浇灭人世的苦海忧愁,但他身上肌肤裂开无数伤口又愈合,反复数次,一片鲜血淋漓。
于是面上疏狂潇洒的笑,添上几分癫狂偏激。
似乎越痛,越要弯着双笑眼,且歌且醉且疏狂。
“吓到你了?小羊,你瞧,我有封印妖魔的办法,你身上的妖魔,自然也不算什么。”他神色轻松,笑道:“我会除去它的,不用这样着急。”
对面的剑客声音沙哑,被绷带缠紧的喉咙,勉强发出嘶哑沥血的声音,又问:“疼不疼……”
魔尊墨眉轻扬,微微一怔,见那双清凌凌的眼里,漫上层粼粼的水光,胜过世上最醉人的仙酿。
他轻轻摇了摇头,差点醉在了其中。
“同你说过嘛,把自己灌醉就不会疼了。小羊啊小羊,你自己被剥掉一层皮的时候,可没喊过一声疼。”
青年笑得漫不经心,缠满绷带的手,却抚上了他的胸膛。
他不羁的笑意猛然一滞,身子僵硬,慢慢低下头,看剑客指尖从胸前的妖魔万象中划过。
“那是黄太奶奶。老黄皮子弄出个魔婴来,可了不得。”
“这是一个恶鬼,生前是鬼修,死后嘛,自诩为鬼仙,杀了几千个人。”
“那是条孽龙和蜃妖,我与一位青溟山的道友共同封印,只可惜,他沉入江中去陪他师妹了。”
……
手指拂过胸口,腹部,窄腰,宽肩。
魔尊身上肌肉绷紧,胸口剧烈起伏,身上封印的妖魔似有所感,舞动狰狞利爪,显得愈发凶狠。
他想喝几口酒,可身子似僵住,动弹不得。
其实剑客并没有用力,她的指尖只是如蜻蜓点水,从肌肤上一点而过,动作极为轻柔,怕弄疼了他。
但他就是挪不动步子,不自觉低下头,缓缓为她讲述鬼图上封印的妖魔鬼怪。
乖顺得像一条小狗。
“疼吗?”剑客又低声问。
叶蓬舟微微眯起眼,有些恍惚,不知不觉,说出心头隐秘,“最开始时是有些疼的。我师父告诉我,若能忍住疼,死去的人就能回来了。那时候我还很小,真的以为黄泉可以倒流,覆水能够收回……”他沉默了很久,才自嘲一笑,轻声说:“他骗了我,把十万恶鬼都画在我的背上,我想要活过来的人,都变成了鬼,反倒被我困住了。”
年幼时,他看着收养自己的村庄被官兵屠尽,看着玩伴小蛟被监天司所杀。
走投无路之时,遇到了那人。
他对师父说,想要死去的人活过来,想要小蛟永远陪伴着自己。
于是那人抽取黑蛟剩下的一点神魂,炼进鬼哭刀中,把他当作装妖魔鬼怪的邪器,困住云梦十万亡魂。
小蛟变作刀灵,永世难以解脱,曾经的亲友也入不了轮回,只能作鬼图里残缺的孤魂野鬼。
疼吗?
最疼的不是鬼气一次次撕裂肌肤,而是愧悔如刀,日日割着心肠。
但哭有什么用,后悔有什么用?不如喝很多烈酒,做个疏狂放浪的酒客,忘却人间的烦忧。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眯起朦胧醉眼,摸着少女的头,含糊说道:“你瞧,我把他也拉进图里了。小羊,小羊……”百年醉凛冽的香气透过血腥,在逢雪的鼻尖漫开,魔尊低下头,在她耳畔低声祈求:“我会除去你心中妒神的,别这样着急,你再多陪我一会吧。”
第231章
在云梦, 逢雪开始重拾自己的剑术。
身上伤口逐渐愈合,不知道叶蓬舟给她的是什么秘药,解下绷带后, 肌肤洁莹,似年少一般雪白光滑。
但叶蓬舟一直没有解下她面上的绷带。
或许怕她生得丑陋?
毕竟他容貌那么俊美无俦, 似美玉明珠。
当了这么多年的白羊, 剑客早忘记自己曾经的容貌, 也不在乎容颜是否如初。但一想到,或许绷带后是张会让魔尊嫌弃生厌的面孔, 她的心中就漫上几分纠结涩意。
于是自己也不愿解开面上绷带了。
魔气翻涌的天地,四季并不分明, 日升日落天空都是血红一片。她也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 相伴多少年月。
银月如钩, 雾气朦胧。
长剑一抖,停在青年的眉心,剑光照亮他深黑的眼睛。
魔尊朝她笑道:“小羊,我弄来一坛美酒, 来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