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你的腿行吗?”她问。
少年笑了起来,浑不在意脚上几个血洞,“咱们一个手被咬,一个腿被咬,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天残地缺?”
逢雪翻了个白眼,“狗嘴吐不出象牙。”
十几只黄妖又跳了上来,包围圈逐渐合拢。它们伏在地上,雨水顺着刚刺般的鬃毛滴落,如刀的指爪勾破砖瓦,一双双暗红色的眼睛透过重重雨帘,死盯着风雨中两个相互搀扶的少年。
疾风骤雨,天地飘摇,血水被大雨稀释,一缕缕淡粉从浸透雨水的袍角滴落。
逢雪从包裹里拿出霞衣,递给了身边人,“小心一点。”
叶蓬舟捂唇轻咳一声,伸手接住霞衣,却披在了逢雪的肩头。
“小仙姑,可别小看我。”他眨了眨眼睛。
赤红如火的外袍搭在少女瘦削肩膀,她抬起眼看过来,挂在长睫的雨珠轻一颤,悄无声息滚落。
叶蓬舟忍不住抬起手,擦过那一滴落下的雨水。
冰冷指腹擦过脸颊,逢雪微微瑟缩一下,瞪了他一眼。
叶蓬舟低笑道:“小仙姑,赠你云衣的长辈……难道是让你总把它丢给别人吗?你也是血肉之躯啊。”
明明也是血肉之躯,受伤也会疼痛流血,偏偏总想执剑立在别人身前,把护身的法宝丢给别人,偏偏要以肉身独对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叶蓬舟轻叹了口气,十指转动,为她系了个轻盈飘动的蝴蝶结。
逢雪:……你还怪有闲情逸致的。
“轰隆——”
又一声惊雷响起。
惨白的电光里,独目的黄皮子飞扑而上。
两人在暴雨之中狂奔,泥水飞溅,雨珠如帘。在他们身后,紧紧跟着十几只大黄皮子。
去哪?
逢雪与叶蓬舟眼神一对,彼此会意,冲向了城西。
雨点、电光、乌云、大风。
城隍庙中两盏灯火昏黄,坐在高台的神官温和仁慈,两侧青面獠牙的凶狠恶鬼,护卫在他的左右。
庙门忽地被撞开,冷风带着雨点灌入其中。
两个湿漉漉的人影冲了进来,张口便喊:“无常——”
立在城隍身侧的无常木雕一动不动。
两个少年齐刷刷看向左边的那尊木雕。
叶蓬舟道:“无常兄弟你别装了,我们知道你在庙里。”
彩绘的木雕依旧纹丝不动。
叶蓬舟拱手,“情况情急,多有得罪。”
说罢,跳到高台上,抬脚一扫,无常像腾空而起。他顺势转身,把无常木像背至背上。
到这时,木雕的眼珠子才动了动。
“你们又要做什么!”
无常也心中郁郁。
怎么每次他轮值,都能遇见这两个惹事精?
逢雪道:“黄妖在追我们,请无常出手相助。”
无常冷哼一声,“区区一只黄妖,也敢在城隍面前放肆?”
逢雪:“是一窝。”
无常沉默了片刻,说:“你们且待在庙里,就算是妖邪,也畏惧城隍之威,在庙里不敢放肆。”
话音刚落,合起的木门忽地被撞了一下,供奉的香烛烛火猛地晃动。
叶蓬舟道:“只怕它们没那么畏惧城隍之威啊。无常兄弟,赶紧把你老大叫出来,给我们撑撑场子。”
无常转动手里的哭丧棒,叹了口气,“不成啊——城隍事务繁忙,到处都有妖鬼作祟,事务堆积如山,我刚递上灵石城的折子,再者,他如今没有在阳世,帝君生辰马上便要到了,各地城隍都去阴司贺寿,事务都得挪到几天后了。”
叶蓬舟道:“那劳烦无常兄弟出手助我们除妖了。”
无常默然片刻,从地上重新跳回高台,俯瞰着少年,与两侧的神垂眸冷观。冷风灌进小庙,烛火不停摇曳,木雕彩绘的面孔时明时灭。
“斩妖除魔,是你道人的事,抓鬼拘魂,是我阴吏的事。”无常不为所动,嘿嘿笑了两声,“既是凌云真人的徒弟,怎会连个黄妖都抓不住?难不成是个赝品?”
叶蓬舟眸光微沉,冷笑道:“无常兄弟,你可不厚道,若让黄妖为祸,你知城中会死多少人吗?”
无常反问:“小兄弟,你知我手底下送走过多少人吗?”他负手而立,面孔逐渐变得僵硬,重新化作台上的木雕。
叶蓬舟皱了下眉,骂道:“一群蠹虫,拜你们有何用?”
一直执剑立在殿中的逢雪忽然出声。
她手中拿出了张黄纸,“既然如此,无常休怪,待会我在阎君面前出言无状。”
无常遽然睁开双目,望向她,喝道:“你想做什么?!”
少女弯了弯嘴角,“告状。”
她朝无常拱手,坦然道:“凭我二人,杀不了这一窝黄皮子,与其被鼠啮,魂魄被咬得残缺不已,不如我在城隍庙里横剑自刎,无常拘我魂魄,带我去阎罗殿上,告一纸阴状。”
叶蓬舟猛地看向她。
“咣当——”
庙门又被重重一撞,没有撞开后,妖怪转向了屋顶,几声窸窸窣窣声响起,冷雨飘了进来,浇灭了烛火。
四周陷入黑暗,头顶十几双暗红的眼睛虎视眈眈,风雨声中,还有噼啪声。
是黄皮子在扒拉庙上那层瓦。
顶上浮现一层朦胧的光,城隍爷虽不在,但留在此处的一些神光仍可以摒退妖魔,挡个一时半会。
噼啪声中,薄如蛋壳的光膜出现一条又一条刻骨的划痕,摇摇欲坠。
无常问:“你、你要状告何人?”
少女冷笑了一声,“先是状告这满城的黄妖,害人性命,毁人尸身,嚼碎魂魄,致使无数百姓含恨而终,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二告灵石城无常,拘魂不利,尸位素餐,玩忽职守,十多年也拘不走一个生魂。”
无常反驳道:“你胡说,我每夜都去拘了的!”
叶蓬舟笑着转了转飞刀,“每夜都去还拘不走,不是更丢阴司的脸面吗?”
小玄猫从他衣襟钻出来,“喵~”
逢雪眸光冰凉,望向了石台上高大的神像,“三告廉州城隍,治下黄妖作乱,杀人无数,却浑然不察,白受众人香火,枉为一城城隍。”
无常被她这三告吓得不轻,“你、你连城隍大人都敢告,不要命了吗?”
“无常别急,我还没告完呢。”
“轰隆——”
又一声惊雷划破天际,苍白电光中,少女清凌凌的眼睛明亮而坚定。
“还有一告,我要告阎君。”
她说到城隍时,无常心中虽害怕,尚还敢训斥少女胆大莽撞。但如今,无常愣在了高台,竟一句话都不敢说。
阎罗、酆都帝君、泰山府君……世人对阴司之主有种种称呼,但无一不对这位与天地同寿的神心存畏惧,对祂的名字讳莫如深。
“阎君本应惩善扬恶,公平公正,却让恶鬼手执阴间令旗重返人间,以讨债之名,与妖怪勾结,在人间为非作歹。”她扬了扬下巴,凛然不惧,“最后一告,我便要告阎君不公。”
叶蓬舟抱着双臂,在旁边笑着附和:“无常兄弟,你不是说斩妖除魔我们来除,阴间的事你们来定吗?细说上来,这妖魔还要算到阎罗王的头顶呢。反正他们有阴司令旗,术法伤不得她,不如你现在送我和小仙姑去地底下告个状,也好让我两生死与共,做对患难鸳鸯,呀……”
他轻嘶一声,面孔发白,苦笑着看向戳向自己伤口的剑鞘。
逢雪:“请无常动手吧。”
无常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你们两个真是……胆子也太大了!罢罢罢,今夜就算被妖怪咬个魂飞魄散,也只能陪你们闯一遭了。”
逢雪一喜,“多谢无常。”
头顶砖瓦噼啪落下,冷雨灌进庙中,那层朦胧的神光却始终不破。
无常:“……不过我看它们一时半会还进不来,要不我们在庙里再待一会?”
叶蓬舟盘腿坐下,笑道:“无常兄弟,你未免也太怕事了吧。”
无常振振有词,“我只不过是一个阴司小吏,又没什么神通,又不会什么术法,怕事一些又如何?”
叶蓬舟招手,“小仙姑,我给你包扎一下伤。”
逢雪摇头,“我不碍事,你顾好自己吧,还能走路吗?”
叶蓬舟把裤脚挽上,小腿血淋淋的,黄皮子那一口极狠,几乎把腿咬穿,几个血洞汩汩冒出血。他嘶了声,撕下衣摆几根布条,把血洞缠起来,草草包扎了下。
逢雪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风声、雷声、黄皮子指爪深深挠进砖瓦庙墙之声交织在了一起,幸而城隍神光幽微,为他们擎起一方天空,挡住了风雨摧折。
逢雪看向高台神像,身子稍倾,朝他拜了拜,又俯下身,捡起地上滚落的祭品,重新摆好。刚刚的话只是为了逼无常出手相助,但当着城隍老爷的面,说要去阴司告他,逢雪还是有些不太好意思。
闪电一闪而逝,她抬头放好面点时,忽然看见神像似是点了下头。
再一回神,一切如故,仿佛是错觉。
但这一瞬,耳畔声音变得极其清晰,每一滴雨珠落在哪一片瓦上,哪一片树叶被风吹得噗地一声离开了树枝……
门口守庙老头的鼾声也穿透了风雨,清晰入耳。
“小仙姑……”
“嘘——”逢雪把食指立在嘴边。
叶蓬舟便不再说话,专注地望着她。
逢雪拿起剑,悄无声息来到门口,耳朵贴在门上,黄皮子的动作便听得一清二楚。
它们似乎发现城隍庙难以攻破,便跳下了屋顶,嘁嘁喳喳低声议论。
声音并不大,藏在风雨声里,但逢雪却听得异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