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逢雪看了太守一眼,“该你出场了。”
太守怀里揣着重新捡回来的泰山石,哆哆嗦嗦地说:“两位可否和我一起……我害怕啊。”
还没说完,屁股上忽然被踹了一脚,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出了草丛。
“哎哟。”他惊叫了声,又马上捂住嘴,回头看眼两个少年,忍气吞声拍拍屁股,走向了前方。
逢雪攥紧了长剑,蹙眉望向前方,轻声说:“你说太奶奶会出来吗?”
叶蓬舟笑了笑,“不管她出不出来,反正黄皮子杀一个少一个。”
逢雪“嗯”了声,手背忽而被轻轻碰了下,垂眸望去,小玄猫抬头蹭了蹭她的手。她眸中冷厉散去,嘴角噙起笑,抬起手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小猫,目光则穿过灌木树隙,望向了夜宴上衣着锦绣打扮风流的众人。
无常说过,太守的沈姨娘是阴间来讨债的厉鬼,身携阴司令旗,术法符咒伤不得她,连鬼吏都拿她无可奈何。
既如此,厉鬼怎么能生下这么多孩子?还个个聪明伶俐,能言善辩,有神童美名。
那夜逢雪从班头那打探到学堂地址,悄悄潜入其中。
公子们住的寝房有朗朗书生传来,烛光昏黄,少年手执书卷的侧影映在了纸窗上。
然而不多时,那人影有了些微的变化——鼻子越来越长,嘴边多了几根须,两个圆圆耳朵穿过头发,忽地竖了起来。
她跳到屋顶,挪开一片瓦。
手执书卷的,哪是什么翩翩少年,却变成一只直立的大黄皮子。
景象真荒唐,大黄皮子立在灯下,每夜苦读诗书,比许多口口声声声称自己头悬梁锥刺股的学子,不知要勤勉多少。
读得累了,它从自己的毛里翻找半天,拿出一截指头,放在嘴里,咬得咯嘣响。
就算饱读诗书,妖也依旧是妖,改不了吃人的本性。
逢雪抿了下唇,默然离开,回家便与叶蓬舟商议,要把这些黄皮子一网打尽。就算不能逼黄太奶奶现身,这样的妖怪,杀一只便少一只。
金杯中盛满的酒是极阳糯米酒,里面掺有些特意为黄皮子准备的“小料”,装点宴会的花是桃花,桃木阳刚,克制妖邪……还有种种布置,就算不能全部杀死黄皮子,也足以就叫他们原形毕露,无法再混迹在人的世界。
她望着宴上嬉笑的少年郎,心中在想,这样混迹在高门大户里的妖怪,又有多少呢?而她只有一人一剑,杀得完吗?
太守战战兢兢地走到席中,侍妾们围了上来,将他拥簇在中心,儿郎也一个个来拜见,张口喊他父亲。
太守笑容僵硬,面孔苍白。
“父亲,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无妨,只是天有些冷罢了。”
……
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一城太守,纵然心中惧怕,对答也没有露出端倪。
少年忽而纷纷扬起头,高兴地说:“两位娘亲来啦!”
逢雪跟着望过去。
两位美人携手走了过来。其中一位面庞温柔端庄,仿佛庙里的玉像,而另一位清美出尘,遗世独立。她们都已不再年轻,却仍旧光彩照人。
美人一左一右,坐在太守两侧。
只可怜了太守,看哪个都是妖怪,偏偏要共坐一堂,接过他们敬来的美酒,只是眼神,不由总往暗处瞟。
高人,高人救我啊!
……
逢雪执剑伏在暗处,看这群公子佳人喝酒作乐,说些有的没的。
她看他们一杯接一杯饮下酒液,只想看见衣袍底下,露出一条黄鼠狼尾巴。
然而等了又等,公子还是公子,美人依旧是美人。
夤夜,酒已过三巡,立在旁边的侍女也打起了哈欠,悄悄望着太守,只想让他一扬手,让宴会散去,大家各自休息。
太守何尝不困倦,只是不敢而已。他麻木地接过一杯又一杯的酒,悄悄往灌木张望,心中想,两位高人为何还不出手?
难道他们已经舍弃自己,离去了吗?
太守心中越想越寒凉,十来杯酒水入肚肠间,也开始觉得头晕脑胀,昏昏欲睡。
见太守一脸醉态,夫人便劝他回去休息。
“不!”他强行振作精神,抹了把脸,“再等等、再等等,今夜良宵美景,不如……不如以月为题,各自赋诗一首,让我看看你们素日功课做得怎么样。”
公子们便起身作诗,举杯对月,妙语如珠,诗句居然也都做得很好。
又饮了一轮酒,天边飘来乌云,遮蔽了明月,又起了些风,不再适合继续欢宴。
太守实在没有理由再留下他们。此刻,他自己也已经酩酊大醉,伏在了桌上,便由两位美人搀扶着下去。
随着太守夫人离开,夜宴至此也就结束了。
“怎么……”逢雪蹙起眉,握紧长剑的掌心几次攥紧,又只能无奈松开。
叶蓬舟摇头,“这些黄皮子倒挺能耐,喝了这么多加料糯米酒,一个个不露出自己的尾巴。不对,它们当真喝下了吧?”
逢雪:“看来只能再做打算。”
刚说完,正欲离去,忽听一声惊呼。
一位小侍女不小心撞在了俊秀公子的身上,残酒洒在他的胸口。少女吓得要哭了出来,那公子却朝她温和笑笑,扯了下她的衣角。
两人低语几句,便一起往花丛深处行去。
“遭了,”叶蓬舟叹道:“这又是一个被妖怪拐骗的可怜小孩。”
逢雪默不作声地提剑跟在他们后面,见那对男女在暗黑的树下撕扯了一会后,少女转过身去,脖颈雪白而细腻。
那公子俯身上去,在她脖子上嗅了嗅,嘴角探出一截尖锐发黄的利齿。
当此时。
长剑破空,势如雷霆。
仿佛要把这憋了一整晚的气撒出来,剑尖笔直透过公子的肩胛,把他钉在树上。
逢雪俯身扶起那少女,“你没事吧……”
声音戛然而止,她低头,看向自己抓住的手。袖中钻出的,不是纤纤玉手,而是一截粗糙、带毛的爪子。
鼠爪反握住她,尖锐的长甲噗嗤一声,陷入的手臂。
少女缓缓抬起头,露出张尖嘴呲牙的鼠面。
它缓缓朝逢雪扬起了嘴角。
……
“小心!”
飞刀劈来,瞬间斩断那只抓住逢雪的爪子。逢雪反手一剑,刺中黄皮子的肩膀。
那黄皮子脸上黄毛变幻,一时是少女雪白面孔,一时又长满了粗糙的黄毛。她倒退两步,朝逢雪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嘴中却喊:“有歹人——救命!”
霎时间,许多火把从黑暗里靠近,侍卫们飞快跑了过来。
狂风大作,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厚,云层后雷声沉闷,滚滚而来。
火把将他们团团围住,闪烁的火光在二人脸上曳动。
逢雪看向那少女,她早已捂着胸口跑到侍卫们身后,梨花带雨地哭诉,“这两个歹人想要杀了我呢。”
叶蓬舟握住了刀,笑道:“这些东西也够聪明的,在设计埋伏我们吗?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做了黄皮子的瓮中之鳖。”
逢雪挽了个剑花,“呸,你才是鳖。”
太守府中的侍卫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是怕伤到普通人,难免畏手畏脚。两人对视一眼,跃上了屋脊,踩着檐角纵跃几下,便甩开了地面追兵。
“呼——”回头看眼地上的火点,叶蓬舟呼出口气,“小仙姑,你手臂怎么样?让我看看。”
逢雪看了眼手臂上四个血洞,摇头道:“不碍事。”
“怎么能不碍事呢?”叶蓬舟蹙了下眉,看见血洞,嘶了声,好似伤口在他身上似的,“我来给你包扎一下。来……”
逢雪突然牵住他的手,把他拉向一边。
叶蓬舟眨了眨眼睛,身后飘来腥臭的风,他想要回头望一眼,却见少女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一个人高的黄皮子伏在他的身后,紧紧盯着逢雪。
十几双暗红如血的眼睛,从重重夜幕里钻了出来。
第044章
“轰隆——”
一声惊雷撼动天地, 暴雨倾盆而下。
逢雪出剑,刺向那只黄皮子,一手牵住叶蓬舟, 把他往自己这边带。
叶蓬舟顺势拔刀,劈向从檐上飞扑而来的黄皮子。
大雨密如珠帘, 刀光让大雨一滞, 雨珠四下滚落。
他揽住逢雪的腰, 翻身而起。
闪电撕破夜空,少年人的身影如同白鹤振翅, 飞至半空,却被紧接其后的黄妖死死咬住。
“呲——”
是利齿穿透血肉的声音。
逢雪扫了眼吊在少年小腿的黄皮子, 长剑削过, 鲜血如蓬飞出。
黄皮子被削掉块皮肉, 痛呼一声,松开了嘴,朝她龇了龇牙。
叶蓬舟一脚,把它踢到泥水里, 掠至屋脊之上, 落地时身形踉跄了一下,被稳稳扶住。
逢雪握住他的手臂, 靠近他, 闻见清冷空气里飘来的清浅凛冽的莲香, 雨水冰凉刺骨,隔着湿透的衣袍,少年人滚热的体温和急促的心跳如擂鼓在她耳畔响起。
一声又一声, 与天边滚滚春雷相接。
她抬起眼。
雨珠从少年浓密长睫滚落,深黑的眼里似也被雨湿透, 显得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