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两人坐在屋顶上, 打开盛酒的酒坛,花香酒香灌入喉中。风花雪月, 雨露阳光, 都被酿入了酒中。
魔尊高兴地同她说:“这是一头老黑熊酿的月露酒, 我同它是老朋友了,掐着时日,把它的酒全诓了过来。”他笑起来, 几口酒下肚,苍白的面上泛起薄红, “百年前的花月夜颇为热闹,只可惜如今山上多是鬼魅,山神也懒得再宴请山间精怪,只可惜,百年前的月宴你不在那儿。”
剑客一杯又一杯喝着月露酒,嘴里酒液醇厚,似乎酿了不止一年。
她沉默着喝酒,魔尊笑着说一路的见闻,哪儿的妖魔又伏诛了,哪儿又建起新城,哪儿酿的米酒十分美味。
大抵是喝得有些醉,他忽而偏过头,定定望着剑客,“小羊。”
剑客闻声回眸,眼里黑白分明,比月光更清冽。
青年弯着眉眼,眼睫微颤,忽而倾身而来,一手撑着黑瓦,一手抚上她面上的绷带,想把缠绕的白布解开,一窥仙羊娘娘的真容。但触摸到绷带结扣,指腹轻轻揉了两下,到底还是忍住了,只笑着说:“小羊,我以前去找过你。”
酒客身子往后一倒,躺在黑瓦上,望着夜空盈盈的明月出神。自从小羊来云梦后,夜晚的月色都也要清明几分。
他不禁弯起嘴角,道:“小时候,我拜的神是太平神,后来才知道,那块牌位是别人信口胡诌,太平神本是不存于世上的神明。但我总想着,或许有那么一个神……”
祂不用多强大,不用无所不能。
只要祂愿为世上草芥一般的生民拔剑,愿为人世不平挺身而出。
“后来我从沧州来的商旅口中,听说了你的名字。他们说,仙羊娘娘护卫这一路的平安,若说太平神,该数仙羊娘娘。于是我便来找你了,找遍沧州每一寸地,也不曾得见娘娘的容颜。我还以为,是仙羊娘娘也厌倦了尘世,抛掷了凡人,没想到……”
他侧过脸,凝望着身侧的剑客,朦胧视线里,剑客披着层皎皎的月华。
“到底是让我找到太平神了。小羊,你过来。”
剑客放下酒杯,看他一眼,慢慢伏下身体,靠在他的胸口。
“小羊,我来封印你心里的妖魔吧。”
————
心庙里邪祟被拔出身体,同样失去的,是心间最近一段至深刻的记忆。
她醒来时,与一头狐妖大眼瞪小眼。
狐妖说,此地是云梦鬼国,多的是来此寻求庇护的小妖。她想,她也是个弱小的妖魔,千里迢迢来此地,大概同样是为了……寻求魔尊的庇护?
她时常坐在大泽旁发呆。
水波澹澹,云遮雾绕,偶尔能在迷蒙的水汽里,窥见血衣魔尊修长的身影。
她假装嘴里嚼草,余光微斜,打量着所谓的鬼国之主。
可惜水汽氤氲,芦苇摇摆,只能看见他苍白如鬼的侧影。
望着望着,在水边的人忽然偏过脸,朝她看过来。
他也在偷偷看自己!
她莫名闪过这种奇怪念头,耳根发烫,从地上蹦起来,狼狈逃回了鬼城。
没过多久,天上乌云更重,鬼城妖心浮动,和她相识的狐妖拉着她的手,说:“小羊,玄门快攻过来了,听说这次可了不得……总之,你先随我跑吧,咱们找个洞府,先避一避。”
妖怪们纷纷往外奔逃,但她被裹挟在妖鬼人潮中,跌跌撞撞走出城门时,忍不住往天上看了一眼。
天空漆黑如墨,魔气上下翻涌。
却有一道明亮的剑气贯穿天地,魔气如潮往两侧排开,露出湛湛青天,和立在天上的人。
乌云涌动,仙人列阵,伏魔大阵运行,片片煞气如雪落了下来。
剑客停下了脚步。
狐妖用力推她,“小羊,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咱们会一起被超度的。”
见推她不动,狐狸重重叹口气,化作原形,四爪蹬地,消失在山野中。
剑客慢慢低下头,看着悬在腰间的长剑,拔剑出鞘,剑刃似一泓寒江。
何时得了这么好的一把剑?谁送她的?
想必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才会让她如此珍视,每日挂在身侧,时常擦拭。
有些想不起来了。不过,不重要。
既然在她弱小时,魔尊好心收留她,便是对她有救命之恩。如今仙魔大战,她就算此身微末,也该为了这点恩情,挺身而出,生死不论。
剑客本当如此!
提剑一跃而起,直上云霄,提携玉龙,愿为君死!
长剑荡开空中的阴云,剑客红衣猎猎,挡在了伏诛的妖魔身前。
“琤!”
长剑相撞,爆开刺目白光。
沈玉京手持真人伏魔剑,大阵千万修士一同列阵,天地间的清灵之力化作金光点点,凝在这把长剑上。千钧一发,天下苍生系于一身之际,在凛冽的剑光中,他看见故人的容颜,一瞬间,伏魔剑微颤,差点脱手跌落云端。
他喃喃:“师妹……”
这百年师妹去了哪里?为何在此处见到她?
但逢雪没有看他一眼,执剑立在妖魔之前。剑光照亮她凛冽的眉眼,百年过去,昔年剑客容色依旧,只比以前更加沉静,锋芒内敛。
“迟师姐。”风扶柳忘记施诀,以为是梦,“是你……”
逢雪提起剑,指向天上三千仙人。长风荡起她的衣袍,她微微抬起下巴,意思再明显不过——来战。
见他们都没有动作,她转过身扶起妖魔,坠入滚滚浓云中。
沈玉京静静看着她的身影,恍惚半晌,对那些术士说:“不必追。”
大阵缓缓运转,天上乌云魔气似雪见日般融化,消弭在空中。常年晦暗的天光,隐隐透出天青的颜色。
不得超脱的怨鬼在金光中消散,狰狞可怖的妖魔,亦在法阵里伏诛。
这是诛魔的法阵,亦是超度的法阵。
沈玉京隐隐觉得,这位鬼国的妖魔,是自愿死在伏魔剑下。他这一死,倒省了很多麻烦,他身上的那些妖魔恶鬼,吞下的苦海孽丝,皆在阵法里消融。
也许大战后,人间能回到百年前的光景。
……
“小羊。原来你生得这样好看。”
叶蓬舟靠在一棵桃树下,身上不见什么伤,只是面如霜雪,路过之处血痕漫开。他仰起脸,竭力朝逢雪笑,笑得眉眼弯弯,痛快无比,不在乎身上伤,只问:“原来小羊还记得我吗?”
逢雪没有作声,从身上寻找止血的伤药。在鬼城中醒来后,她身边除了一把宝剑,还有一包裹的药。
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她大抵猜到是谁给的了。
“小羊,原来你也是青溟山的弟子,好了不得,为何披上了羊皮?以后别这样了,”他牵住剑客的手,笑问:“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逢雪。迟逢雪。”
“逢雪,真是好名字。”青年弯起桃花眼,眉间眼梢,挂满笑意,“小时候,云梦冬天总不下雪,我时常盼着能去沧州,见一见万片飞琼,今日总算见到,小羊……”
脸上笑容渐渐褪去,他低着眉眼,看见自己手背多了一颗滚热的水珠。
“啪。”
又一滴水珠在手背溅开。
剑客垂着眉眼,长睫缀满泪珠,本是凛冽清冷的双眸,此刻却蒙上层迷濛水雾,双肩微微颤动。
叶蓬舟弯起嘴角,眼睛却渐渐红了,他咽下一口血腥,却仍有鲜血汩汩从嘴角冒出,忍不住闷闷咳了两声。
于是他的小羊便睁着泪眼,为他擦掉嘴角腥血,只是刚擦完,又有血流了出来。
叶蓬舟抓住她的手腕,笑道:“小羊,我同你不过萍水相逢,你这样心软,以后怎么办呢?”
逢雪咬着下唇,满面冰凉,好半晌,才拉住他,“我带你离开这儿。”
叶蓬舟没有拒绝,任由她扶住自己,慢慢站起身。
逢雪扶着他在云梦的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走了没多远,忽听身后的青年笑了一声,“阿雪,我同你说个笑话吧。”
她咬紧唇,唇瓣发白,没有说话。
放浪的酒客就朗朗笑道:“你知道谁是天下第二举重力士吗?”
等了会,见她不作声,他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天下第二的力士,不才便是本人!因为我身上背着十万恶鬼,四方妖魔。那小羊知道,天下第一的举重力士是谁吗?”
逢雪依旧没有说话,眼前一片模糊。
魔尊低下头,对她笑着,笑声沙哑,“天下第一的力士,是我的小羊,因为,小羊背着我。”
话音刚落。
逢雪只觉背后一轻,转过身,身后空空荡荡,一路走来所过之处,灌木黄泥,溅满了淋漓红血。
一滴泪珠从她湿红眼眶掉了出来。
第232章
等再醒来时, 人已经不在妖魔丛生的鬼国。
屋里依旧是过去的陈设,孤灯如豆,照亮蓬门荜户。她在山上修行的八年, 一门心思道法剑术,房间极素净, 没有多余的东西。
如今又回到了百年前的屋舍, 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山风灌入屋里,桌上烛火晃了几下。
沈玉京托着药碗, 从门口走了进来。他模样依旧年轻,苍兰道袍裹着清瘦身形, 腰间挂着真人的法印。
“师妹……”
一声低低叹息在暗室响起。
他把药放在桌上, 点燃烛台灯火, 轻声道:“这些年你去了哪儿?我在沧州,没有找到你,后来,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世上了。大战里, 许多人都故去了, 但幸好你回来了……”
他低低说了半日,发现回应自己的只有窗外呜咽风声, 偏头看去。
女子坐在床上, 双目空茫, 神情木然。
在沈玉京的记忆里,无论什么时候,师妹眼中总有清亮的光, 就像一簇永不熄灭的腾腾火苗。
但是现在,那束火苗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