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139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在买活军的学问之前,先传播开来的,便是买活军的娱乐,这是让人有些无奈,却又觉得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好在有一点令惠抑我等臣子心下稍宽,那便是皇帝并没有受到这些新娱乐的引诱,和从前比,反而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朝政上。

  这或是因为朝廷受到买活军和建贼压迫之后,内部少了许多掣肘,令他有了施展的空间,不过在臣子们来说,也是看到了皇帝的成长,虽然很不可思议,但若说此前是荒嬉之君无疑的话,那么此时,虽然还有许多瑕疵,并且完全没有更改的意思,但在朝政上,已多少可说是有了些明君的影子。

  “惠卿来了。”

  惠抑我不过等了几分钟,皇帝便叫进了,他身穿圆领短袖,宽松的棉麻‘汗衫’,下头是一条不知布料,只到膝盖的侉裤,这裤子别看其貌不扬,但惠抑我却知道,一条裤子在外头怕是要卖到一千两银子都不算贵的。

  这是使团送给皇帝的仙衣,所用的材料,按照他们的说法,‘吸汗速干’,当真是一点不假,惠抑我还看过皇帝试验,脱下来的裤子用清水浸泡,再略打一点皂角,拧干之后挂起晾晒,不到半个时辰便干透了,而且平展如新,丝毫没有褶痕,端的是令人赞叹至极。

  若是从前,此物定是要起个仙气飘飘的名字,可惜买活军一向作风朴实,这东西就叫‘速干裤’,还有速干短袖,其实是一身的,皇帝这里得了两身,如获至宝,说是穿着时吸汗透气、妙用无穷,比薯莨纱更适合锤炼身体时穿着。

  看来刚才皇帝是乘着数学课讲评作业时,自己去‘健身’了,惠抑我心想,“皇上的身子骨倒是越发康健,不过天家血脉,历代来活过四十岁的都是不多,如他曾祖父一般,花甲而终已算长命,不知道这一位天命如何,谢六姐心中想必也是有数的,就不知道会不会开示晓谕了。说不定原本也活得不久,现在才这样注意摔打身子。”

  表面上自然是行礼如仪,口称“见过皇上”,这样私下陛见是不行跪拜大礼的,作一揖而已,皇帝旋即叫他坐下,道,“今日叫你来,是因为下一期的头版,要发的文章已经定下,是沿海一带引种土豆、高产稻、高产麦的推进,如今各地的折子都收上来了,这些数据大概是可信的,你把折子都拿回去,试着总结一下,也要和《买活周报》上一样,拿出一篇数据翔实,最好是佐以图表的报道来才好。”

  又道,“原定的版式带来了吗,给我看看——你先看折子,若是有难处,便现在和我说,咱们看着能不能商议个办法出来。”

  惠抑我忙从怀里掏出初版选材,双手呈上,这里自有两个小阉人拿了十余份奏折,惠抑我也不敢托大,忙打开仔细观览,又要了炭笔、算盘、活页本来,放在一边,把奏折中写的数字都记下来,只等着稍候仔细验算。

  他这样慎重,皇帝也丝毫不意外,望着惠抑我诚惶诚恐地拨算盘,也不由得叹道,“这个报纸,的确是个好东西,但未必能起到好作用!”

  他的意思,惠抑我心知肚明:对地方官来说,报喜有稍许夸张,那根本就不算是什么大事,甚至于在大家竞相夸功的大环境里,你若不夸功,便也没了向上晋升的机会。数百年下来,已经形成了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习惯,出去剿匪,杀了几个老百姓,便可以说是杀敌上百,今年麦子不算歉收,便是谷仓丰盈。

  这种说约数而不说实数,大肆夸张形容的风气,不是朝廷申饬能够改变的,这便是为何说报纸是个好东西了。《买活周报》便是个很好的样板,上头的文章中对数据的重视,是随着报纸的散播而潜移默化的,这一年多以来,朝中的奏折也渐渐地开始出现实数,而不只是艺术化的形容词代指。也使得朝廷要求各地大员上报实数时,有了底气和话柄——连买活军都能出这样的报道,朝廷大员反而拿不出来了?

  但,好东西未必起到的都是好作用,惠抑我只算了一本奏折,便开始抹汗了,他知道这话要得罪人,但还是一狠心道,“皇上,这……这数和买活军那边给的数字不一样。”

  这话不得不说,因为这报纸是要印发出来,送到全天下去的,和邸报又还不同,这里容不得丝毫的含糊,也没有所谓轻轻放过,若是奏折中有虚报,而报纸上照发不误,日后被印证谬误,丢的是朝廷的脸面,掉的就是惠抑我的官帽了。惠抑我指点着折子道,“譬如说山阳道一省,按照《买活周报》公布的数据,他们分配去的土豆种是五十吨,此时应该在指定的十余处育种地全数完成播种,等到日后收成了以后,挑选五百吨良种,在山阳道散布。”

  “但山阳道布政司行文来,在各处播下的土豆种子,加在一起有一百多吨了,足足是应有数目的两倍。若不是有人从外地大举收购,安排播种,又或者是买活军私下又送了五十吨,否则,便是对不上。”

  皇帝一点也不意外,只轻轻笑了一声,点了点桌子,有几分讥诮地道,“看啊,这就是朕的忠臣。一味的好大喜功,又是如此荒疏不谨,这样的人,也能做到一道的布政!”

  惠抑我擦着额头并不说话,他也明白皇帝让他来验算的心思,以皇上在算学上的能耐,若是有心,自己都能算了,更不说如今宫中阉人妃嫔,为了取悦皇帝,竞相向学,这简单的加法,可以做的人实在不少。皇帝让他来做,只是为了试探惠抑我的立场,如若惠抑我不能尽职,那么他这个主编的位子,也还是做不久的。

  “会否是计算时有所疏忽,又或者是各处的县令上报时,存在少许误会?”场面话不能不说。

  皇帝‘哈’地冷笑了起来,拿起桌角的报纸抖了抖,“误会么?还是连《周报》都敢不细看了?一看是数据文章,便立刻略过,他们哪里知道周报里早将分派到各道的良种数量都给了出来?居然多达一倍,这多出来的种子,是哪里变出来的?求六姐冥冥中赐予的么?”

  惠抑我起身长揖道,“皇上请制怒,岂不知徐徐图之的道理?王旭此人虽有种种不是,但胜在无为而治,与登莱处并无掣肘,如今辽东形势一片大好,似非更易其人的好时机。”

  这倒也不是假话,且这王旭也是阉党一员,据惠抑我所知,山阳道引种土豆也还算卖力,只是一道折子有些矫饰之处,派人前去训斥一番也就罢了。要再找个能比王旭强的,仓促间也不容易。其余布政司,恐怕还未必有山阳道做得好呢。

  若是要按惠抑我的想法,这篇文章,此时尚且发不得,还要结合各地锦衣卫查访的结果,真正卖力引种,惠及平民的,才值得出一篇报道扬名,同时也要贬谪那些做事不利的布政使,如此一年下来,方才能让众布政司见到朝廷的决心,明年的土豆引种,才会真正全国顺畅。毕竟,引种土豆是完全无可挑剔的农事,若是连这件事都不肯尽心,那这个官只怕也是真的当到头了。

  不过,皇帝既然特意把他叫来,可见并非是只有这么点道理中的想法,对于惠抑我的献策,不过是随意嗯了一声,便道,“锦衣卫如今也不过是在江南、辽东一带,真正有些探子是能干的。各地的百户,早已多半无用,便是加上各地镇守太监,也不过是给他们多找了些敛财卖人情的借口罢了。”

  惠抑我听着,身上汗毛逐渐竖起,暗道,“坏了,也不知道是谁教的,现在小皇帝对这些套路,心里已经门清,以后要想糊弄他是越来越难了——真不该给他看报纸的,再过几年,只怕不是天下事都晓得了?”

  面上只不动声色,隐隐仿佛有些赞成,皇帝看了他一眼,道,“要说真正谁手里有这引种土豆的数据,知道哪一道的布政司最用心,其实,莫过于买活军了。你读了谢六姐呵斥江南士绅的文章么?那里有一点是最值得注意的,便是买活军能够保证,哪怕他们的私盐队折损在路上,死之前也能传回话来,把凶手告知。可见,他们信息传递的神通,在做事上,是何等的便利。”

  对于文章中所说,若是查不出真凶,则当地全数连坐的说法,皇帝反而没有丝毫评论,因为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如姑苏城,就因为立朝以前,惹得开国皇帝不快,被苛待到了如今。对敢于反抗自己意志的地方,倘若能精准定位,当权者是想来不吝于残忍打击的,所谓杀鸡给猴看也。

  这种手段,不是难在打击这只鸡,而是如何抓出这只鸡来——如若说没有传音法螺,一队人马出去以后没有再回来,要查出他们在哪里出了事,实在是很艰难的事情,若是将一条路线上的州府,全都列入惩戒,那么本地的百姓也不会心服,正是因为私盐队至少有把身陨之地传出的能力,才让买活军有了放下如此豪言的底气。

  “陛下的意思是……”惠抑我已完全明白了。

  “总之,这篇文章要发,而且要发得《买活周报》也挑不出毛病来。”皇帝道,“回去以后,你怎么写,那便是你的事了。惠卿,能办到吗?”

  若是由朝廷官方出面,向买活军问询细节,岂不是全然示弱,等于是完全承认了自己不但没有良种,甚至连贯彻良种引种的能力都没有,对地方的控制力完全流于表面?这层遮羞布决不能轻易揭开,否则买活军还不知道要跋扈成什么样了,这件事只能由惠抑我私人出面,惠抑我恭声道,“臣定不负所托!”

  虽然感慨皇帝处事日益老成周全,心中却不免也是微叹:皇帝重视报纸,这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朝廷连一篇文章都写不出来,只能求助于敌对政权,连引种土豆都是处处掣肘,再看看买活军,叫人心中怎是滋味?

  “另外,近日有没有收到些鼓吹开特科的文章?”皇帝又问,“若有,择优刊发,放在第六版上,看看读者来信,反应如何。”

  这便是报纸好用的地方了,惠抑我心想,只要皇帝想看,文章如何没有?便没有,自己写几篇也是要有的,主要是要看看京城读书人的反应如何,按他预估,若是阻力不大,两年内,特科教材和考试形式,应当能定下来。

  以国朝一贯的办事速度来说,实在不算是慢的了,但和买活军处一比,两年……谁知道他们又会做出多少事来呢?

  惠抑我又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紧迫感,同时还有更熟悉的无奈:他上任以来,自问也是尽心尽力,甚至于从皇帝到内阁、阉党,如今已都可以算是合作无间,尽量减少摩擦,但从效率上来说,却依旧是完全无法和买活军相比。

  甚至连改进的余地都没有了,却还是追赶不上,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难道真是仰仗仙器之利,没有半点社会形式的问题?

  惠抑我暗自决定今晚把《政治和社会》再看一遍,他第一次看的时候,不以为然到了极点,但三个月的主编当下来,所见和从前截然不同,却也逐渐地发觉了这本书的魅力。

  便以读后感为由,去拜访使团中几个还算相熟的老朋友吧,譬如说使团长谢向上,算是个妙人,很喜欢坑人请吃饭,一说有饭局,他是必来的……

第284章 史上第一个vlogger

  既然双方和议已成, 彼此并公然派驻使团,而且国朝的使团成员中,常驻在云县的还有信王这样, 身份尊贵的近支亲王, 那么买活军的使团,阵容也就十分体面了, 使团中身份最尊贵的,是谢六姐的七妹,今年十三岁,和信王的年纪相差仿佛, 而且也是亲生胞妹。虽然‘外交对等’这个词, 对于敏朝来说还有些陌生, 但个中道理他们还是能明白的, 且也的确感到了买活军的尊重与友善。

  自然了,和信王一样,谢七妹也不是使团团长,她在京主要履行的职责,是进宫陪皇后说话, 以及出席一些礼仪性的场合,作为买活军政权的代表。整个使团中做主的还是谢向上谢团长,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各自身怀‘绝技’(比如说善于补习数学)的使团成员,在京中被权贵人家奉为上宾,这几个月来, 倘若没有在各种春酒中, 和外形特异的青头贼打过交道, 又或者去青头贼使团附近的小饭馆里品尝过买活军的风味, 那就不能算是京中的风流子弟了。

  买活军的使团人数众多,而且身份上不能算是完全的外邦使节,会同馆不够住,也不适合安置,于是把皇城外,贴着金水河东北角,有一处归皇家所有,曾是公主府,现已荒废的园林,划分给了使团居住。年前由朝廷修葺了一番,等买活军使团进城以后,又大兴土木,在园林中开辟了几座水泥小楼。

  这其中挨着院墙建的一排水泥房子,是最先修好的,很快对外打出了门脸,设了小吃店,卖他们闻名遐迩的许多小吃,譬如炸鸡腿、炸鸡翅等等,在城北风靡一时,甚至还有贵人家的少爷差人来排队,专买炸鸡架回去下酒的。

  又听说使团成员居住的宿舍,只占了园林一小半,其余地方,都被买活军造起了水泥屋子,将来也是要对外开放的,除了谢六姐天界得传的仙人美食之外,还有世上所有珍奇玩物,都是应有尽有,甚至还会有一整栋房子,可以玩一种和狼人杀、三国杀一般的剧本杀,甚至是要扮演成另一个身份,光是听听,便令京城顽主好奇不已,不过使团来此不过是两三个月,目前还在施工,尚未完成而已。

  惠抑我因为主办旬报的缘故,和买活军使团是很熟悉的,他是很想得开的——朝廷或许因为颜面,很多事不好张口,但他只是一介臣子而已,若是还端着架子放不下来,那该怎么办好旬报?毕竟连合金活字,都是买活军赠送,还要他们的工匠来教导朝廷工匠,底子都是别人给的,面子,还有什么面子要穷讲究?

  也因为他这务实的作风,买活使团对他也颇为赞许,双方在讨教中已俨然是老友了,尤其是谢向上,他是使团中最会和国朝官僚打交道的人,对于国朝官场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也能摆出彼此两便的态度。

  譬如说,他们到京中之后,众权贵家遣人往来时,总是给门子一些门敬,买活军的兵丁一开始是不肯收的,让大家都很尴尬,惠抑我和谢向上提起以后,谢向上便从中协调,此后外客来时,给的门包,都是投入玻璃做的供奉箱里,买活军会每日登记造册,把这部分门敬用作偶然去别人家中投帖登门时,回敬的门包。

  此事在京中,是颇为惹来一些议论的,很多人都好奇,难道买活军那里,所有的官吏兵丁,居然都是清廉似水,对于金银美色均毫不动心么?就连皇帝都颇为好奇,于是曾作为使团成员前往云县,后又回京复命的王知礼王大珰,便被召入宫中,询问起了他的见闻。

  “买活军私人是没有门子的,连六姐都没有管家,只有两个生活秘书。”王大珰便这样回答——既然没有门子,当然也就不存在门敬了。

  “两个!”这在京城人来说是很难想象的,别说皇帝,便是惠抑我家中,也是奴仆如云,非如此,怎么将生活进行下去呢?

  “是两个,其余人,尤其是买活军的高层,几乎都没有奴仆服侍,他们提倡内务自理,最多是有些洒扫的事情,在高等将官的宿舍,会由专门的勤务兵办理,不过那也是扫地而已,衣服都是送去洗衣房用机器洗的。”

  洗衣房也是买活军那里的新鲜东西,国朝是很难效仿的,主要的原因,是没有针织衣衫,棉布也不普及——现在的达官贵人都穿绸缎,这东西是进不了洗衣机的,甚至多下几次水,便会成为‘半新不旧’的家常穿着,洗涤时也要小心捶打,还要上浆,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而穷苦百姓们穿的则是麻布居多,这种布进了洗衣机很可能就烂掉了,因此虽然明知道洗衣机是省力的好东西,但在国朝这里,是没有开洗衣房的土壤的。

  惠抑我在宫中,也见过洗衣机的模样,还顺便见了信王一面——说来惶恐,当他第一次见到仙画时,惠抑我虽然极力掐着虎口,但还是尖叫了那么一小声。而且,因为当时观看仙画的人里,只有他是初次得见神迹,还被皇帝带头嘲笑了好一会来着。

  就不信他们第一次见到仙画时,反应会比他好……不论怎么说,明知道信王人正在云县,但看到他的模样,出现在一堵白墙上,还笑着传声向皇帝问好时,惠抑我还是浑身发麻,有种跪地叩拜的冲动。至于内容,反而不留意了,他更想知道的是这东西其中的道理——难怪买活军重视数理化,如果数理化能造出这样的仙器,惠抑我也愿意考特科,不管能不能做官,这种掌握了玄奥‘科技’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好奇,太让人着迷了!

  难怪徐子先要合族投靠买活军!想必他在那处,定是如鱼得水了!惠抑我便觉得若是他不能明白这画面是怎么从跑到墙面上去的,当晚是要睡不好觉的。后来他看到了由纸盒和放大镜制成的投影仪,方才略有感悟,可以静下心来看视频——好在皇帝每次也都要看好几遍,不怕跟不上。

  “皇兄,云县这里天气很和暖,刚一月份了,这里便可以只穿着薄夹袄随意行走了。”

  在画面中,信王一边走路,一边仿佛对着众人正在说话,他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叫人看了很难相信这正是以往那老成持重的少年藩王,虽然才只是看了一会儿,惠抑我便可以肯定,西林党们一度寄望的‘信王继位’,只怕也是化为泡影了。瞧信王神色的变化,身上那典型的买活军衣着,便可知道,他已经‘买’化得厉害了。

  “今日带皇兄来看一看买活军这里百姓的衣服,先从衣服的生产说起。”

  这是一段经过‘剪辑’的视频,令人更是叹为观止,信王这边还在走着说着,‘镜头’跟着他的话声,往前方转去,给大家看了看‘纺织厂’外轮廓,下一刻转回来时,信王已经站在室内,盒子里也传出了咔哒、咔哒的声音,仿佛有机器正在不断运转,信王介绍道,“这里就是缝衣服的地方,棉布在这里,被裁缝成衣服,前头是如何从皮棉变成棉纱,从棉纱变成棉布的步骤,我们不能进去拍摄……”

  他看着似乎还很有些委屈,但惠抑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看他,倒是希望他能将视角转向自己前方的厂房去——就这副模样,看久了也不会多出花来,而且将来随时回京随时可看的,但云县那里的制衣工厂,这情景除了这一次之外,还有什么机会能看得到呢?

  别拍自己了啊……拍点你看到的东西!

  似乎是对大家的心声一无所知,信王还是絮絮叨叨说了老大一会,才把镜头转向了厂房,只见阔大的水泥高屋中,一排排木桌子按一定的间距摆放着,桌子上有一个铁砣子,似乎正在运转,而桌前的工人们,也正聚精会神地操弄着机器,从最前方一排的工人看到,这机器是要配合脚踏的,似乎是随着脚踏,铁砣子上便有长针不断伸缩,‘圪垯圪垯’,在脆响声中,棉布从中匀速滑动,最后反过来又过一道,一件圆领短袖衫便呈现出了雏形,用时——用时似乎不超过三分钟!

  别说飞针走线的女眷了,便是惠抑我都知道,做一件衣服,哪怕是最勤快的绣娘,至少也要半天一天,才能缝好。而且若是做得急了,针脚便不会那么匀净,但这‘缝纫机’,便完全推翻了他的认识,几分钟便把两片衣服缝在了一起,而且针脚极其匀净,令人叹为观止,更是心中暗惊:难怪买活军的织物,如此物美价廉,做工如此细腻,卖价却绝说不上贵,原来他们用机器做,真是做得又快又好,若是这个缝纫机也能缝纫绸缎,那长此以往,松江绣娘,只怕也是要被挤对得无处立足了!

  不过,只看买活军允许信王拍摄,便知道他们很有缝纫机难以仿制的信心,在信王的拍摄中,众人的确也看不出缝纫机起效的道理,惠抑我倒是对那些工人的模样很惊奇——

  虽是炙手可热的权贵,也做了几十年的官,但只要能出门,那便不可避免地也会看到杂工,毕竟大家都在街上走,惠抑我时常能看到扛活的‘窝脖儿’、还有卖水的、卖些针头线脑的货郎,这些都算是小工小商了,多数都矮小、瘦弱,面有深深沟壑,愁苦之色甚浓,而且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散发着浓浓的异味,很显然,这些特征买活军处的工人是全不具备的,他们正是这些描述的反面。

  这些工人,大都是女性,但也有男性,个个面色红润,除了似乎对摄影用的机器很好奇以外,其余时候面对着藩王也不怯场,一边做活一边高声谈笑,偶有一二起身走动的,也是身形健壮,至少和瘦弱毫不沾边,这和惠抑我心中的雇工,完全是两样的形象,说实话,就是小地主,只怕都未必有他们的精神呢。

  说不定是因为信王来这里的缘故,特意选出的人选,惠抑我怀着这样的心情,看着信王拍完了缝纫‘车间’,又出了缝衣厂,去拍不远处的洗衣房,“这些工厂,多数都建在河流下游,这样方便生产,货物可以立即运走,成本最低。”

  洗衣房建在水边,这也是当然的事,而且这里的水边还很繁华,人来人往,时而能听见车轮辘辘、骡子喷鼻嘶鸣之声,惠抑我极力在人群中巡视着,想要找出一些面有菜色,在京城这里多见的饥民,并且多次希望信王从镜头前走开一些,可惜两个愿望都没有实现,信王的身影一直牢牢占据了半个画面,而他身边经过的行人,不论高矮胖瘦,面色至少都是很康健的,没有菜色,而且许多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任是谁都能看出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哪怕就是在京城,也未必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哪怕就是京城的卫兵……也未必有这里的行人高壮,惠抑我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知道买活军治下的日子过得好,但,难道真有这么好?

  怕不也是特意选了这条街,安排出这些行人来,只是为了不经意地炫耀买活军的强盛……

  但看信王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异样,仿佛这些都是日常随处可见的百姓,惠抑我的想法又不免有些动摇了,信王甚至还一边走路,一边和同路的一个车夫搭起话来,“老乡,你是送衣服去洗衣厂吗?”

  “是啊!每日都至少得运个两三车的哩!”

  这车夫的官话有浓浓的福建道腔调,但一个车夫居然会说官话,这让惠抑我更怀疑世界的真实了,不过他旋即便想起了锦衣卫的回报,买活军这里的确人人都会说官话。

  原来这话当真是没有掺假啊……

  等等!

  他忽然又迟疑地觉察出了不对——这车夫和信王攀谈,居然也不行礼,而信王也居之泰然,没有丝毫不悦?

  这……这还是信王吗?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注重礼仪的少年君子吗?

  演……演的吧……惠抑我只能这么想,信王定是在买活军那里忍辱负重,只是为了打探更多买活军处的消息……

  惠抑我的嘴角有些抽搐的欲望,但他勉强忍耐住了,而是怀抱着满腔的别扭,看着信王和车夫谈笑风生,一起走进洗衣厂的院子里,但并不进厂房,而是直接走向了河岸边,他又吃惊起来了。

  “难道所谓的洗衣机,居然安在河里不成?”

第285章 水力洗衣机

  仔细想想, 如果买活军处的衣服,都不是由各家自己去井水边以木棒手洗的,而是送到洗衣厂里来, 那么洗衣机安在河岸边上,又或者似乎以水车取水, 倒也是情理之中。惠抑我此时已经看得津津有味, 并不断在心中揣想洗衣机的模样,不知其是否也和缝纫机一样,精巧到让人难以看懂其中的道理。

  谁知道走到岸边一看, 却又是一阵惊奇,只见河岸边上,水流湍急之处, 矗立着十几个小水车, 不过是二人多高——这在水车中不算是大的,都是筒车, 再往下看,水车伸出了一个曲轴,用油光发亮的铜齿轮连接着下方一个小□□, □□做了六个叶片,叶片外又罩了一个人高的木桶,木桶上开凿了数个孔洞, 一个是让曲轴伸进来的,还有一个则是放入衣服的地方, 顶上还有一个小口。

  就见那工人把一车衣服,投入木桶中, 又从上方孔洞里倒入草木灰, 再放两个皂角, 过了一会儿,信王靠近了窥视,啧啧称奇。又让手机过去拍摄,里头已经满是泡沫,衣服在其中滚动不休,被六个叶片不断拍打,惠抑我只觉得叹为观止——这里的道理,很是简单,木片拍衣去除污垢,本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但谁能想得到,水车伸出一根长杆,带动一个小□□叶片的转动,便可用水力来洗衣了?

  这里头的构思,当真再是奇巧不过!而且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洗衣机要比人力洗得干净,速度也更快得多,信王拍了这个机器,又去下一个机器拍,道理都还是一样的,只是不放草木灰,那工人介绍道,“这叫投洗,把残余的皂角洗掉。”

  该如何从筒子里把衣服取出来呢?却也是相当简单,只需要放一张筛箩在木桶斜下方,把木桶顶歪,里头的衣服自然从入衣口掉到箩中,水分沥到河里,再把箩匾运到投洗机器中,将其投入便可。这样顶歪木桶,还能倾倒出木桶里残余的污水、泥沙,可谓是一举两得了。

  当衣服从投洗机出来之后,这次才终于运上岸来,在河边棚子里,有个很大的机器,旁边是两面厚木砧,烧得很热,连着铰链、齿轮,也是用水车作为动力,几台水车连在一起,都在拉动着齿轮转动,这木砧缓缓合拢,便将其中的衣服,水分完全压出,其中的残水顺着水槽,又流回了河里。

  等到木砧合拢之后,工人便将齿轮旁的一个杆子推动,于是水力传导过来,又将木砧分开,工人乘机取走里头的衣服,此时已经半干,再拿到晾晒场里去,逐一抖开,将衣服反过来晾晒。

  晒干了的衣服,还不算完,要按照数字分类,这里放了无数的筐,分衣的工人推着车在其中走动,不断地查看衣服反面写的数字,按照数字将丢进箩筐,再按筐送入熨烫车间去,将褶皱稍微烫平,这才折好了,用棉线打包,一捆一捆,用麻布袋包好了,重新送上车,往回运走。

  信王光是拍了这个洗衣厂,便拍了近半个时辰,将来龙去脉都拍得仔细,也让京城众人有大开眼界之感,譬如说买活军贩卖的衣服,往往在背面不起眼处有一块额外的布料缝在那里,众人也不知这是做什么用的,说是预先打的补丁,似乎那片地方也不容易磨损,很多人都以为是为了日后打补丁预备的料子,还赞买活军细心。

  此时看了这仙画,方才知道,原来是为了给买活军治下的百姓写数字的,应该是他们的住处,从街道开始便有了数字编码,为的便是方便洗衣厂识别。有些人是用黑色的颜料写着,还有些细致的人家,直接是用彩线缝上,这样便无虑颜色被洗脱了。

  光是洗衣这样一门小生意,在买活军这里,便能翻出这样的花头来,怎叫人不叹为观止?皇帝当时看了以后,便立刻招来了王知礼,询问其中的细节,譬如洗衣收费多少——信王的仙画里,什么都说到了,就是没说收费,大概是他从来没有这个概念。

  “一袋一文钱,大约一袋能装个三五身衣物是有的。”王知礼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个洗衣厂,最大的本钱其实就是造水车,造叶片,但这东西足以用许多年,本钱摊下来,落在一袋衣服上,可以忽略不计的。主要便是洗衣厂工人的工钱。”

  “洗衣厂工人,若是识字,一日便是二十五文,十个人也无非是二百五十文,而这桶子,从早上天亮,转到晚上天黑,若是还洗不完,还能挑灯继续洗,能洗多少衣裳?一个桶子,洗个百十件衣裳是有的,只需要洗十五分钟,用两个桶便能完成这个循环,这样算下来,一日能洗多少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