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吴班头只觉娘子十指如铁钳,把他夹得眼前一黑,差点当场升天,喊疼的声音顿时真情实感起来了。
宋婶按住人后,又要起身给逢雪他们倒茶。
逢雪摆摆手,“不必,我看不是疫鬼。”
叶蓬舟摇着折扇在她后面,笑着补充:“说不定是坏事做多了,遭报应呢。”
宋婶连忙摆手,说:“他是个老实人,不会做坏事的。”
叶蓬舟啪地一声合上折扇,指向了床上的男人,“婶子,你看你家班头,为何一脸心虚,不肯说话呢?”
宋婶扭头望去,看着班头低眉怂眼模样,几下走到床前,揪起男人的耳朵,“你快和两位高人交代!”
班头低头,被吼好几句,始终咬紧牙不肯交代。
宋婶骂了他几声,见他无动于衷,红肿的眼里滚出几滴泪珠,“你就死在床上吧,到时候我可不会帮你收尸!”
叶蓬舟敲敲桌面,“吴班头,你可想清楚一些,别让仇者快亲者痛,平白做了别人的替死鬼。”
吴班头沉默了半晌,听他这么说,态度终于松动了点,叹了口气,“婆娘,你去帮两位高人买点青阳坊的麻花和羊肉过来,中午我们请两位吃顿饭。”
宋婶骂骂咧咧去拿钱买菜了,走出门时,揉了揉红肿的眼,轻声说:“劳烦两位了。”
逢雪朝她点了点头。
吴班头费力从床上爬了起来,没有昨日那样油嘴滑舌的模样,他撑着床跪了下来,朝逢雪他们磕了几个头。
“高人,我确实是有罪。你知道的,如今妖魔横行,荒郊野岭,到处都是吃人的妖怪,若不是像两位这样身怀绝技的高人,谁敢远行啊。可我们职责在身,要去押送一些犯人,那些囚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清清白白,为什么要为了这样的人赔上性命呢?”
“我也只带了几个杀过人的土匪上黄云岭,有时候想想,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逢雪没耐心听他忏悔,径直问:“谁告诉你黄云岭有妖怪?你是故意把人送上去的?”
吴班头摇头,虚弱地说:“没有人告诉我,就是有一日,我接到要远行的活计,可那时女儿重病,离不开人,运送的囚犯又是个十恶不赦的鲁鄙汉子,我不愿出行,不知哪儿听人说那有妖怪,就动了歪心思,唉,也许当真是报应。”
逢雪连问:“从哪听说的?”
“过去太久,有些想不起来了,”吴班头捂着肚子,脸色越来越白,忽而大声喊:“哎哟——好痛——好疼啊——”
他疼得在地上打滚,浑身冒冷汗,身上湿漉漉的,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叶蓬舟蹲下按住他,掰开他的唇齿,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吃下药丸后,男人没有打滚了,却依旧抱着肚子,疼得抽气。
逢雪拧眉,“要不要叫个郎中?”
叶蓬舟垂眸,神色冷凝,“只怕郎中也瞧不好,得破开他的肚子,去里面瞧瞧。”他手里的折扇变成鬼哭刀,在班头的肚子上量来量去,似乎在思忖哪里下手比较好。
班头吓得捂着肚子,一面发抖一面往里面缩,虚弱地说:“使、使不得啊……我,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撑一撑。”
逢雪往前一步,“我有个法子。”
叶蓬舟回头,笑问:“小仙姑的剑也能开膛破肚?”
逢雪松开了剑,掏出了一根细如毫毛的绣花针。
“小仙姑还会针线活呀!”叶蓬舟像忘了身后还有个生死一线的病人,手撑着脸,只朝逢雪笑,笑得眉眼弯弯,风流旖旎,夸道:“小仙姑,世上还有你不会的事吗?”
第038章
他实在很会夸人。
逢雪握紧了细针, 心中忍不住想。
她只是会一些普通的剑术,魔尊便说她是剑仙转世,随手杀了几个妖魔, 便要夸她一片丹心。现在,她只是捏起根绣花针, 少年嘴角弯弯, 眼神发亮, 舌灿莲花出声夸赞——
好似她真无所不能似的。
在山上的时候,同门们看轻她, 她不服气不甘心,又无可奈何, 时常觉得心中苦涩, 可下山遇见这样一个人, 成天夸她,把她夸得天上地下,无一不好,她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虽然被夸之时, 也有几分如飞云端的欣喜, 可总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就被会被他吹得飘起来。
逢雪抿了下嘴角, 说:“你按住他, 我试试用针线把他的肚子打开。”
叶蓬舟:“得令!”
吴班头看他们两个靠近, 手脚并爬就想逃跑,然而他早病了多日,身体虚软, 被一点穴位,就软倒在地, 任人宰割。
逢雪捏起细针,刚触上血肉。
吴班头破锣般嚎叫:“啊啊好疼啊——杀人啦——婆娘咧快回来救救我啊,我要死啦,我私房钱还没告诉你在哪呢。”
叶蓬舟笑:“瞧你这点出息,小仙姑还没下手呢。”
吴班头“啊”了一声,“真的吗?”
“真的,不骗你,不信你低头看看。”
班头低头望去,肚皮破布袋般打开,露出血红内腔。他吓得瞪大眼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逢雪蹲在地上,用云婆婆教她的织魂之法,打开班头的腹腔,往里面仔细看。
前生她也见过人身体乱成两截,脏器乱飞的场景,可到这种程度已经药石无医了,她也没仔细去研究过内里结构。
叶蓬舟也蹲下来,和她一起凑过去看班头的肚子。
片刻,他指着一处,轻声说:“小仙姑,你看,他里面的脏器怎么少了些?”
逢雪本认不全这些东西,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一截血红肠子上有几个不明显的缺口。再一细看,好似是咬痕,除了肠子被咬掉一截,班头肚子里其他脏器都被啃咬过,胃溃烂了一大半。
能活着也算坚强了。
逢雪后背惊起一身冷汗,心想,是谁钻进了班头的肚子,在吃他的内脏?
叶蓬舟问:“小仙姑,你的针线,可以把那截肠子补起来吗?”
逢雪:“你掌灯,我试试。”
叶蓬舟擎着油灯,照在上方,逢雪咬了咬唇,低头整理班头的肠子,把伤口处补了起来,只是他的胃被咬得只剩下一小半,难以补全。
想了想,她还是把班头的肚子缝起来。
叶蓬舟见肚皮合拢,一丝伤痕也无,不由啧啧感慨神奇,“小仙姑果然厉害!”
逢雪白他一眼,“不许这样说了。”
叶蓬舟茫然问:“怎样说?”
逢雪:“不许瞎夸我。”
叶蓬舟微微怔了片刻,忍俊不禁,笑着眨了眨眼,“怎么就是瞎夸啦?我看得可清楚了。”他歪头望着逢雪,含沙射影地说:“可不像某个瞎子。”
逢雪恼怒道:“什么瞎子?你好好说话,总是扯别人干什么?”
叶蓬舟看了她片刻,扭过了脸,嘴角微微抿了下,幽幽地说:“连说都说不得。”他噗呲一声吹熄了油灯,把灯盏顺手放在桌上,抱臂靠着墙,身影沉在暗处,神情也看不分明。
逢雪蹲得太久,腿有些发麻,站起来时身体不由晃了晃。
便飞快有一双手递来,扶住她的手臂。
她抬起眼睛,少年垂眸而望,眼睫颤了颤,片刻后,他自嘲一笑,“小仙姑,我算被你吃定啦。”
逢雪挣开他的手,“你在胡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
宋婶买好了水煮羊肉、现炸麻花,和几块面饼子回来,做成一锅丰盛饭菜,招待两位少年。
吴班头在衙门当差几十年,颇为圆滑,时常接些私活补贴家用,因此,他们家在灵石城算是薄有资产的小康人家。但饶是这样,也只有逢年过节才吃得上几顿肉。
桌上一锅羊肉,足以见主人家的真心。
“来,”宋婶喊着逢雪,“姑娘,小郎君,来吃饭吧,不必等我家汉子了。”
逢雪和叶蓬舟坐在桌前,盯着小红炉火煮沸的羊肉汤,不由眼睛放亮。
“香、好香咧——”床上躺着的男人被馋得睁开双眼,虚弱地喊:“婆娘,给我盛一碗汤来。”
宋婶嘴硬心软,边数落边给他打了碗羊肉汤,问:“你如今感觉怎么样?”
吴班头想起昏迷前见到的情景,登时清醒,掀开自己的衣服,焦急喊:“我的肚子被他们打开了呢,这是在地府吗?你咋也来地府了呢?”
然而衣裳翻开,他的肚子皮肉依旧,干瘦黄皮凸起肋骨,没有一点血迹,连一条疤痕都找不着。
“你晕头了,瞎说什么?”宋婶把碗搁在床边,“感觉怎么样,好些了没?”
吴班头在肚子上摸来摸去,呆了好一会,高兴地说:“真不痛啦!”
他翻身爬下床,跪地上磕了几个响亮的头,“两位真是高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逢雪喝完一碗羊肉汤,说:“不要高兴太早,我们只是把你肠子补好,但你的胃已经坏透了,缝不起来。”
叶蓬舟:“小仙姑,若依你之见,应当怎么办呢?”
逢雪:“只能换一个胃了。”
吴班头和宋婶听他们说补肠子、换胃,听得晕晕乎乎的。班头抓耳挠腮,想了片刻,问:“两位难道是地府的判官吗?”
逢雪蹙了下眉。
叶蓬舟拿着扇子笑道:“都说地府判官青面獠牙,你看我们像吗?”
宋婶摇头,“我看不像,倒像天上的仙人。”
“但是,”班头搓搓掌心,“两位听过我们廉州里判官换心的故事吗?”
逢雪倒听过这个故事。
说的是前几朝,有个书生,读了许多书,性情朴实木讷,经常被其他人笑话。城外有一座十王殿,里面雕像个个青面獠牙,凶狠狰狞,最凶狠的,还属侧殿之中摆放的一座判官像。
有人深夜经过时,还能在那儿听见镣铐晃动,鞭笞拷打之声,和一声声凄厉的鬼哭。
是个能吓死人的地方。
酒宴之上,其他人为了戏耍书生,便让他深夜背出闹凶的判官像,若是背出了,就请他吃一顿酒。
书生胆大,竟真去了十王殿。众人都以为他会半途而废,或是被闹鬼的判官吓晕,没想到,过了一会,他后背背一尊彩绘的木像,重新来到宴席之上,把木像往当中一竖。
雕像青面赤须,手执长鞭,气势威严狰狞。
正是那尊判官像。
大家又惊又惧,忽见判官像赤眉一扬,似是怒目呲须,吓得四散奔逃。
只剩书生不明所以,把酒樽拿起,独饮自醉,一人饮酒只觉落寞,就倒满一杯酒,敬给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