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只是一身血泥坐在地上,抬眼又见白衣不染的仙人。
沈玉京在这儿,请道神雷就能解决的事,她却总要这般狼狈艰难,才能死里逃生。
世间道法多么神奇,上引天雷,下陷山谷,真人各有各的本事,或腾云布雨,或撒豆成兵,或起死回生。
就算是如蔓山君这等不堪的邪祟,也能裁张白纸变作明月、变作仙娥。
独独她,生来驽钝,天资拙劣,怎么都学不好。
仙道飘渺难求,但刚入道的时候,她也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御气绝云,抟扶摇而上九天。
可到最终,她也只能做个“泥里爬”,上不了青天。
“他们是鲲鹏,振翅就能飞上天,”逢雪轻轻说:“可我只是池沼里的雀鸟,用尽全力,也只能飞到屋檐那么高。”
不小心,还会摔到泥沼里,摔得粉身碎骨,狼狈不堪。
她放不下的,只是昔日那个扶摇直上九天的梦。
叶蓬舟:“雀鸟怎么啦?我看雀鸟挺好的,我偏偏喜欢小雀。”
逢雪看向他,认真说:“可我想当鹏鸟。”
叶蓬舟下意识说:“那我喜欢鹏鸟。”
逢雪静静看着他。
少年脸颊发红,低头喝了好几口酒,才小声嘟囔:“这酒后劲挺足的……”
逢雪“嗯”了声,抬头望向湛蓝天空,太阳明晃晃悬在半空,天空明净如一口蔚蓝湖泊,遥遥远眺,依稀还能望见远处的直入云霄的巍峨高山。
纵然已经下定决心下山回家,守着父母过一生,但望着高山时,她的心中,还是会生上一丝的怅然。
已经有幸见过青天广袤,怎么甘心,一直在树枝屋檐之间蹦跶呢?
可她这样平庸的人,也许本就只是泥里的虫蚁,飞不上九天,也许本就,只能碌碌无为过一生。
逢雪眼眶发红,蒙上层雾气,闷头喝酒。
许是春日的阳光太温暖,桃花酒太令人沉醉,她不知不觉,便合上双眼,昏昏欲睡。
半醉半醒之际,魂魄悠悠飘起,飞过高飘的酒旗,飞过天际几缕棉絮般的白云,地上人如黑蚁碌碌,良田城市,化作青绿灰黑的方块。
云海渺渺,一座庙宇浮在云雾里。
逢雪看着那座庙,酒忽然便醒了,后背落满冷汗。
是她心中的那座庙。
此刻,庙门却是敞开的,如一张黑黢黢的口,等待她的进入。
逢雪下意识摸向长剑,摸了个空,举目四望,四下都是茫茫的雾气。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她垂眸思忖片刻,冷笑一声,朝小庙走去。
既然主人已经开门迎客,她何惧去做这个入幕之宾?
刚至门边,就看见里面有个倒悬的人影。
庙内晦暗,神台上的人影背对她,倒吊着,鲜血一滴滴落在了供神像的石台上,台面凝结层褐色的血迹。是长长久久的血液滴落、干涸,留下的痕迹。
祂的身体发出幽微的光芒。
一个人头摆在供桌上,披头散发,面孔青紫而丑陋,是蔓山君。
逢雪皱了下眉,看这架势,蔓山君早就被心庙里的倒悬人影吃掉了。能将鬼修吃得只剩一个脑袋,可见心庙中供奉的,绝非善茬。
她抿抿唇,信步走入了庙中。
通常寺庙都有高高门槛,来挡住邪祟,可这座庙却没有门槛,只一抬脚,就进入了庙里。
“这是什么邪祟?”她努力想着读过的古籍,在记忆中搜寻这番尊容的邪神祟鬼。
倒悬的人影忽而散开,连同地上暗红的血液,都变作点点流萤,四下散开。
与此同时,逢雪的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可不是什么邪祟。”
逢雪心想,都不敢光明正大出现,庙宇偷藏在别人心里,还说不是邪祟?
供桌上的人头忽然睁开眼睛,眼里有两团暗红的火。
飘渺难辨男女的声音如同春雷骤起,在逢雪心中响起:“我来满足你的心愿。”
逢雪发现自己依靠心声便能与它交流。可惜她心思转得太快,比如现在,她明明知道对方会听见,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
“啊?什么鬼玩意。”
人头眼里的红光闪了闪。它并不理会逢雪心中嘀咕,自顾自说道:“我能让你变强。”
逢雪心想,多么熟悉的邪祟话术啊。
正如那位许愿富贵的赵生一般,他求邪神予他金钱,结果邪神送了他一个当场暴毙阴间富贵。
可,邪祟同样是很能洞察人心的。它们甩出的诱饵,往往是人心中,最隐秘而炽烈的渴求。
变强……
逢雪咂摸着这个词,竟有不由有些动摇。
咬了下舌尖,剧痛让她登时清醒,逢雪想起赵生下场,硬邦邦地说:“我不向邪祟许愿。”
心中那声音似笑了声,“我说过了,我并非邪祟。”
逢雪抿紧了嘴角,圆圆杏眼中,尽是警惕之色。
“不过,这确是座邪庙,”它顿了顿,缓缓说:“难道邪庙中供奉的,就一定会是邪神?那你心怀邪庙,怕也是个妖魔了,既然这么正气凛然,何不趁早自戕,免得祸害苍生?”
“牙尖嘴利,”逢雪心想:“若你并非邪祟,为何会被我从魔窟带出,出现在我心中?”
“你可真是麻烦!”那东西似乎脾气不好,不耐烦地说了她一句,旋而,又放缓了语气,“总之,你就说,你想不想变强吧?”
逢雪嘴巴动了动,说:“不想。”
那东西沉默了片刻,方道:“我能听见你的心声。你想自己听一听吗?”
逢雪同样陷入沉默。她能控制自己的嘴巴,却无法压抑心中的渴望。
我想!我想!我想!
一声又一声在心中响起,如同翻腾不歇的海浪。
想要除去心中的邪庙,想要御剑诀云,飞上九万里,想要以手中剑,护住身边人。
她不愿像前生般,如地上虫蚁被绞杀,无奈而屈辱地死在血泥里。
逢雪明白自己陷入了怎样尴尬的境地。
她默了半晌,忽而一扬眉,问:“你准备怎么让我变强?难道你以前曾是大能,会搬山填海之术?”
“邪祟”:“不会。”
逢雪又问:“难道是五行之术,引天雷、催花木、淹群山、焚四海?”
“邪祟”道:“五行之术精妙,不过,我也不会。”
逢雪不死心,再问:“那裁纸为月、撒豆成兵、缩地成寸呢?”
“邪祟”默了半晌,才回以二字,“不会。”
逢雪扯了下嘴角,心想,就这?
它不会的未免也太多了。
“邪祟”道:“别在心里骂我邪祟,你的骂声,我也能听见。”
逢雪笑笑,心中道:你若不能听见,我骂给谁听?
“邪祟”沉默了。
昏暗的寺庙中散开点点萤火,这些萤火逐渐聚拢,变成个发着微光的朦胧人形。祂立在逢雪身前,面容模糊,萤火簇成的身影飘忽不定,仿佛随时消散。
“我有六式,可破万法。只要你拜我一拜,我便将这六式传授于你。可好?”
逢雪咬紧唇,挺直了脊梁。
对一个邪祟下跪,怎么可能?她只跪过父母、天地、青溟山的祖师爷。
就算在前生,再无能为力之时,她也不曾对谁折腰下跪。
“不好。”她硬邦邦地回。
那人:“倒挺有骨气。你当真不拜?宁死不拜我?”
逢雪也冷笑了声。
邪祟便道:“那就去死吧。”
话语方落,一阵风拂过,在飘到逢雪身上时,风势突然增强,如同狂风卷过。
供桌上的头颅忽而咧开嘴,露出狰狞的笑容,朝她飞过来。
逢雪周围雾气翻滚,小庙似变大百倍,变成一片灰蒙蒙的无垠空地。硕鼠从灰雾中冒出,吱吱叫,尖牙如刀,黑尾似枪。
周围柳树飘摇,树后又冒出只二层楼高的蜘蛛妖,和一条腰身堪比巨树的大蟒。
四面围攻。
蛛丝猛地穿透雾气,纵逢雪避得及时,蛛丝擦着手背而过,但被碰到的皮肤霎时破了,剧痛传来,鲜血喷涌而出。
逢雪心里骂了句脏话,翻身一滚,手中雾气变幻,竟平白出现了一把长剑。她来不及思索太多,在短短时间内,数次转变身形,依次躲开头颅、硕鼠、蛛丝、巨蟒的攻击。
她垂眸看了眼手背的血痕,疼痛十分真实,不像是梦中。
在这儿受伤,以至于死亡,会真的死去吗?
逢雪环顾四下,四个妖物虎视眈眈,一个个钢筋铁骨、力大无穷、动作迅捷,与外面并无区别。
“你拜不拜?”那道声音再次在心中响起。
她握紧手里长剑,只是提剑一刺,疾刺向飞在空中的丑恶头颅,剑鸣铮铮。
……
不知过去多久,逢雪在打斗中,剑越来越快,剑势飞转如流云。雾中又冒出许多千奇百怪的妖怪,那头被她劈断脑袋的狼妖、瘦高的黄皮子、手腕缠着红线的人参精……
无数妖怪从雾里跑了出来,将她团团围住。
这时,她却已十分熟练,长剑飞转,回护自身,每一下都精准刺在妖怪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