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草木灰和皂角,草木灰是几乎不要钱的,都是各单位的食堂免费供给,皂角所费也实在是不多。这门生意,于百姓来说,实在是实惠便宜,能够节省人力,去读书、去上工,同样的时间,赚到的都比洗衣费多。于衙门来说,却是非常稳定的一笔收入,获利应当很不少呢!”
这买活军,怎么就这么会赚钱呢?!
这是大多数了解了买活军的敏朝官僚,都不禁兴出的感慨,便连洗衣这样的小事,俨然都是利润丰厚,而且细水长流,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们的衙门,能富成什么样子?说不定光是各地的洗衣厂,都能凑出几个月的辽饷了!
皇帝自然是心动的,“那我们能不能学着做这样的生意?”
这却很难,因为这种洗衣机,是专为棉布衣裳所设的,而且是要质量较好的棉布衣裳,才能经得住这样的搅打,绫罗绸缎被这样对待,便是没有洗烂,也肯定会变形,不能再穿。
也就是说,若是要在京中开这样的洗衣厂,不但没有合适的湍急河流,也没有人会来光顾——雇人来收衣服倒也罢了,这个是简单的,但该如何让这些人把衣服准确地还回去?这不但要求这些工人识字,而且也要求京城有一套能用数字来定位街道房屋的系统。这就不是单单一个洗衣厂能统筹的事情。
“再往大了说,买活军那里,百姓家之所以如此普遍地将衣服拿去外头洗,是因为他们省下来的时间,可以去做别的事,赚头更多。”田任丘私下和惠抑我谈到此事时,说得便很直接了,“洗衣做饭,一般都是女眷的事情,他们的女眷是普遍出去做活的,但咱们这里,洗衣做饭就是女眷的工作,把这些事包给外头了,她们自己做什么去?坐着玩么?哪怕一袋一文,这也是不必花的钱,因为完全没让她们看到花了这钱的好处。”
买活军那里的事情,好都是好的,但学是真不好学,便是朝廷也屡屡感到无能为力,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要办洗衣厂,那就要让女眷看到花钱的好处,那就要让她们能出去做活——那就要让她们也接受教育,眼下朝廷连特科都没开,这该到哪一步才能办呢?更不说,朝廷哪来的钱到处聘请了先生,去田间地头开班?
再者,若是要开这样的扫盲班,那就一定要用简化字,如果连字都学了买活军的,只怕朝廷中衮衮诸公是不会答应的,便连民间也将物议大起,这和归顺于买活军,究竟有什么区别?和议之后,绝非是万事大吉,反而随着交流的增多,改变的进行,逐渐意识到的是一种追赶上的无力,便是完全没有外力掣肘,只怕这些事也不容易办成,更不说买活军已经俨然把天下当做自己的囊中物,只等着时机到时,逐步扩张了。
虽然艰难,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便是因为局面危急,才要把眼前能办到的事情先办好,譬如此时,当务之急,便是要好好种土豆,至少先度过了这几个灾年,让朝廷手中有了一些银子,可以不再拖欠官饷、军饷。如此一来,朝廷的影响力,才能有一定的复苏,接下来再谈特科这些事情。
关于洗衣厂的讨论,便这般告终了,留下的是令人熟悉的深深遗憾。对惠抑我来说,更大的遗憾还在于无法亲手把玩仙器手机——他还觉得这四个字实在是太过直白了,与其叫做仙器手机,不如叫做玲珑镜,实在是妙用无穷,光是旁观着皇帝玩耍其中的小游戏,如贪吃蛇、俄罗斯方块之类,便令人心醉神迷了。不过,可惜的是,这手机需要用‘电’这种玄妙的能源,皇帝也只能玩上一日夜,便不得不把手机还给使馆,由使馆送回云县去。
买活军给了信王两部手机,便是这样使用的,大约一个月能够收到其中的一部,是充满电,而且录了仙画在里头的,另外一部则送回云县,皇帝会在电量用完之前,给自己录一段仙画,惠抑我甚至还沾光跟着一起被录了进去,这让他当晚都没睡好觉,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还是禁不住猜疑着,惶恐着自己的魂儿会不会被摄入手机之中,跟着一起去了云县。
直到之后几日,他都安然无恙,并无异状,这份担心方才慢慢地放下,第二次看信王的仙画时,惠抑我已能沉着处之,并在心中暗自嘲笑首次得见仙画的孙伯雅孙郎中了。实则熟悉了仙画这种形式之后,惠抑我对于仙画本身,固然还感到神奇,但更看重的,还是仙画中透露出的种种生活细节,并且意识到了这种仙画,对于统治者了解民生能有多大的帮助。
就算能找人来演,但街道房屋,那是演不出来的罢?行人百姓们,也不可能随着信王的拍摄,跟着他的手机移动罢?这东西如此小巧,若是能让锦衣卫放在胸前、袖口,暗中摄录,多少官司断不明白?!
惠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物对治政的影响,但却也明白了为何买活军的使团如此廉洁,他们那里的吏治如此清明——这样的监察手段,岂不是真如神明降世一般,还敢贪污受贿的官员,又有多少呢?
惠抑我便是在这样羡慕又有些向往的心态中,登门拜访谢向上,预备出血本请他吃饭的——请谢团长吃饭,吃买活军那里的小吃总不像话,他是走了田任丘的关系,借了九千岁府中任用,时不时能为皇帝预备膳食的名厨尚老,准备预备个五十两银子的上等席面,务必要把谢向上招待得心满意足,才好开口。毕竟,旬报这里想借用的,可以说是买活军内部的机密材料了,若是买活军的兵丁能喝酒,不把酒喝透了,也是不好意思张口的。
京城宴客,多数都是遣听差送信送帖子,若是宾客能来,便要写了回帖,注明时间,宾客的数目等等。唯独买活军使团这里是个例外,因为他们并不习惯用听差,而且多数都在府中,为表尊敬,往往都是亲自去请。
这一次也不例外,谢向上并未外出,而是在使馆中忙碌,听说惠抑我登门要请他吃饭,便把他带入馆中,笑道,“老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进京几个月来,都是吃你们的请,恰好今日私房菜和超市算是布置齐全了,我们正要试菜呢,来来,我借花献佛,也请你一顿,你也给我们参谋参谋,也看看,还有哪里不合京里富人的心意。”
说着,便不顾惠抑我的谦让,不由分说,把他拉到馆内用布幛遮挡起来的‘施工区’,笑道,“你瞧瞧,我们这个景观区布置得怎么样?”
第286章 绢豆腐幽兰拿铁
惠抑我虽然是关陕出身, 但也曾因公往江南一带游历,是见识过姑苏、广陵一带的几大园林的,再说他还常往宫中见驾, 也能领略皇城内三山两海的风景,按说买活军这里,不论景观区怎么布置,都不能出奇, 但偏偏刚一掀开布障, 便不由得微微吸了一口气, 发自肺腑道,“这未免也太奢靡,如此仙器, 是能随意在露天摆放的吗?”
他所说的,自然是塑料制的桌椅了,这东西惠抑我也只是在宫中见过, 皇上有一套塑料澡盆,他本人是视为珍宝的。又有买活军平日里往外贩卖的仙器, 譬如他手腕上扣着的塑料腕表,一枚至少也是上千两银子的,也是用的塑料这种举世难寻的材质。
这东西, 既然完全不知道它是怎么制出来的,除了买活军那里之外,其余什么地方都没有, 那么理所当然,便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一种材料了, 便不说腕表, 只是塑料手环、塑料发簪, 那价值都远远要超过等重的黄金白玉首饰。
如此罕见的东西,在买活军这里,却是被制作成了一条一条的椅子,和长桌用铁管连接在一起,在花圃中零星摆放,这份豪奢,连惠抑我都觉得过了,“真不架起棚子么?京城风沙大,一阵风来,便全落了土,岂不可惜?”
“这就是天好的时候,大家坐在外头赏景的。”谢向上笑道,“别看这些花圃中种的都不是什么名花,但其中不少除虫菊,香气可以自然祛除蚊虫,到了夏天,支起遮阳棚,在长椅上坐着,打扑克、吃小烧烤,多么惬意?”
他便示意远方遛墙根摆放的一排小餐车,底下都是齐整整的水泥地,小餐车四面都有竹子做的帘子垂挡,清清爽爽,上头挂着招牌,有炸鸡、烤串、凉皮、卤味、酒水,光是看招牌,已经令人食指大动,只可惜其后没站着伙计,今日显然并不营业。
惠抑我试着在塑料长椅上坐了一坐,只觉得触觉光滑细腻,还要胜过玉石,又往四周一看,也不得不承认,倘若能在花圃中,坐在这塑料桌椅上吃酒取乐,只怕连李白再世,都要诗兴大发的,因不由道,“难道这里也要开放给百姓们进来游览吗?那想必定是大排长龙了!”
谢向上道,“这倒是不行的,别的不说,我们带来的货也没这么多,你们是知道的,每一船带来的线鸡便只有这么多,只够我们自己吃的,便是有多,用来招待客人,数量也十分有限。炸鸡店中,鸡腿、鸡翅都是售完即止,倒是炸鸡架可以常年供应。”
这是因为敏朝此时吃的土鸡,鸡腿鸡翅的肉都十分坚固,便是炸制也很难入味,倒是炸鸡架,大家都是吃个滋味,肉并不多,土鸡还是买活军的线鸡,差别并不太大,一样差别不大的,还有各种下水,譬如鸡心、鸡胗等等,炸出来味道倒是都差不多。
除了一旦有货,便立刻引来百姓们大排长龙的炸鸡腿、炸鸡翅之外,炸串店中,受到大众欢迎的还有炸猪皮、炸鸡米花、炸薯条,炸红薯乃至炸猪肉串等等,配上买活军特制的辣椒粉,真是鲜香开胃至极,会喝两杯的,配一大碗冰黄酒,就着咯吱咯吱的炸猪皮,真是至高无上的享受——而且所费不多。
因此在买活军使馆之外,如今搭配着开了不少酒铺、二荤铺,都是围绕他们的炸物生意,赚点小钱。买活军使馆这里,他们自己地方有限,倒是不做堂食。惹得周围赚到钱的百姓们,私底下都暗自参拜起了谢六姐,这又是民间琐事了,惠抑我虽然知道,但却并不打算做任何干涉,也不会向上报告。
除了这个炸物铺之外,买活军另外几家门脸,大多都是卖货的,这些烤串、凉皮的吃食,并未向外出售,大概是因为怕生意照顾不过来。惠抑我对凉皮这个招牌,格外的注意,忍不住道,“这凉皮,可是我们关陕的米皮、面皮?没想到买活军居然也专擅我们老家的一味小吃。”
谢向上哈哈一笑,引着惠抑我往里走去,道,“说到面食,可不敢和山阴、关陕两道相比,我们这里不过是多了几味调料而已,一会吃饭时上一份,老惠你来品鉴品鉴,滋味是否足以出摊,若是不足,便撤了去,换成山城小面的摊位也可。”
这山城小面又是什么,惠抑我便全然没有听说过了,被谢向上引着走进最近的一间屋舍之中,只见屋顶开了玻璃天窗,其余地方铺的也是玻璃瓦,虽然是室内,也和外头一般,光照明亮,屋内做了一个三面的玻璃大柜台,大约是一人高,里头摆了各式各样的点心盒子,不过只是盒子而已,下方标了诸如‘精制绿豆酥’、‘精制奶油果子’、‘精制鲍螺’、都是京城本就流行的点心。
再看左右两侧,也是玻璃打成那一人高的大柜,里头放着一个个名签儿,什么‘奶油小方’、‘水果千层’、‘虎皮奶油蛋糕’等等,都是之前没有见过的东西,光是看着名字,已觉得口内生津,惠抑我道,“这些点心只怕不便宜罢!多用奶油——这奶油可是贵价东西。”
这时候人们当然也吃奶油了,最典型的奶油点心,便是酥油鲍螺了,不过这东西并不是用奶油做的,而是用牛奶制成奶油,奶油制成黄油,黄油再炼去其中的水分,方才是金灿灿的酥油,这也就是醍醐灌顶中的所谓的‘醍醐’。
用醍醐再调和一些羊油,配上大量的蜂蜜、白砂糖,在锅中慢慢煎制,又或者是调和形状之后,入炉烤成,便是酥油鲍螺了,这东西外壳犹如鲍螺一般,微微坚硬,而内里则甜香软烂,十分适口。醍醐算不算是奶油?大约也算是的,因为可以装袋久存,一袋卖价不低,越是南方,越是昂贵,不是富贵之家,是不能当成家常点心食用的,多数都当成一道在宴席上可以压阵的名贵点心。
按惠抑我所想,世上点心,最美者无过于鲍螺了,买活军这里的点心,若是要做得比鲍螺还好吃,是很难的。而且买活军要赚钱,价格难道要比鲍螺定得还更贵吗?那日常能买的人家也就不多了。
谢向上笑道,“点心是不便宜,但也不至于贵得大家都买不起,不过,这里也不是人人都能进来的,若是能进来的人家,吃些茶点,不算是太大的负担。”
这个屋子里是有人正在后厨忙碌的,谢向上便将惠抑我请到屋外院子里坐下,院子里也有塑料桌椅,不过是更精致一些的淡黄色雕花圆桌,配的是一色的圆背椅子,也是令人啧啧赞叹,这塑料便是可以随心所欲,弯成什么形状都可,坐下来四面有靠,而腰部还略微有些凸起,恰好可以支撑,真是比圈椅还要更舒服。
“老惠,喝点红茶罢?”他们坐下之后,便有伙计过来送上菜单,谢向上拿过来递给惠抑我看,“配一块奶油小方怎么样?这东西我最爱吃了,放开了一口气我能吃一斤!”
惠抑我瞧着这菜单上纤细的墨迹,便知道是用买活军喜爱的羽毛笔写成的,但茶叶上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有当季精选红茶、精选绿茶、精选奶茶三种选择,因奇道,“奶茶,这是塞外鞑子们喝的那种么?”
“不是不是,他们那个奶茶,听说还要煮肉在里头,是咸口的,我们这个是甜口的,可要尝尝?天气也热了,来个冷萃奶茶,再给你来个奶油顶,洒些果仁,再加个珍珠、粉圆、红豆,再加一块绢豆腐,加些芋泥,我看也是极好的。”
惠抑我恍然大悟,“哦,这是茶粥是吧?如八宝粥一般的——难怪是你们南边的东西,客家擂茶也是一般,他们还要放姜米,这茶是当饭吃的。”
谢向上听得一阵大笑,叫来伙计,给惠抑我叫了一杯绢豆腐芋泥奶茶,吩咐要奶油顶洒果仁,又叫了一块奶油小方,他自己倒是什么也没吃,惠抑我问他,他道,“你吃的就是我的份,今日试菜,食材也是有数的,这些东西备料不多,我已吃过了,不好再多占,还是要让那些没吃的同僚们尝尝味儿。”
惠抑我也不由对谢向上肃然起敬,忙又道,“怎好意思白吃白喝?今日我是要来请谢老弟的,谢老弟在这喝水,我吃什么都不香,想吃什么你也来一份,大不了我会钞嘛!”
谢向上仍是含笑摆手,惠抑我知道他们买活军的干事,虽然也有人情练达的一面,但凡是想要进步的,于小节上必定是极其谨严,心中也是暗叹:为神仙做事,谁敢不战战兢兢?买活军十几年内便能调理出这样一批能吏,怪到谢六姐飞扬跋扈,她的确有这个恣意而为的底气。
说话间,奶茶已经送到,是装在玻璃杯里,有一根晶莹剔透的玻璃管子插在杯中,惠抑我见了,不由一怔,只见那玻璃杯中,是一杯微带褐色的白汁儿,里头隐约可见粉紫色的芋泥,还有玉白色的绢豆腐沉在杯底。
杯顶则是乳白色鲍螺一般的奶油,高高凸起,高过杯顶,上头洒了些核桃花生碎,一时间奶香、茶香、果香幽幽而来,只是杯子拿在手中,却略无暖意,惠抑我愕然道,“冷的?”
谢向上笑道,“冷萃茶是很幽香的,夏日喝还能解渴,老惠试试。”
此时喝茶,都讲究热饮,凉茶如薄酒,是很无味的东西,惠抑我还真没喝过什么可口的冷茶,茶冷了便总觉得过于苦涩,闻言将信将疑,举起杯子,因不懂这玻璃管子是什么用,便不去搭理,先呷了一口,吃到的全是奶油,只有一点茶汁入口,也是奶味十足。
这一口奶油刚入口,眨眼间便化开了,只留下极轻盈如云朵般的触感,随后是猛然爆发的奶香,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甜味,合着坚果那满口香气,令惠抑我诧异至极,仔细品味半日,叫道,“这不是奶油!奶油不是这味儿!也不是这质地!”
又道,“但好喝——只是这茶都沉在底下,是要先吃了奶油顶,再喝下头的茶么?”
谢向上便教他用吸管喝茶,这在此时也是很罕见的事情,惠抑我见多识广,笑道,“这不就是芦杆吗?偏要用玻璃做,若是碎在杯里,可不好说了。”
说着,便含住吸管,猛吸了一口,只觉得微有阻力,便再加用力,落入口中的却是一块软嫩□□香十足的绢豆腐,再喝一口,方才喝到了奶茶,只觉得,奶香之中,混合了幽幽茶香,又有一股淡然甜味,调和其中,与豆腐、奶油一起,不但茶味未被夺走,反而更加沁人心脾,而且奶味中竟半点没有不讨人喜欢的腥气,简直是令人心旷神怡,又有芋泥厚实绵密口感压阵,别看惠抑我取笑这似擂茶,但喝到嘴里,却是一口接着一口,喝了数口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杯子,犹然咂嘴回味不已。
“如何?”谢向上看他喝得有滋有味,不由自己也灌了一大口白水。
惠抑我却没留心他的小动作,事实上,他已有些忘记自己的来意了,完全沉浸在这奶茶的味道之中,半日方才笑道,“谢老弟,你这是害苦我了——这奶茶若是一两银子一杯,那我一个月岂不是给你们使馆白干了?这东西真就是鲜奶混了茶,再加糖料么?我若发誓不外传,可否将秘方告我?”
他这完全是在说笑了,谢向上也跟着哈哈大笑,道,“不至于,不至于,这东西喝多了也不好,一个月一杯足够了——而且,你还没尝过蛋糕呢。”
他往后厨叫了一声,“来人,快给惠主编把奶油小方呈上来!”
第287章 奶油小方
所谓的奶油, 在惠抑我的认识里,和酥油其实便是一种东西。他往边塞出使时, 便曾见过牧民用牛皮口袋摇奶油——将牛皮缝好后留个小口子, 灌入牛奶、羊奶,随后缝起口子,不停摇晃, 足足要一两个时辰, 再拆开缝线,将牛奶倒出, 其中酥油便自行浮现, 而牛奶则变成了淡白色飘着油花的清水,饮用略带微酸,据说很是滋补。
还有一种酥油,是白色的, 听说便是用木桶来不断的捣鼓,留下的清水则略带甜味, 但这个惠抑我便没有品尝了,因为牧民更喜欢黄色酥油,其似乎也可以保存得更久一些。当时他也曾尝过酥油茶、奶茶, 都是鞑靼人平日的爱好, 只觉得一股子难以去除的腥膻味道,不是人人都能接受, 其中还要再加酥油、炒米,甚至还泡肉干, 加盐, 这东西虽然叫茶, 但其实和粥一样, 都是一种主食。
所谓的奶油小方,原本按他所想,无非是糕饼外以酥油涂抹,应当是香甜中十分腻人的东西,不过刚才在这杯奶茶上喝到了所谓的奶油顶,却又和他想得截然不同,惠抑我不免也对所谓的奶油小方充满好奇。只见伙计手中端着一个木餐盘,餐盘中间还放了一个黑色的瓷碟,瓷碟中则是一个纯白色的小方块,走到惠抑我身边,示意他亲自取下。惠抑我不由笑道,“当真是讲究,倒和你们一贯的风格不同。”
买活军卖的吃食,价格倒一向是不昂贵的,而这奶油制品,想也知道只怕不会太便宜,又做张做致,做出这许多讲究来,还配了小银匙在碟子里,惠抑我用银匙切了一块小方,手感如若无物,轻盈至极,倒显得他用力过猛了。银匙磕在碟子上,发出‘叮’的一声,再看切面,也并非所想的那样,全是奶油,而是奶油包裹了一种黄色的小烘糕。
惠抑我不由就道,“这东西怎么做到如此轻盈发泡的?便是发糕也没有这么干爽。”
此时的糕饼,多数都以重油重甜为美,要说是轻盈酥脆的,现在最有名的是龙须卷,百姓们能时常吃到的,发糕也算是一种,但那是用糯米做的,虽然入口即化,切面也是细腻不已,其泡如针眼一般绵密,但取食时,唇齿、匙羹还是能够感到糕体本身的粘性。
不像是这个小方,糕体中气泡密密麻麻,极其轻巧,切时毫不费劲,惠抑我送入口中,只觉得奶油香甜绵密,在牙膛上带来无法形容的喜悦感受,而那黄糕也是香甜非常,轻盈犹如云朵,咀嚼中逐渐化为甜汁儿,嫩、滑、轻、香,当真是生平没有尝过的异味,不论是宫中御点,还是名家私膳,都没有能和它比较的。
当下不由又吃了几口,将一块奶油小方狼吞虎咽完了,方才叹道,“这东西当真是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见。倒是让我想到了传教士曾经送过的一样东西——他们叫做卡斯特拉的东西,似乎也是这个滋味,只是尝起来粗拉拉的,又过甜,几乎齁嗓子,和这东西无法相比,只做了一小段时间,很快便也不发了。他们说这东西是‘上帝的礼物’,和花朵一样珍贵的东西。”
“他们不发,大概是因为在本地打不开局面的关系,听说东瀛长崎那里,迄今还有这东西流传,已经算是本地化的点心了。”谢向上是非常博学的,惠抑我没想到他居然连长崎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一时不由微诧,但很快想起买活军收拢了十八芝,那本就是长崎出身的大海盗,便也暗自点头,明白过来。
“如何?”谢向上便笑问惠抑我,“是这奶油小方好吃,还是奶茶好喝?若是一个月只能吃一次,惠主编打算选哪个?”
惠抑我便立刻难以抉择起来了,小方不大,三两口便吃完了,虽然舔唇回味不止,但似乎奶茶也不遑多让,他本人对于擂茶是没有偏见的,并无茶水一定要汤轻味正的想法,偶尔兴之所致,还会吃茶泡饭呢。
因此对这轻盈中带了醇厚,甘甜中又有茶叶芳香的茶饮也很是喜爱,尤其喜欢芋泥、绢豆腐的加料,这里才喝,那里又好奇若是加了红豆、粉圆是什么样的味儿,不禁犹豫难决,半晌道,“这要看各自都卖什么价钱了——若说难做,是什么更难做些?”
谢向上道,“那肯定是蛋糕难做了,这东西现在全天下也是咱们独一份,虽说西洋人也有能做蛋糕的,但能这样开一家店专门贩卖,一日能供给数百个蛋糕的,全天下只有咱们买活军能办得到。”
“蛋糕,蛋糕。”惠抑我也不由念叨了几句,顾名思义,便知道这是面粉加了鸡蛋做出来的,从名字来说,似乎并不难做,而且做法也是被西洋人所掌握的,只不知谢向上为何会如此十拿九稳,不免便请教缘故。
谢向上也不吝指点,因道,“这东西说白了,便是面粉和蛋黄蛋清混合,加了糖去搅打,成了面糊之后,放入烤炉烘制,要说的话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但只是一点,做蛋糕的面粉需要极细极白,市面上做最上等馒头的面粉相比,都不足够,西洋人要做一个口感细腻的蛋糕,需要两个帮工连续不断地摇筛罗,摇上两三天,把面粉不断过筛,先后要用十几种细纱布,不断地摇出来,才能做出一个足以供给皇亲国戚的蛋糕,这东西是难在费人工。听说在西洋人的厨房里,若是把蛋糕做坏了,厨子是要坐牢的,原因只在于这种面粉实在是太难筛出来了。”
惠抑我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他也不必谢向上进一步说明,便立刻想到了——凡是用人力的简单劳作,买活军的思路都只有一个,那便是发明一个机器来取代它。
“如此说来,买活军定然是造出能筛面粉的机器了?”
“机器筛是一早有的——所以买活军的馒头才那样好吃啊,只是南方人没吃过几次馒头,便自以为天下的白面馒头都是一个滋味了。”谢向上笑着说,“我们买活军的馒头,那面粉是真的洁白如雪,只有一点儿微黄,不过,现在大多都还是吃的杂面馒头,因为杂面反而对身体好,而且那还不是做蛋糕的面粉呢,能筛出最细腻面粉的筛子,是近日才制出来的,因此我们才开始做蛋糕,恰好京城有钱人多,很适合来杀——啊,来服务本地的权贵。”
他转得勉强,惠抑我也有些无奈,只做听不见,谢向上笑嘻嘻地又说,“但这还不算完呢,我们在试验着造新的磨面机器,用蒸汽驱动,而不是水力,压力比之前更大,可以把面粉中的杂质,最开始就分离出去,这样磨出来的面粉,别的不说,光是保存的时间都比从前要久,一两年是没有毛病的,不会酸败。那样一年磨个一次面粉也就够了,也能节省仓库的空间,便是城中的百姓,也能多储存一些粮食。”
惠抑我已经很习惯买活军带来的这种能直接改变生活方式的变化了,但即便如此,闻言仍是好一阵心潮起伏,不由得拈须道,“若如此,那可是天下德政!六姐功德万千啊!”
要知道,此时开磨坊,完全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尤其是水力磨坊,这东西京城没有,但凡是有河的地方都少不了,也是一座城市必备的东西。因为百姓吃的口粮,必须是要去磨坊里磨出来的,而且不论是乡间还是民间,都是吃一点磨一点,没有一次磨好全年粮食的,这里除了磨坊费用一时难以支付之外,于面粉来说,主要还是怕变质,一袋面粉若是磨出来三两个月吃不完,便可能会发酸腐败,带了怪味儿,这种粮食除了流民谁也不愿意吃,因为吃了很可能生病。
因此,乡间农户,若是有了余钱,第一个要整修的其实是粮仓,其次才是自己的屋子。粮仓里是存满了麦子、谷子的,粮食吃尽了便交钱去磨,也有贫户为了省磨钱,自己吃麦饭。
这还是乡下地方大,城里的百姓没有选择,有些居处狭小的百姓,他存不得谷子麦子,便只能是上街买磨好的面粉,这样便根本谈不上秋后多买些,来年青黄不接粮价高企时拿出来应急,因为根本留不到那么久,只能接受不断波动的粮食价格。往往就是这些小户人家,在三四月份粮价最高时,不得已卖儿鬻女,只为了换取活下去的口粮。
惠抑我原不知道为何面粉会酸败,听谢向上的意思,似乎是一般的磨法,杂质还是较多的缘故。这当然也是事实了——如今民间能吃得起两三遍筛的人家,能有多少?大多百姓是恨不得一斤麦子进去,一斤半面粉出来的,里头的麸皮、胚子,哪舍得筛掉?多留一些是一些,也就是若混进了碎石子、木块什么的,做饭时给它挑出来而已。一般走街串巷卖的炊饼,那都是淡黄色的,略有些拉嗓子,要买入口即化的白炊饼那得加钱。
若是有了高产麦,再有了新式磨,只怕一般的商家要操纵粮价便没那么容易了,若是百姓之家都有了三年之积,那该多好?官府便能腾出手来,狠狠地治一治粮商了……
惠抑我一时也不由有些神往,但看了谢向上一眼,又想起买活军那里,根本没有粮商操纵价格一说,凡是违规抬价的粮铺,听说都是没好下场,不由又有些讪讪:说不定买活军那里,百姓们早也习惯了不怎么屯粮,要吃随时去买就是,自己在家放着,还得防虫鼠,没那么方便。
“我说怎么如此轻盈细腻,原来是面粉难得——仔细想来,这和宫中的小点总是格外精致,也是一个道理,宫里做菜,不惜工本人力,面粉自然细腻,点心也就格外好吃了。”
刚说完面粉,惠抑我又请教奶油的制法,谢向上也不瞒他,笑道,“这也是一个道理,奶油这东西,其实和黄油、酥油,都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只是奶油相比之下很容易腐败酸坏,你看这东西如此轻盈,便知道不好保存。如何将它进行打发利用,现在西洋人也是弄得不太明白。因为黄油本就是贵价东西,民间难得,宫廷中什么时候能走出这一步,我们也不知道。”
“其实便是我们也很难造出保质期很长的,再加上这东西本身原材料要从关外运来,也比较难得,因此,只能在这里限量供应,要我说,一碟奶油小方,卖个一百多块钱是真不算贵的。”
这东西只五六口便没了的,要卖一百多文,虽不说贵,但也决不能算便宜了。若惠抑我不知底里,只怕也是这么认为,但听谢向上说起其中的缘故,便知道蛋糕虽小,其中文章却大,这真和炸物一样,算是买活军的独门生意了——但凡生意要做得独门,那必定便是有几样关键东西只在东家手里握着,譬如炸物用的仙种鸡、棕榈油,蛋糕用的奶油和面粉,这些都是别处难以寻觅的,将来几年中,买活军真不知要靠这些东西,赚来多少银钱呢!
不过,好在这些东西,正是因为其难以仿造的缘故,注定了能吃得起的人并不多,似乎也不用担心买活军的影响力广布民间,至少在吃食上,目前只拿出了这么一点东西,反倒是他们的衣衫,还有那马口铁造的东西,在民间得到的反响要更大得多。
惠抑我以为,衣裳上的样式,是比吃食、马口铁的影响力还要更大的东西,若是百姓们习惯了穿买活军形制的衣裳,那么他们心中还有多少认为自己是国朝百姓,这就很难讲了。不过,要应对此点,实际上唯独的办法是朝廷这里也能制造出一样物美价廉的好衣裳,只可惜买活军防得严密,信王只能拍洗衣厂、缝衣厂,却拍不了纺织厂,便可见他们对于自己的梳棉机和纺织机,看守得有多么的严谨了。
之前锦衣卫也有计划,要往买活军那里送一些机灵的女线人,这些女线人,与其是去执行暗杀谢六姐这样天方夜谭的计划,在惠抑我看来,其实还不如偷回买活军的技术机密,譬如他们培育高产粮种的办法,提升‘生产效率’的办法,若是能在此处有所突破,那么朝廷这里,还能仗着地域广大的优势,维持对买活军的抵抗,否则,天下易主是必然的结果,只是看谢六姐何时愿意来取这些土地而已。
这是他这几个月来当了主编后逐渐萌生的想法,此前惠抑我并没有这样不乐观,但当了主编之后,知道得越多,便越觉得朝廷实在是难以抵抗。他也不知道锦衣卫那些线人,洒入买活军民间之后,反响如何——若无恩义在先,只怕……未必会忠心于朝廷!
一面寻思着这些事情,惠抑我一面又和谢向上出来,在园林中徜徉漫步,只见这园林之中,有许多大小各异的屋舍,拱卫着中间那最大的双层楼宇,外头的屋舍,有些已经布置完全,是卖各种百货的,如服饰店、书店等等,都是环境雅洁,可以由得专人前来服务,从容挑选,自然也有精致食肆,不过现在还没有真正开张。
中间的双层楼宇,按谢向上的说法,才是买活军展览的核心,叫做‘百货超市’,现在已经是都布置好了,连货也上在其中,惠抑我便进去随他领略了许久,出来时面色微微发白,强作镇定,和谢向上道别,一路上心潮起伏,直到家中才猛然回神:光顾着跟谢向上一起大开眼界了,竟全忘了提起索要资料的事情!
上一篇:别人朝我扔泥巴,躺下讹他三万八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