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但没走几步,他悄悄回头。
老和尚闭目,继续轻声同石头讲经,地上石块安静躺着。
试一试……也无妨罢?
太守揣着石头,坐在马车上,忍不住抬起眼帘,望向夫人。
卧榻之侧的妖鬼,会是夫人吗?
夫人出身高贵,他能坐上如今的位子,多少托了老丈人的关系。
太守对此心知肚明,但心中疑虑便如野火,风吹又生。他装作不在意拿出石头,在手中把玩,说道:“芝言,我方才在后山转时,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和尚。”
王芝言抬眸而笑,“哦?”
李太守道:“他在给石头讲经,岂不古怪?石头是无情众生,如何听得懂经呢?”
夫人却垂眸想了片刻,露出微笑,“相公有所不知,释门却曾有一位法师,入虎丘山中,聚石为徒,为石说法,说到关键处,顽石纷纷点头,当时人说,生公说法,顽石点头,便是此理。”
李太守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他自诩博学之士,从来自负才高,却总被夫人驳倒,难免心中生起丝不悦。
一介妇人,如此博学,不会是妖怪吧?
片刻后,肥面上又重新挤上笑意,说:“夫人果然博学多识,那老和尚还给我一块石头,可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
夫人便自然接过他手中黑石,仔细打量起来。
她低头打量时,李太守也在斜眼偷觑。
见夫人举止一如往常,太守把心放回肚中,不禁又惴惴想,若不是夫人,卧榻之侧的妖鬼,究竟是谁呢?
入夜。
太守府中石灯朦胧,风摇影动。
太守大人难得没有早早入睡,而是在宅院踱步,手握泰山石,难以入眠。趁着晚膳时,他将石头搭在桌上,观察过几位侍妾,没有看出端倪。
难道妖鬼另有其人?
“想必是那妖僧信口胡诌,故意吓人。”他走了数步,想出一个主意,以“灵石高僧所赠,颇有灵光”为由头,让府里所有人聚在一起,摸一摸石头,沾沾石头灵性。
府中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翘首以待,好奇望着托盘之中的黑石。
有心思活络者便高声称赞太守仁慈大义,把大人夸了又夸。
人人次第摸过“石敢当”,期盼沾染灵性,摸完便抚手摸脸,想看看自己脑袋是否灵光一些。
但直至最后一人摸完黑石,也无事发生。
太守总算放下一颗心,想到居然为老和尚一句胡诌之语,折腾到半夜,不由心中恼怒。
明天必要把这妖僧抓进牢里,免得他再鬼话连篇,让夫人知道,他可没看走眼,和石头讲经的,可不是什么令“顽石点头”的高人。
关上窗扉,正欲入眠。
“咚、咚、咚——”
“是谁?”他不耐烦问道。
第035章
月夜清辉, 年轻女子容颜如玉,娇嫩如艳丽的芍药。
这是他最爱的妾室,名叫沈眠春。
二十年前, 沈美人曾是名动青城的花魁,他不过是一贫如洗的书生。
和所有的话本故事一样, 花魁爱上了穷书生, 拒绝豪绅巨富, 偏让他这个穷书生做了裙下之臣。
花魁欣赏他的才华,也爱他品性高洁, 与蝇营狗苟的人并不一样,不仅与他私定终身, 还从百宝箱中, 拿出重金来资助他进京赶考。
临别之际, 两人月下呢喃纠缠,约定永不相负,等他金榜题名,回到青城, 一定会高抬大轿, 来迎娶美人。
到了京城,身怀重金, 他得以结识名士, 住高楼、衣锦绣, 次年果然考上了功名,也在友人的推荐下,当了朝中重臣的门徒, 被太渊王氏招为女婿。
他本想推脱,但那毕竟是恩师牵线, 高门贵族,他刚入仕途,如何敢得罪?
过去的海誓山盟,虽仍旧记得,但他寒门状元,若让人知晓与青楼女子有染,只怕会仕途尽毁。
种种担忧压在心头,不知不觉,他便已娶了王氏的女儿,成了京城炽手可热的新贵。
再后来,携夫人离京,成为一方重臣,风光无限,意气风发。
只是不知为何,他膝下一直无子,娶多少房妾室,妻妾们的肚子怎么都大不起来。
郁郁之时,一次出游,却在人群中再见到了沈眠春。
美人娇艳如初,楚楚动人,身上还平添几分风韵,而她手中牵着一个孩子,粉雕玉琢,与他少时有八分相像。
久别重逢,过去的恩爱情意重新在心头萌生。
不知不觉,他便尾随美人,来到她租住的住所。
原来花魁怀上他的孩子,早早就用百宝箱里的钱为自己赎身,独自养育幼子,而青楼走水,一把火烧干净了亭台楼阁,也烧干净美人的过往。
美人双目含情,娇颊带泪。孩子玉雪可爱,聪明伶俐。
无限柔情涌上了心头,于是,旧情复燃,一顶小轿,把美人重新接回深宅大院。
美人肚子也争气,这些年来,孩子一个个蹦了出来,个个都聪颖机灵,让他十分喜爱。
现在孩子们也大了,有些搬了出去,有些远游,还有些读书苦学,正准备科考,早早便入睡了。
……
想到往事,太守嘴角噙起微笑。
从一介穷酸书生,一无所有,到如今功成名就,美人在怀,青云直上,不由心满意足,人生于此,夫复何求?
然而他毕竟不再如年轻时候,喝完汤后,便觉困顿,拥着美人入眠。
睡得朦朦胧胧时,忽然好似听见谁在哼歌。
歌声哀哀怨怨,凄艳动人。
唱的是“待说何曾说,如颦不奈颦。把持花下意,犹恐梦中身。”
竟是一出《牡丹亭》。
太守转过头,朦胧纱幕外,美人不知何时起了床,轻哼着昔日最爱的唱曲,坐在镜前,梳着自己乌黑如云的长发。
都这把年纪,还唱淫词艳曲,不怕被人听见笑话么?
太守本想出声喝止她,却听见一道稚嫩的童声。
“娘,闷咧。”
太守后背忽起一身冷汗。
哪里来的孩子?
美人声音温柔,“囡囡莫怕,娘这就放你出来透气。”
她打开自己的肚子,从其中掏出一团乌黑的血团,剥开乌血与胎盘,一个浑身青紫的小婴儿,竟出现在女人的怀中。
女人抱着婴儿,温声细语哄弄。
仿佛是世上最慈爱的母亲。
小婴儿捏紧小拳头,攥着女人柔顺的长发。
“嘎吱——”
头断了。
“嘻嘻嘻嘻。”
婴孩发出清脆的笑声。
女人娇嗔道:“囡囡,你怎么又调皮啦。”
她俯下身,捡起地上的美人头,随意放在梳妆台上。
却苦了太守。
惨白凄艳一张美人的面孔,正幽幽望着他。
“娘咧,”婴孩脆生生说:“肚子里面好闷。”
美人翘起嘴角,“很快的,再吃一些东西,囡囡就能生出来啦。”
“娘,”女婴又说:“爹会喜欢我吗?大娘会喜欢我吗?”
“会的,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我的囡囡。”
婴孩被逗得咯咯直笑。
而太守听得冷汗涔涔,四肢冰凉,他屏住呼吸,悄悄摸上枕下那块泰山石。石头散发微弱热量,驱散他身上的寒意,让他好歹有了些底气。
有灵石傍身,应无惧这两个恶鬼吧。
那高僧定是看出他今日的劫难,出手救他。
他慢慢攥紧掌心,握住了石头。
女婴在红木桌上乱爬,一根脐带,连接她和女人。
“娘,那块石头怪烧人的,靠近它好不舒服。”
美人无头的身体把婴儿重新抱入怀中,低笑了几声,“娘这就给你扔了它。”
“爹干嘛带那东西回来呢?”鬼婴突然抬起脸,漆黑无光的双瞳看向床帷,“娘,爹在看着我们呢。”
太守呼吸一滞,如坠冰窟。
无头的美人抱着青紫婴儿,轻移莲步,来到床榻前。柔白素手掀开重重纱幕,一个青紫小婴儿爬了进来,在太守的身上乱爬。
冰冷黏腻的小手抚摸过男人隆起的肚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太守紧闭双目,假装在睡觉,不敢暴露自己醒着的事实。带着腥气的冷风吹来,一个冰冷的小婴儿从他的脚底,慢慢往上爬,寒气透过单薄的寝衣,冻得他手足冰冷,浑身发麻。
他竭力忍住身体的颤抖,仍是不敢动。
“娘,我饿啦,今日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