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此时天色已晚,要再返回使馆已经来不及了,惠抑我只能明早再去一次,他勉强压下了心中纷呈杂念,不再去考量反正投靠的时机——他现在去买活军那里,未必比在敏朝这里有利:去了买活军处,他做不得周报主编,便是对买活军来说,倘若他有意投买,那也还是潜伏在旬报中作用最大……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惠抑我让自己别想太多,先处理好眼前的事,除了写便签提醒明早的自己以外,又赶忙写了三封信,分别送入宫中、叶首辅和田任丘府上,将今日见闻简略叙说,又情不自禁仔细描述奶茶、蛋糕的口感,‘轻妙醇厚,丰润不油,天下糕点之妙尽在其中,令人食而忘返,下臣惭愧竟忘却来意矣’。
这几封信,最要紧的其实是交代买活军欲要开‘百货商场’的心思,并请朝廷拿出个章程来:这买卖是否要征税,若要征税,怎么征,这都是要内阁和阉党一道参详的。至于说这样好吃好玩的东西,是不是要在第一时间,公然以冠冕堂皇的借口,汇报给皇帝知道,这其中一些为官的小心思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以惠抑我的身份,这个好也只能卖到这一步,将来如何安排皇帝游玩,这是阉党的事情,他连夜将信送入几处宫府之后便不再管了,第二日早上起来,只觉得早饭都颇为无味,往日喜爱的甜豆腐脑,是家下常做的,惠抑我一口气能喝两碗,今日却是浅尝辄止,便连往日常吃的芡实糕,今日也不屑一顾了,感觉甜味冲嗓,失于极端,无法和昨日的美味相比。只好吃些腌菜配茶泡饭来填肚子,又叫厨房炒了个嫩鸡蛋来,勉强一饱而已。
好不容易挨过早饭,惠抑我便要赶紧去使馆处找谢向上,这里却见长子在自己面前逡巡不去,不由沉下脸道,“你不去温书,在这里徘徊,所谓何来?”
他少年时专心举业,成亲较晚,二十多岁方才得了这儿子,现在正是十六岁上,去年刚在老家考了秀才,便进京依附父亲居住,由惠抑我出面,在京中寻了一个名塾入学。自然也结交了一班书香子弟,每日里除了会文读书以外,偶尔休假,也四处去踏青取乐,家里并不十分拘束他们。
自从年初惠抑我得了这个职位,惠大郎在同学中的地位,无形间便提高了不少。时常有同学请惠大郎在父亲面前打探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只是惠大郎也并不是如数转达,还算是有分寸。
今日,看起来连他也忍不住了,吞吞吐吐地道,“父亲,昨日在学中,有人说起,买活军在使馆中,要开一个前所未有,包容古今万象的所谓大观商场……”
惠抑我心想这消息传得可还真快,他儿子自然知道老子昨日去了何处,想来打探些消息,也是少年人常事,便沉着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惠大郎眼睛一亮,激动说道,“大人果然已经去见识过了么?可曾品尝了买活军的点心?我们学塾里有个王兄,家就在使馆附近,说是这十几日来,从使馆方向,时常能传来一股蚀人心肺的香味,令人闻着都陶然欲醉——”
惠家人素喜甜食——这话其实是白说的,天下不喜欢吃糖的人又有几个呢?不过惠大郎和父亲很像,在甜食上是有偏嗜的,惠抑我见儿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也不免暗自一笑,升起一种作为父亲特有的成就感。
他心里是想着这次去使馆,若有机会,带回些奶茶、蛋糕什么的,给家人共享,只此时是不会说出口的,说不得还要训斥儿子几句,取一个欲扬先抑的效果,清清嗓子正要开腔时,门外小厮一边戴帽子一边飞奔进来,尖声道,“老爷,门外王太监立刻叫出去,说是黄老爷正在车里等着,要去使馆看看——”
这黄老爷是谁,自然不问可知,惠抑我一听,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万没想到皇帝居然如此性急,当下也顾不得搭理儿子,慌忙撩起袍子下摆,也不顾自己还穿着家常便履,便跟着小厮一起,从中堂飞跑了出去——
第288章 手撕面包红油面皮
敏朝的皇帝, 自从百多年前开始,便是连紫禁城都不能轻易出的了,只能在皇城中那三山两海内折腾, 这种皇权的逐步收缩, 似乎可以视作是王朝衰弱的一种象征。直到如今皇帝即位之后,虽然仍是内忧外患、国力日蹙, 但皇帝反而逐渐比以前要自由得多, 借着‘买’事,在京城中逐渐腾挪开了手脚, 现在更是常居宫外,内阁也不去管他。
既然如此,皇帝私下要出门也就方便得多了, 平日里有没有逛集市下馆子, 派太监化妆来炸鸡店这里排队,惠抑我不敢蠡测。不过只看这一行人熟练的模样, 便知道绝不是第一次微服出行。
几个太监都戴上胡子,扮成护卫, 一辆半新不旧的翠幄车,连拉车的都是寻常的青皮大走骡, 瞧着便是富商出行的模样,恰好惠抑我也没穿官服,混在随从中犹如一个管家, 也不算太出挑,他隔着窗户问了一声老爷好,车里应了一声, 又敲敲车壁, 车马便走动了起来。
惠抑我偶然一眼, 突然发现九千岁正在赶车,而车边随行的护卫之一是浙江镇守太监王知礼,心中也不由得暗自咋舌,再无身为朝廷大员,却只能在这尘土飞扬的街面上步行的不悦,低眉顺眼跟着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使馆门脸遥遥在望,炸鸡店门口已经排起长队,只等着开门了。
自从买活周报上普及了疾病传播的条件之后,京城的市容是经过精心整顿的,至少以往污秽横流几乎无法落脚的场面,在京城是绝迹了的,而且对鼠患也比从前要重视得多。再加上又有了牛痘,京城人种痘的机会总是比别处要多,这一两年来,城里居然没有流行过什么大规模的瘟疫,算是很难得的。
也因此,城里人丁聚拢,倒要比五六年前更加繁荣,惠抑我看了那条长龙,也是会心一笑,众人驾轻就熟,并不和这些食客争道,而是绕到西南角门,敲门进去,田任丘已经等在门房里了——显然是一早便过来和使馆众人沟通,连谢向上、谢七妹等人都站在不远处迎候。
翠幄车帘子一掀,皇帝先弯腰爬了下来,回身探出手臂,半夹半抱,又扶出一个女子来,惠抑我慌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倒是使团众人都安之若素,谢七妹上前笑道,“嫂子来了——吃了早饭没有?”
这纯粹是乡间闲谈语气了,这个谢七妹,年纪虽小,个子却高,人也生得壮,笑起来声若洪钟,朝中传言她每日要五斗食——吃五斗米,这当然是夸大了,但食量的确不小,瞧她模样,短发上还带了水汽,应当是刚晨练过,惠抑我也没有多看,只听得皇后细声细气地笑道,“我吃过些了,来得早了,只怕扰了谢妹妹吃早饭?”
“还行,刚已经垫巴几个茶叶蛋了。”谢七妹便将皇后引入他们使馆内的食堂去了,惠抑我等人这才自在少许,实际上此时隔绝男女,完全是为了照顾到敏朝人,尤其是皇后的感受。买活军这里,除了宿舍是男女分开之外,其余工作生活中男女杂处极为自然,哪怕谢七妹身份尊贵,也一样是随意策马出门,甚至没有戴帷帽的习惯。
谢向上等人入京以后,自然也曾几度面圣,这次突然的造访倒进行得很自然,双方都并不尴尬,惠抑我听他们声口,这才知道皇帝微服私访,主要是为了来看买活军造的商场主体,也就是超市所在之处——至于美食、服饰等等,对于皇家子来说,自然不会如此猴急了。
买活军的人办事一向直接,略谈了几句,便将皇帝一行人引入园中,谢向上手里拿了一个活页本,对皇帝照本宣科地念道,“这个园区的设计,考虑到了动线的设计,客人进来之后,先看到一片总览,知道商场便在前方,但真正要过去,沿着步道却要折几个弯,如此一来,便将其余店铺大致都先浏览了一遍。若是有闲暇,也可以在店铺中先行停留,又或者在商场中逛了一会,也可以移步回来。”
皇帝便不由问道,“若是如此,岂不是要原路折返?那就有些费腿儿了罢?”
谢向上笑道,“这倒不会,陛下请看,实际从商铺后门出去,再往里都有近路去商场的,只是掩映在草丛中,是以不太显眼而已。”
众人听说,伸长了脖子去看,果然草丛里隐约能见到水泥漫的石子路,从商场辐射出来,链接着这些店铺,若是想抄近路,其实也可以从商铺中直接穿过,进入商场——不过,这也等于是给商铺本身带来了生意。
这在京城,自然也是前所未有的设计,这种打通两面的穿堂生意,许多人之前都没有见过,此时便是庙会摆摊,那也多是只做单边的生意,这样两面待客,哪怕是一个小改动,也足以让人点头称是,若有所悟了。
皇帝更是迫不及待,举步便走进了蛋糕店中,众人慌忙跟着凑近,不过大多数人都停在店外,只是不断抽鼻子,嗅着那芬芳馥郁的香味,惠抑我此时才知道,为何大郎的同学如此迫不及待地到处打探了,这香味他昨日来没有闻到,此时一闻,‘销魂蚀骨’的评价真是半点不虚。
买活军正为商场开业做准备,今日惠抑我来时,已经发觉遮挡的帷幕撤了下来,周围又运来了木制栅栏,要把使馆的其他建筑和商场分割开,而今日蛋糕店内也开始上货了,除了商店中央的点心盒子还是只放了名签之外,两旁那人高的大展柜已有了点心陈设在内,似乎才出炉没多久,还散着热气,简直芬芳至极,惠抑我瞧着九千岁的喉头都动了动,双目望着那长枕头一般的褐面点心,低声道,“这是什么东西,如此香甜!”
皇帝也好奇地看了那枕头一眼,但他的兴致还更在于建筑上,仰头一看那玻璃镶嵌了大半的屋顶,顿时如痴如醉,惊叹道,“玻璃窗上开,这是如何办到的?我能上房顶看一眼吗?”
他可比平日处理政事时要活泼多了,任谁都能看出,也比处理政事时要快活得多,在水泥房中来回疾走,时而看看这里,时而看看那里,又摸一摸那个玻璃大柜子,惊叹道,“这样的柜子也是天人造物罢?我们这里肯定是造不出来的,咱们的玻璃不是这个材质,没有这么厚实——哦,挡板上放的是镀银的板子吗,是为了增强反光?瞧着的确晶莹剔透,连里头的点心看着都好吃!”
这就是术业有专攻了,惠抑我昨日来时,压根都没注意到这些细节,连谢向上都有些不知所以然,问了下属下,才道,“这个是马口铁,泛光是因为镀锡。”
“原来是马口铁!”皇帝笑了,“其实几年前,这镀锡比镀银可要贵多了,也是你们谢六姐来了,今日才变成了这样垫餐柜的廉价东西。”
他又蹲下身去,仔细观察这大柜的立脚,倒是搞得一帮臣子狼狈不堪,不知该不该陪着跪下,否则场面上似乎有观猴的嫌疑。
九千岁咳嗽了声,正要说话,只听得被屏风隔开的后屋传来女子声气,是谢七妹大声说道,“张姐姐,现在来得还早,蛋糕还没出炉,咱们闻到的就是蛋糕的香气,一会儿出炉还要静置脱模才能做蛋糕,得要一会,咱们先吃点别的——手撕面包来一块,再来杯奶茶呗?”
原来谢七妹也把皇后带来了这里,前屋众人微微一怔,谢向上不失时机地介绍道,“这是为了同时招待男女客人,如此分桌,彼此可以声息相闻,坐下来吃东西时也比较方便。”
确实如此,否则只怕女子是不好意思取下帷帽来吃东西的。惠抑我也不由暗自点头——不过,买活军的说法,其实也暗示了一点,那就是他们认定了京城富户家的女眷,也是经常要来商场消费的。这一点,惠抑我并不知道能否为权贵家庭接受。
但,至少此刻皇后是来了,她不知道回了什么,好在谢七妹是天生的大嗓门,而且显然完全不愿意为了在场的任何人收敛自己的音量,“奶茶,这玩意儿可好喝了,尤其是冷萃茶加奶油顶,再加点绿豆沙,那滋味叫一个绝!这会儿天气还行,等到天气再热一点,若是能喝一杯冷奶茶,那可再消暑不过了。您第一次喝,我为您做主罢,就来一杯绿豆沙厚乳奶油顶冷萃——是,这东西名字就这么长——”
说话间,女伙计从里头出来,拿起马口铁做的木柄夹子,取了一块枕头,放入木托盘中,又走进屏风后。谢向上也取了一块面包,用两个夹子代替手,撕开了让众人看到面包里丝丝缕缕的纹理,笑道,“这叫手撕面包,各位请尝尝,自己拿,自己拿。”
伙计机灵,连忙请皇帝去洗手,皇帝完全是为了照顾随从,这才放下观察建筑,洗了手,在身上印了两下,便算是擦过了,伸手取来面包,先捏了捏,又撕下一缕,一边往口中送去,一边还在抬头打量屋顶。
面包入口,他神色微微一定,这才专心咀嚼了几下,点头道,“这炊饼好吃,有嚼劲,甜滋滋的,外头是涂了蜂蜜吗?油润润的,吃着也挺有嚼劲儿。”
这小枕头大约男子一掌长,他一边说一边吃,转眼已是半个不见了,惠抑我跟在九千岁、田任丘之后,取来一个面包——本还要让王知礼先取,两人彼此谦让了好一会儿——把这面包放在手中掂量了下,却舍不得捏,撕下一条,观察着那面缕分明如丝,心中也不觉纳罕。
送入口中,只觉得外皮酥脆,尤其是边角那一块,口感微硬,有一股烘焙的焦香,嚼着似乎给牙齿带来相当的满足,内瓤则柔韧中带了麦香,嚼着又隐隐有油香蜜香,还有一股隐隐的奶香,如奶馒头一般,又比奶馒头要更为疏松。
虽然打定主意只吃一口,余下的留给家人,但还是忍不住多撕了一块送入口中。他也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家常所吃面点,所用面粉都没有买活军用的细腻,而皇帝常吃宫点,对这面包倒不算是太过着迷。
奶茶很快也被送来了,都是马口铁的高杯子装的,吸管也是马口铁,方便人们边走边喝,谢向上道,“这个是要感谢惠主编,我们本来用的是玻璃吸管,惠主编说害怕吸管碎了,这话有理,我们就连夜换了马口铁造的。”
这就是买活军见识不到的地方了,他们这个商场,本来只是专开给富户逛的,以为不太会有摔碎吸管反过来讹诈的事情,但殊不知,富贵人家也未必是清净地——又或者,买活军是对自己的权威太过高看了,想来若是在自己的地盘里,这玻璃吸管应当是随意用的,应当不会有人敢来借故闹事。
因为皇后在内间,这里又有大量外男,皇帝便没有久留,而是拿着杯子,一边喝奶茶一边往外走,一群人也就啜饮着跟上,大概是因为绿豆沙今日刚做好的缘故,所有人都是一色的绿豆沙奶顶冷萃,入口更加飘逸幽香。
绿豆沙自有一股清新香味,和牛乳混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合适,一点微甜,很快又被苦涩茶香融化,惠抑我见那王知礼喝的眉眼弯弯,假胡子似乎都翘了起来,便知道这位大珰也是酷爱甜食——阉人饮食习惯清淡,刺激的东西不太吃,这微甜奶茶,的确很合适他们的吃口。
就这样,一手拿着面包,一手拿着奶茶,在商场内徜徉,只觉得天高云淡,春日怡人,皇帝对奶茶也十分称赞,突发奇想问道,“这只能用牛乳做么?羊乳、鹿乳、骆驼乳还有人乳,是否可以点茶?”
谢向上扫他一眼,道,“都没有牛乳好喝,而且不建议成年人常喝人乳,医学上没有特别好处。”
好在敏朝皇帝,还没有日常饮用人乳进补的爱好,皇帝只是这么一问而已,兴致勃勃地又道,“这东西,我们宫中应当也可以仿制,说不定还能比你们的奶茶,调和得更加味美,到时候,我也请你来喝。”
……哪有当着人的面说要仿制的?惠抑我不禁都有些尴尬,但却也知道这不是皇帝有意启衅,凡是皇室权贵,这些久居高位,年纪又轻,自小在宫中长大的藩亲,不通人情世故,常出怪语的很多。不管他对人情世故有多少了解,这些规矩都是限制别人的,他自己永远都在规则之外,便是刺痛了旁人,别人又能如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总不能还和皇帝较真罢?
若是臣子,这时候就该献方了,只是谢向上身份特殊,众人方才尴尬不已,不知该如何补救,好在谢向上并不介意,而是哈哈笑道,“陛下可以尽管试试。试不出来也不要紧,只要天气许可,咱们这里随时可以供给,别打条子就行了。”
皇帝也不生气,笑道,“好!一言为定!若是我制出来了,便在你们使馆对面开个奶茶铺子,看看咱们谁卖得更好。”
说着,便将奶茶杯吸出了响亮声音,显然是将茶底都喝完了。惠抑我心道:“喝得可真够快的,看来皇上确实爱好这味儿,九千岁的厨师有得忙了。”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在吃食上没有咋咋呼呼,而是处之淡然,称赞有节,这一点还是让惠抑我较为满意的,虽然之前对买活军的建筑极感兴趣,但这到底还算是小道偏门中,比较上得了台面的爱好——工造建筑嘛,买活军也是很重视的。
毕竟是大宗首领,这点子城府还是有的,喜怒不形于色嘛。虽然心中已开始掂量投买的前景,但惠抑我毕竟做了多年的大敏忠臣,还是不愿见到皇帝失态。
他跟在皇帝身后,又去看了看服装店和书店的布置,皇帝对于建筑那真是有说不完的话,尤其是对‘动线’这个新词儿很感兴趣,咀嚼了好久,又问谢向上,“是谁布置的店面呢?此人对于动线的理解,我看是很精到的,每一个店铺的动线都布置得很恰当。”
谢向上答道,“尺寸和设计图都是从云县带过来的,我们买活军把这行当叫建筑设计师,现在在本地非常吃香,完全忙不过来,收入极为丰厚,是没有空闲到京城来的。”
“建筑设计师!”皇帝反复咀嚼了几遍这个新词儿,双眼似乎比之前更亮了一点,点头道,“有意思!你们买活军有没有建筑的专门学校?若有,接不接受我们这里的巧匠过去‘进修’?”
“这个暂时还没有来得及开设,将来若有,我一定将陛下的想法向六姐转达。”谢向上答得滴水不漏。不过据惠抑我所知,买活军的确没开建筑专门学校,也不知是为何。
“好罢,你可不要忘了。”皇帝恋恋不舍地叮嘱谢向上——还好,谢七妹带着皇后,总是在他们后头等着,使得皇帝不得不保持一定的浏览速度,否则只怕是真到了日上三竿都进不了商场,到那时,内阁诸臣找不到人,真不知道会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不过,即便如此,皇帝的速度也比惠抑我那日来时要慢,因为这一次,靠着墙根的食摊都开张了,伙计们在摊位后头热情招揽,这明显是为了皇帝而特意开设的摊位,皇帝也不免捧捧场,每个小摊都跟着品尝一些。
而惠抑我的欣慰也破灭得很快——皇帝对奶茶反应得体,其实只是因为他可能的确不太爱甜口,这里在炸鸡摊上,刚吃了个炸鸡翅洒辣椒粉,便立刻大呼过瘾,兴致勃勃地道,“原汁原味,就是比回锅的好吃。”
……陛下,虽然大家也都能猜到,你大概是派阉人来排队买过炸鸡品尝,但好歹也稍微遮掩一下……
品尝过的炸鸡已是如此赞许了,还有买活军新出的旋风土豆,土豆过了油,竟也是如此销魂,一群人跟在皇帝身后只是穷吃,如惠抑我一般,都后悔自己在家用了早饭,又喝了一大杯奶茶,胃纳有限,实在是吃不了那么多,只能选一些在家难以仿制的美食,品尝一二。
皇帝年轻,而且近年来摔打身子,肚量也大——而且惠抑我怀疑他没吃早饭,因此可说是来者不拒,吃了一个手撕面包、一杯奶茶还不算完,炸鸡翅、炸土豆吃了,也不觉得油腻,又去尝那烧烤摊上卖的红柳羊肉串,不过这个只是尝了一口便放下了,笑着说,“你们这个羊品种不太好——不是正宗的口外羊。”
惠抑我本来不打算吃,被皇帝这一说,倒是好奇起来,讨了一串来,自己丝毫也没吃出不对,只能暗叹三世以上,方才见得穿衣吃饭。谢向上这时候话倒是多起来,忙问了什么羊才是口外羊,可惜,皇帝是只管吃的,哪知道这个?九千岁等人也是一般,只好答应了稍后让府内采买过来一趟,这件事方才罢了。
再往前去,还有酸梅汤、炸豆腐果、香酥鸭、牛肉米线这些摊位,一个人怎么也难全数品尝,皇帝略一犹豫,便令众侍卫上前随意吃食,不必伺候在侧,众人巴不得这一声,行礼之后便立刻轰然散去,于是这些摊位便立刻活泛起来,时不时能听到伙计询问,“吃不吃辣,你这面皮加不加辣油?”
“辣油?”皇帝便来兴趣了,忙带了几个近人走到面皮摊位之前,“我看看这辣油是什么,也来一份!”
惠抑我昨日已在商场中品尝过了,闻言不禁也是暗叹:若说面皮本身,没什么特别的,但就是这辣油调制得真好,合了醋一拌,油香中带了少许辣味,腻味便被完全消解,最是开胃不过,和郝嬢嬢辣椒酱相比,又是另一种风味——
辣椒酱的基底,一定是有豆豉酱,对于不喜酱味的一些人来说,便始终不好接受,而这辣油,只有辣椒和上等清油,又没那么辣,红彤彤、香喷喷,一个木盘上,白玉般的面皮盘成一团,上头洒了黑色的醋、红色的辣油、绿油油新上市的黄瓜丝、芫荽末,爱吃蒜的还有蒜末,五颜六色犹如一幅画一般,瞧着都叫人咽口水,拿筷子拌一拌,那滋味……
惠抑我已是饱得实在吃不下了,回忆昨日的就餐,依然不由得咽了几大口吐沫,皇帝一吃,更是满口叫好,直说这辣油好,“它不咸,辣椒酱有时味儿过咸不好调和——这东西你们卖不卖?怎么做的?”
还没进商场,这就买上了!谢向上莞尔一笑,道,“我送陛下两罐。”却自然不肯说是怎么做的。
皇帝也不纠缠,兴致勃勃放下木盘,一边抹嘴一边和众人谈笑着走向商场,至于其余正在大吃的侍卫,便不去管了,稍后自然有人会来导引。此时众人也都纷纷放下警惕,宾至如归,不再和开始一般拘谨。
皇帝更是就差没和谢向上称兄道弟了,对他说道,“谢使者,你们这些东西里,吃食虽然好,但我看来最好的还是建筑,昨夜我看了惠卿的折子,实在是对你们的这个商场很好奇——可有名字没有?别告诉我就想起个‘使馆商场’的名字。”
“咦?陛下这提议真不错——”
两人一边说,一边便当先走入商场外还没完全拆卸的竹制脚手架中,惠抑我这里,稍慢了一步——他刚问伙计要了油纸,这会儿送来了,便忙着把面包裹好了收入袖中。
这里刚要紧赶几步,往里追赶皇帝时,却听得里头声气断绝,刚才还在说话的皇帝,骤然间没了声音,心下便已了然,也是暗叹,只九千岁、田任丘等人,却不如惠抑我明白,都是脸色骤变,连忙加快脚步也跟了进去,口中还道,“皇爷——”
一进门,声音也是戛然而止,惠抑我跟在几人身后轻轻走了进去,只见这几人均是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几乎一望无际的长廊,心中也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却是对他们的震撼感同身受。
连一座超市都做得如此壮观,将来,买活军一统天下之后,谢六姐的金銮宝殿,又会是何等模样……
第289章 建筑奇观
虽然前几年对福建道那里, 多少是有些掉以轻心了,但自从买活军正式崛起,搭上了九千岁这条线之后, 厂卫在情报上是没有懈怠过的,而随着买活军全取福建道, 占据鸡笼岛, 其治下百姓的数量也一再扩张,各地商贸往来,更方便厂卫安插钉子, 是以, 国朝对于买活军处的大事小情, 以及他们的存在, 在全国各地泛起的涟漪, 也不能说没有一点了解。
就譬如说,榕城府所开设的超级市场,厂卫便有详细的汇报, 而且因为这东西是新式的建筑,很能投合皇帝的胃口, 探子甚至连草图都摸索着画出来了, 而且还是爬到乌山上画的鸟瞰图,把这超市回字型结构、玻璃天窗等特征都表现了出来。
皇帝身边, 也不是没有见多识广的能人,都知道这和客家土楼的结构其实十分相似,其实便连关陕,也不是没有类似的寨堡, 因此虽然对玻璃天窗十分好奇, 但这东西和明光瓦其实道理也是一样——说到烧造琉璃, 敏朝人是有自信的,别的不说,大慈恩寺的琉璃宝塔,现在还在金陵城一角熠熠生辉呢。
也因此,在走进超市之前,大家对于里头的景象,多少都有个预想,皇帝的热情,大约不过是因为,不论是客家土楼、琉璃宝塔,都是他本人没有见过,也无法见到的屋子,一听说已经装饰完成,便迫不及待要来一睹究竟而已。
大屋子,回廊状,中间镂空了的天井投下光亮,这便是惠抑我昨日入内以前的预想,还有墙边的大玻璃货架,大约便是这些东西,他本要求自己一定要维持镇定,但却在入内之后,足足一炷香时分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间极阔大的屋子,甚至大到了不该用屋子来形容的地步,高,大约是平时一间高轩那样高——只是它是平顶,不像是常见的屋檐,虽然外头看高,但里头却没有太多感觉,因为人的视线能遍览的,只有梁下的地方。
这屋子是平顶,从进门那一刻,视线便顺着前方的光亮不断往前延展,延展了再延展,仿佛无穷无尽,没有丝毫阻拦,一路天光伴随,一个个光晕从玻璃天窗上撒下,甚至没有如今玻璃窗常见的格栅影子,只有一团一团不受遮拦的光影,往前而去,直到另一团白光为止——那是出口,惠抑我去查看过,所以知道,出口做的是全玻璃门,连墙面都是玻璃的,所以透过的光是如此强烈,那一团白光,仿佛甚至带了强烈的禅意,叫人在进门时不得不被夺取了呼吸。
往左看,往右看,仍是一片辽阔,视线从货架上空掠过,无有丝毫阻碍,直到此时,人们才会滞后地意识到这一点:这间比皇极殿都不知大了多少的屋子,是没有柱子的。
没有柱子!
当然了,民间很多房屋,也是没有柱子的,他们只用墙面来支撑房顶,尤其是常见于农家草房泥屋,水泥房也有不用柱子的,但像是皇极殿这样阔大的建筑物中,突然间拿掉了柱子这个最常见的要素,带来的是一种极其异样的冲击,一瞬间甚至……甚至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让人一下从原本的天地中抽离了出来。
游目四顾之下,连墙也没有发觉的时候,感觉就更异样了,只见四处全是空茫,不知是什么在撑着这水泥的房子,撑着这些玻璃天窗,那种感觉……那种强烈得想要高呼,却又挪不开眼神的感觉……
惠抑我当时甚至有种感想,他认为这些货架在这里是很不协调的,此处分明更适于做庙宇,做宫殿——这样恢宏的建筑,岂不是犹如皇极殿,犹如天坛,犹如太极宫一般,正该矗立在帝国的顶端,镇压人心、慑服四夷?
这也正是这些建筑存在的意义,一切庙宇宫殿,代表的都是王朝最先进的建筑技术,因此才被赋予了重要的象征意义,用以镇压气运——因此,皇极殿失火才会令人心浮动,当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经过千辛万苦,考中进士,有了天坛大祭、午门早朝的资格时,他们在朝阳曦色中仰望着那巍峨建筑时,心中才会兴起朝圣一般的敬畏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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