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在院中的鬼魂看完“龙虎斗”,畏惧日光灼烧,也扭头往屋中钻去。
然而,其余门窗不知何时都贴上了黄符,唯一开着的一扇窗,少年坐在窗前,懒懒打了个哈欠,手里的飞刀转动,散发可怕的气息。
众鬼便冲向了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木门。
少女站在门前,抽出秋水潋滟的长剑,把剑往地上一插。
“一个个报上姓名、籍贯,还有,谁想要撕我的面皮?谁想睡到我旁边?不老实交代,不许进屋。”
金乌升起,天地逐渐明亮起来,鬼魂们不堪日光的灼烧,缩在树下阴影里。但阳光顺着树叶的缝隙洒下,如利刃扎身,把他们扎得哎哟喊疼,夜晚摔碗推桌的嚣张气焰全然不见,现在他们缩成一团,显得几分可怜。
没多久,众鬼就全服了,老实认错交代。
他们本是灵石城各地执念不散的鬼魂,不知哪一天,神智昏聩,忽而就飘到了此处,也去不了其他地方,被困在这间宅子里。
最大的爱好便是闹鬼吓唬住户,但闹了几次凶后,便没什么人敢再来租房子了。好在每夜还有一项保留表演——
大蛇带着蛇群从黑暗中游出,与众猫相斗,便做龙虎斗。
月上中空开始,雄鸡一唱结束。
“怪好看的咧。”一个身体浮肿的汉子说道:“那只大黑猫最厉害,一爪一条蛇,白猫金猫也都不错,就那只大肥狸花,怪弱的,老是要别的猫救。”
“胡说八道,溶溶它那么大,怎么可能弱,一屁股都能坐扁几条蛇咧。”
几只鬼成天看龙虎斗,已经成为狸奴的忠实拥趸,每个鬼都有自己喜欢的猫儿,为谁更强争吵不休。
温暖的朝阳落下,他们被阳光灼得“嗷”了一声,重新缩回树荫下瑟瑟发抖。
逢雪看着这群窝成一团的鬼,拔起剑。
众鬼又一抖,挤得脸贴着脸,身挨着身。
“珵!”
长剑收回鞘中,少女从墙上拿起一把油纸伞,轻叹口气,“进来吧。”
鬼魂全挤入伞下,趴在少女肩膀的小玄猫抬起脸,骤然看见伞下这么多人,奶声奶气“喵”了一声,伸出爪子,扒拉伞面下漂浮的人影。
回到屋里,逢雪让叶蓬舟拿出本册子,把鬼名姓籍贯记录在册,给他们立了立规矩。
众鬼被太阳烤了一遭,也服了这两趁鬼不备,就在门窗贴符把鬼堵门外的少年,边腹诽他们心眼焉坏,边老实报上姓名、籍贯、死因,认了逢雪定的规矩。
来的最早的是一位身体肿胀的汉子,叫赵铁牛,喝醉溺水而亡。赵铁牛仗着自己资历老,在众鬼中能说得上话,自己便把各鬼的名字报了上来。
逢雪指了指墙角,“那她呢?”
女鬼脖子上缠着白绫,踮足站在角落,凸目长舌,面容恐怖狰狞。
赵铁牛连连摇头,“前不久刚来的,我们也不认识咧。”他飘过来,弯腰谄媚道:“两位仙师有所不知,最近新来的几只鬼,都奇奇怪怪的,也不同我们说话,也不看龙虎斗,还怪凶的,平日我们都不敢靠近她们咧。”
逢雪望了眼又开始上吊的女鬼,一挥手,众鬼便蹿入房中,把昨夜自己弄倒的桌椅碗筷归位,再找了灶台地洞之类的地方钻进去。
留着他们,倒也可以守家。
逢雪暗暗点头,正好一夜未睡,略感困顿,便和衣躺在了床上,闭目休憩片刻。睡了一两个时辰,她便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唤醒。
揉着眼睛,打开院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位面容憔悴的婶子。她手里拎着个篮子,朝逢雪笑道:“小姑娘,我是住在你旁边的邻居,我想你们刚搬过来,还没开火,就拿了些馒头过来。”
逢雪一怔,“多谢。”
叶蓬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宋婶,多谢你昨天送的鸡蛋,今天怎么又给我们送东西啦?来,快请进。”
逢雪自觉退到旁边,让他来招待客人,自己则靠在旁边,蹙眉打量着妇人。
这儿的邻居,都如此热情吗?昨日送鸡蛋,早上又送馒头。
殷勤过分了吧。
叶蓬舟把宋婶迎进屋中,给她端来一碗茶水,又悄悄走过来,朝逢雪道:“小仙姑,饿了没?”
逢雪缓缓摇头,把自己的疑惑说出。
叶蓬舟眨了眨眼睛,有些怔怔望着她,“啊?”
逢雪:“啊?”
叶蓬舟拧起眉,“竟还有这样的原因,我还以为,是她瞧我们生得实在好看,才送东西过来呢。”
逢雪看他一眼,颇为无可奈何,“……臭不要脸。”
不对,想必他凭着自己的好相貌,从小没少坑蒙拐骗,骗得不少好心的婶婶给东西吃吧。
叶蓬舟摸摸自己的面皮,笑着说:“还是小仙姑聪明。那我去试探试探,她到底有什么事找我们。”
他怕逢雪干站着饿,偷塞给她一个宣软的馒头,转身走到宋婶那边,开始熟练地招待客人。
“两位是从何处来的?”
“从宿州那边过来的。”
“哟,宿州可真够远的呀。”
“是啊是啊。”
……
一番东扯西扯,扯到地北天南,饮食起居。宋婶手里的那碗茶,也已经只剩小半,几片舒展的茶叶在褐色的茶水里幽幽转圈。
大殷自古的传统,聊天切入正题前,总要扯一番无关事,拉近彼此距离。逢雪一直是不习惯这样应酬的,听着无聊,也不好意思离开,悄悄小口啃着馒头。
小玄猫爬到她的脚边,抬起小脑袋,静静望着她。
“你也想吃呀?”
她蹲了下来,掰了小块馒头放在掌心,小猫凑过来嗅了嗅,叼走馒头。
一人一猫,蹲在地上,玩得开心。
“两位昨夜可有见到什么东西?”宋婶忽然问道。
逢雪抬起了脸。
叶蓬舟笑着说:“也没什么,只是猫叫得厉害。”
宋婶低声道:“这儿闹凶咧,前面来住的人,晚上都被吓跑了,两位没有被吓到?”
叶蓬舟抬起眼皮,扫了眼窗户里那张张煞白青紫的面孔。
众鬼本聚在窗户前看热闹。
一见他们目光扫过来,连忙钻进了屋子里。
“也还好。”叶蓬舟嘴角衔起抹笑意,“便是闹凶有鬼,想来也是些守规矩的鬼吧。”
宋婶攥了攥茶碗,“也许鬼是看见两位本领高强,才不敢现身。”
“我们哪懂什么本领?年轻人火气旺八字硬,镇住了他们吧。”
宋婶摇头,“之前八字硬的张屠来这儿,住不过一晚上,便嗷嗷哭着吓出来了。”
叶蓬舟认真想了想,笑着说:“那兴许是猫儿在保佑我们呢。”
宋婶:“但猫儿在狸花巷里待了这么久……”
话还没说完,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你直接说事吧。”
宋婶偏头望去,面容姣好的少女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馒头屑,一双眼睛干净澄澈,“我们确有些本事,婶子,你遇见什么事,直说就好,我们能帮则帮。”
她的眼神清澈,却如利刃,直劈人心。
宋婶脸有些发热,“是我多心了,我家汉子拉着我,不许我过来。可两位能在闹凶的宅子里住一晚,应是厉害的高人,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呢。”
她轻轻把茶碗放下,低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汉子患病许多时日了,大夫找了好多个,一直看不好,人也逐渐亏空,我怕再这样下去人就不行了,便去找先生看看,找了好几个人,才有个先生看出来,说他的肚子里有疫鬼。”
“疫鬼也是鬼,两位既然不怕宅子里闹的鬼,应该也能解决疫鬼吧?”
宋婶期待地看着他们。
逢雪抿了下嘴角,说:“疫鬼可不是一般的鬼怪。书上有过记载,疫鬼经过之地,市肆寺观死尸相枕,阖户无一幸存。”
宋婶面孔煞白,“如此可怕!”
逢雪“嗯”了声,“你相公病了许多日,还活着,应该不是疫鬼。不管怎样,带我们去看看吧。”
宋婶的小院也在狸花巷上。巷子里的住户都是些爱猫之人,她从篮子里拿出一碟小干鱼,放在了角落里,又摸摸小玄猫,才带两人前往旁边的小院。
叶蓬舟攥着折扇,笑问:“巷子里的人都喜欢猫,不嫌弃它们吵吗?”
宋婶苦笑道:“最近是有些吵闹,但大家都是多年的老邻居了……乌云它们晚上叫,也是因为闹鬼的缘故吧?大家都在说,是猫儿把鬼镇在了那间院子里,恶鬼才不能出来害人。”
逢雪心知不是这样,猫儿吵闹,只是因为晚上不知从哪游出的蛇群,众鬼被困在院子里,似乎是宅院本身风水位置的缘故。但她旁边的少年却点头,“没错,我也觉得是如此。”
宋婶听他这样说了,自然深信不疑,看向猫儿的眼神更加柔和,“看来是狸奴大人们在保护我们,下次得再多给它们熏点鱼干吃。”
逢雪用肘撞了撞少年。
叶蓬舟轻嘶一声,作势往旁边一倒,靠在胡同墙上,幽怨道:“小仙姑,你干嘛打我?”
逢雪抬眼,“你撒谎。”
少年嘴角弯起,“我怎么撒谎啦?”他揉着胸口,脸色苍白,桃花眼垂下,长睫根根分明,“唉,好痛——”
逢雪咬了下唇,“你又说谎!我才没有用力。”
叶蓬舟眼睛一亮,忽而凑近,低声问:“为何没有用力?小仙姑,你舍不得下重手吗?”
逢雪面无表情抬起手肘,给他一下后,加快了脚步,跟在宋婶身后。
肋下一阵剧痛传来,少年痛得嘶声,却笑得眉眼弯弯,好似挨的不是打,而是撞见了什么喜上眉梢的好事。他呆呆站了片刻,转头发现人已走远,便边快步往前,边笑道:“小仙姑,等等我。”
……
屋内空气浑浊,光线昏暗。
一个中年男人靠坐在床上,裹着厚厚层被子,面孔煞白。听见脚步声,他咳了几声,念叨道:“都说了让你别去找人家,什么疫鬼不疫鬼的,只是风寒而已。整天到晚操心这么多,就知道东想西想……”
他喋喋的抱怨到一半戛然而止,诧然望着逢雪和叶蓬舟,“是你们?”
宋婶的汉子不是其他人,正是昨日在逢雪剑下求饶的班头。
班头姓吴,在衙门做了几十年的差事了,是个油滑世故的老油条了。看见娘子把这两个煞星请进屋,他愁眉苦脸,捂住肚皮,忽而觉得肚子很痛,脖子很凉。
他给宋婶使了个眼色,“哎哟哎哟”喊肚子疼,闹着要去茅房。
宋婶把人给按住,常年做活的妇人,手上也有一把子力气,按个病人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