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这是人造的,如山般宏大的屋宇,当它大至某一程度时,似乎已带上了一丝超凡脱俗的神性,就像是这间屋子,它不应该放货架,而是应当在屋内光芒最盛之处,放一尊宝座,作为屋内唯一的家具,在这极致阔大而又毫无支撑的,犹如神界的区域,它便是在世神性的浓缩——奇观浩荡、神威如海,这是谢六姐现成的庙宇啊!
便是惠抑我,第二次进入商场,也还是忍不住屏息凝神,又生出了一种想流泪的冲动,他第一次见到皇极殿的时候,也有一种感官不堪重负的感觉,仿佛呼吸都被这巍峨的建筑夺走,行走在这样的建筑里,叫人……叫人怎么能不生出参拜谢六姐的冲动?
如此之大,之宏伟的建筑,所带来的心灵上的震撼,越是见多识广,便越能领会,试想乡野村妇,一辈子连城也没有进过的,到哪里都是惊讶,来了此处,反而不像是惠抑我等人这般吃惊,虽说立场不同,但他们也忍不住为这建筑抱屈——这本该是神庙啊,难道真就当成了商贾之地吗?
但,这似乎就是买活军的本意,他们就是想拿它来做超市用……甚至谢向上并不觉得这屋子有什么好稀奇的,他们采用这种无柱的设计,主要还是为了采光。
就只是为了采光!
“这种高柱子,肯定会投很重的阴影,那采光效果就不好了。”他很实际地说,“柱子一多,一天中随着时辰,总有影子投在货架上。所以我们就用了这样的设计,也尽量少做室内的分割,大屋子里一旦分了小屋子出来,小屋子里的采光就一定是不太好的。”
若是没有柱子,那便是只用墙来做支撑,这也倒也是有的,不过多数造不了很大,而且只能是平顶,因为若是老式的顶,那是梁架结构,梁必须有柱子撑着,而买活军这里,一切都没有……就只是为了采光!
皇帝到现在依然一语不发,惠抑我只得出面和谢向上一唱一和,“听昨日谢使者说,这个屋子,用的是一种新造的东西,叫做钢筋?”
“哦,是的。”
买活军是真的没有将自己的技术,至少是这部分技术进行神化的意思,谢向上很仔细地解释,“这东西便是用特制配比的铁条弄出来的,锻造成网之后,再浇筑水泥,便很坚牢了,当然了,框架也得用钢的。”
铁条,这个朝廷也是能弄得到的,虽然谢向上说铁条和铁条之间,差别很大,但惠抑我暂且不管这些,只说有没有——铁条肯定是有的,所谓钢的框架,大概不惜工本,不去考虑有没有钱,也能弄出来,但水泥粉惠抑我知道,决计是弄不出来的,因为敏朝没有粉碎机,对石灰石的粉碎,便永远没有买活军的这样好。
那么,敏朝可不可以仿制呢?要说的话,或许是可以的,因为粉碎机这东西的原理其实也不复杂,厂卫已经设法看到了粉碎机的模样,就是两根粗铁棍相对转动,石头放上去,便被磨碎了往下漏出粉末,如此而已——难道国朝就没有能造出这东西的工匠吗?
或许也未必罢,甚至惠抑我还在想,麦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磨出来的,才能那样的细腻,可以做出如此美味的蛋糕,但问题是,粉碎机造出来了,用什么力气来带动它呢?
水力大概是不成的,只能用蒸汽机——那么,国朝能仿制蒸汽机吗?
逻辑推到这一步,便推不下去了,这是不能用计谋、取巧来绕过的点,不会就是不会,没有替代品,没有别的办法,国朝造不出蒸汽机,就是造不出,甚至于红衣小炮,仿制不出就是仿制不出,十几门炮在宁远城头放了一年多,多少人摸得油光发亮,里外结构全都是滚瓜烂熟,随你看!不怕你仿!
仿得出吗?
据奉旨造炮的孙初阳说,买活军炼铁水的温度高,又有精确的模具,铁水质量好,若要造能用的红衣小炮,而不是只能看看的样子货,那就必须先提高铁水的温度、模具的精度……这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也就是说,现在就是仿不出!
就像是眼前这令人震撼的建筑一样,你觉得无法仿造,可对买活军来说,就是很寻常的东西,他们造这样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也并不是要吓唬谁,只是因为镶嵌在混凝土中的玻璃,是特制的双层玻璃,比较沉重,若是现在流行的竹筋混凝土,在技术上可能是无法承重,所以便加把劲把钢筋混凝土给落地了。
“这个其实还好啦,当然不建议你们自己造,因为牵扯到力学上的计算,但如果只是单层建筑的话,竹筋混凝土还是比较实用的。都是钢筋不太可能,那得用多少铁,现在的产量跟不上。”
惠抑我对于所谓竹筋、钢筋,是一窍不通的,但皇帝已度过了最初的诧异,而是入神地听起了谢向上的介绍。“竹筋我们现在也都用得很普遍,一般自重在五吨以内的东西通过是可以的,问题不大。只有这种比较大的无柱子建筑会担心竹筋的承重能力,还有一个就是地基……”
他的语气是很平常的,好像这样的建筑之所以少见,只是成本的问题,没有任何超凡脱俗的考虑,惠抑我发觉,买活军的百姓和国朝的百姓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他们大概是见证着谢六姐带来的奇迹成长起来的。
他们这些买活军的官儿,连天舟大船那样的巨物都曾亲眼得见,对于这样的建筑,又怎会有敏人的震撼呢?无法想象敏人对这超市的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了。自小就长在谢六姐身边的百姓,有一种异样的天真无邪,惠抑我早就有所察觉了——虽然他们对于外头的一些事情,似乎已经有了准备,但却还是时不时地流露.出和本地格格不入的气息来。
买活军的百姓,从小是在什么样的风气中成长起来的呢?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去看一看啊。
买活军的使馆,原是一处废弃的园林,占地很辽阔,但他们把假山移走之后,实在是将园子的大部分草木都挪开了,整平地面建造了这样一座偌大的商场,这样的建筑,别说在京城,只怕在天下都是罕见的,榕城的那个超市,虽然是两层楼,但在建筑工艺上的确完全无法相比。
就连皇帝这样日常在宫中起居的天子,都惊讶得久久说不出话,其余人更是可想而知了,众人陆续入门之后,都惊得说不出话,谢向上索性拿来喇叭,先带着众人在场子里绕了一圈,从前门走到后门,一路介绍细节,“这些玻璃天窗用的是双层玻璃,这个千万不能随意仿制,用来做屋瓦的玻璃必须是双层的,烧不出的话,不能用单层,主要有几点,第一,太薄了,不能隔温,冬天冷,夏天热,如果禁不住这个温度的变化,可能还会炸。”
“第二,如果工艺不成熟的话,有些玻璃会有弧度,那就坏了,夏天的时候可能会聚光生热,容易引发火灾。”
这些东西,不是有经验的匠人是很难总结出来的。皇帝听着如捣米般的点头,王大珰是最知趣的人,已经掏出炭笔和活页本开始记了——这种速记的东西,是从买活军那里流行过来的,他身为浙江镇守太监,自然是得风气之先。
这超市所用的双层玻璃,中间是注过胶水的,因此并不会直接透光,也比较能隔热隔冷,在地上投下的光格较为柔和,这空间有一种极致对称的美,四四方方,门脸所在,正好是建筑的中央,而天窗大小如一,间隔也如出一辙,尽显买活军计算之精、量衡之确,还有一点是更让人不可思议的,那便是前后门是完全的玻璃门脸。
前头的门脸,还被脚手架笼罩着,后门则已经做好了,这个入口是凸出的玻璃建筑,四面全是玻璃门,此时正开了两扇,直冲着花园里唯一留下来的内湖——这湖用的是金水河的活水,清凌凌的,在玻璃玄关内看去,倒影蓝天绿水,诚然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象,令人流连忘返,便连九千岁都不由叹道,“巧夺天工!”
再看那玄关,虽然谢向上也说了,这是天界之物,买活军自己还造不出来,但即便如此,依旧令人赞叹。只见整片玻璃天衣无缝地吻合在一起,从某一角度看去,几乎便和浑然一体一般,而且还有一点是最神奇的,那便是从里往外看,是透明的,但从外向里看,则如镜子一般,可倒影出鲜亮的人影。
今日来此的一行人,只怕十个里有九个都没见过如此清晰的照影,最初的惊骇过后,便都偷偷地各找机会,千方百计地从玻璃门外来回走动,自照个没完没了的。
光是这一处地方,便简直可以流连一日了,更不说玻璃门外,还摆放了一些塑料桌椅,正好蛋糕已出炉,众人便在门外坐下吃奶油小方,此情此景,此味此食,怎不令人大生不似在人间之感?有些没心没肺的词臣若是在此,只怕早已诗兴大发,敷衍出富贵如《清平调三首》之作了。
但,这还没开逛超市呢,待到众人歇脚歇够了,便又返回商场逛了起来。这商场被中间的宽阔通道均分成两半,一面是吃食,一面则是日用之物,真可谓是洋洋大观,所有货物全都是在货架上摆放得密密实实,哪怕是胡椒、孜然这样贵重的香料,也是一瓶一瓶塞满了货架。
这里的布置,则和榕城的超市相差不远了。唯独的一点区别,便是榕城的超市,陈列的只有样品,若是看中什么,还要请人来取,而这里是备了小轮车,那轮子也是灵活无比,在瓷砖地上随心意乱滚——这瓷砖地也是让人大为赞叹,光滑如玉、几可鉴人,真如同把琉璃瓦搬到了地面上来。
而更难得的是,此物片片如一,这一点是胜过本地的瓷砖的:本地也可以烧瓷砖,根据皇帝鉴定,这和琉璃瓦的区别不大,但烧不出这样的色泽是一,而且也不能做到片片如一,每一片都有细微的不同,这在铺地时其实是很大的缺陷。
但小轮车只有在瓷砖地上推着,才有顺溜的感觉,这地上如此光滑,皇帝甚至还说,到了冬日,可以泼水成冰,在这里滑冰。——他又受到这个话题启发,开始关注冬日取暖的问题,谢向上告诉他,这下头设有水地暖,欢迎皇帝冬日来商场体验。
水地暖和地笼的区别,便立刻又让人好奇起来了,众人听说使馆全都是水暖,无不盼望天气早日冷下来,恨不得明日就四月飞雪了。不过这也不过是附和皇帝的兴致而已,他们自己真正的兴趣在于往自己的购物车里扔东西——虽然以这些人的身份,超市里的产品,他们多数也能买到,而且真正的奢物,譬如塑料手表,这里也没有,但这不妨碍他们看着这天下万物几乎全都码在货架中后,新萌发出一种购买的欲望。
“这几种挂面有什么区别?如何颜色都不一样,旁边这个线面又是什么东西?”
问题最多的自然是皇帝了,但周围人都竖起耳朵听,谢向上耐心地解释,“这些挂面揉面时加了蔬菜,譬如这个菠菜挂面,如北方人爱吃的槐叶面一样,煮起来绿莹莹的很好看,冬日没有蔬菜时吃,也算是添加一点绿意。”
五彩面是京城里也有的东西,但是因为制作麻烦,多数是饭馆当成噱头,一般家庭还是不太吃的,也不知怎么,惠抑我一听谢向上介绍,哪怕本来对菠菜没有偏嗜,也觉得口中生津,很想品尝一二,便在皇帝之后,也把各色挂面往车里添了两包——这价格实在是不算贵的,一筒挂面三十多文,根本不在惠主编眼中。
至于线面,那是榕城特产,煮在鸡汤里加米酒,是最滋补的,细如银线,很好消化,常给病人、老人、小孩吃。谢向上只这么介绍了一句,一排线面顷刻就空了,立刻有人小跑着去补货,便是皇帝都拿了两包——如今宫中孩子多,可以给孩子们吃。至于其他人,家中哪个没有老人的?越是富贵的阶层,自然活得相对也越久,他们也都舍得在老人和孩子身上花钱。
虽然在报告中,已经看过了这种购物的方式,但身临其境,众人方才觉出这种办法的妙处,这种所见即所得,商品全都事先包好,自己动手的感觉,为是去任何铺子不能比拟的。
实在地说,这些男丁们平时在家也很少负责采买,对于家中的吃食用具,只能听管家和妻子的安排,他们轻易不去铺子里,这大概还是第一次有为家里买些吃食的机会,心中实在是很无数的,见到了什么,只要看着不贵,都是两三包地往车里放,便是不知道做法也不要紧,反正包装上都印了介绍,回去读给家里人听便行了。
甚至于对皇帝来说,这超市还是他了解市井物产、物价的好机会——买活军这超市里的物价,从奢物的售价(这个他是知道的)来对比的话,利润并没有上浮太多,而百物的价格都在其中,皇帝只要仔细地逛了超市,便知道天下百货的价格,这哪里是平时逛街能轻易获得的消息?
这时候,他不由得就后悔带皇后来了,本来是想着谢七妹在府里,皇后和她多亲近不是坏事,但没想到的是,因为跟随的人里有惠抑我,也有些未净身的侍卫,以及谢向上这样的外男,使得皇后不得不和他们分开走。这样,一行人不离开超市,皇后就无法进来——再加上皇帝也不能流连到日落,这一次注定只能少加观览,下次若有机会,再来细逛了。
买活军招待他们一行人,不能说不周到,点心什么的,似乎没有算钱的意思。但在超市卖货,而且是所有人都推车选购,这要还不付钱,便显得不懂事了,便是皇帝想不起来,九千岁、惠抑我也是要提醒的,不过好在皇帝自己都兴致勃勃,很想体会结账的感觉,于是先不管皇后买不买,他自己问道,“这车子里的东西堆满选好了,该去何处关账呢?”
“陛下随我来。”谢向上早有准备。
一行人便被带到了在货架深处,两边沿着墙根处摆开的一排奇形怪状的椅子跟前,这里大约有十几套怪椅子,又有小几放在跟前,买活军的伙计们坐在一边的圆凳上,“客人请坐。”
“这是……”
这东西,造型各异,有些是二三人的宽椅子,如围榻一般大小,只是做得圆头圆脑,又垫了厚垫,仿佛也絮了棉花在靠垫里,鼓囊囊的,又丑又圆,有些则是极大的袋子,里头仿佛塞满了稻糠麦麸似的,堆在地上。
九千岁试探着坐了下去,只觉得身形下陷,一时有些失重,不由惊呼一声,但很快便感到承托如意,令浑身上下,有一种极为解乏的感觉,不由得打心底儿叹了口气出来,“这又是什么东西,也是天界造的么?”
“这是稻糠椅——那是海绵沙发,”他身旁的伙计随口说,又递来了一本菜单,“客人,结账时久,可要再用些点心?”
九千岁翻开菜单看时,却是刚才所见的所有小吃,几乎都列入其上,原来即使没有在前头逗留,结账时也可和友人从容点菜享用,更是可以随意搭配,一时亦不由大为叹服,发自肺腑道,“还是你们买活军会做买卖,此处还叫什么商场?分明便是个天下第一的销金窟啊!”
第290章 皇后超预算了
“这样的一个地方, 自然是不可能做百姓生意的了。”
“那是,怎么可能谁都能来呢?咱们这目前定的是,即便对外开放, 也只做包场的生意,如果不能对外做生意的话,这里就是我们使馆用来举办宴会的地方。”
“宴会?使馆也要举办宴会吗?”
谢七妹便很自然地说,“这是当然的喽, 我们都是华夏的政权,彼此犹如兄弟姐妹一般的, 朝廷的使团在云县, 连学校都可以入读, 我们也为他们宴客提供方便, 我想陛下应该不至于限制我们使团对外的交往吧?”
若是按老规矩来说, 外邦的使团进京时, 和外界的交往实际上是受到严格限制的, 完成朝贡之后, 还要在限期内离京呢。不过,谢七妹说得也不错,买活军的使团,显然不能按照以前的规矩来待。或许甚至能向外包场, 也都是说不定的。
归根结底, 这要看丈夫和内阁的意思。皇后便只是含糊地笑了笑, 并没有明确的表态——她和谢七妹的交往,是皇后第一次履行自己的外交职责,她刚见谢七妹那几面时觉得很紧张, 但几次下来便也很熟悉了其中的礼仪。道理其实和内命妇之间的相处差不多, 而且谢七妹不喜玩弄心机, 有什么事都放在台面上来说,皇后其实对她也颇有好感,只是不便表示出来。
在宫中时,周围随侍众多,她得拿捏住不远不近、不卑不亢的那个度,但在使馆里就不同了。跟在她们身边的人很少,谢七妹还随时打发她们去自己逛,于是皇后也能放松一点儿,甚至于在享用奶茶时,敢于眯起眼,流露.出喜爱的神色来。
“这奶茶我感觉是比清茶好喝,其实宫里也能试着自己做,冷萃茶就是把茶叶泡水之后,吊进井里湃着,隔夜就得了。”
这时候普遍的冷藏手法,便是把菜肉放入吊篮,垂入井中。这也决定了奶茶每日的出产量是很有限的,毕竟这井的大小也有限,不过本身使馆计划中容纳的客人数量也不多,一日数十百余杯的供应还是不成问题。皇后对于这种经营筹划上的事情,天生地便有很浓的兴趣,听谢七妹说,即便开放,也是只做包场生意,不由暗暗点头:这才是经营的正道,不然,这些摊子也是开不起来的。
她是在民间生长到十五岁,方才选秀进宫的,而且此前在娘家时,因为是丧母长女,父亲也没有续娶,一向由她来照应弟妹。因此皇后对于民间的物价很有记忆,既然在买活军这里,不像是在宫中,说一句话都要小心,连问一声价钱,都害怕被奉圣夫人讥笑为‘灶间婢’,她便大胆地问了奶茶和这面包的价格,“想必是不便宜。”
“成本价不低的,若是要往外卖,一杯奶茶不卖个一百多文,那都是蚀本。”谢七妹对于经营的事情也很熟悉,她并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烟火的贼首,恰恰相反,别看才十三四岁,但已经是满嘴的生意经了。“不过,倘若是包场的话,可以谈定了包多少杯奶茶在内,多了再付钱,想来客人也会欢喜。”
“那外头的炸鸡、面皮那些东西呢?”
“那些自然是随意吃的了,都不算什么贵价东西。包场要限制进入人数的,随便吃,吃多少算他们的本事。”
皇后思忖了一番,不自觉地就代入了经营方,开始为他们算账了,“那包场费用要定得多少才合适呢?”她觉得没有个三五百两银子,是不合适的,买活军的赚头既不多,而且消费得起的人家势必大排长龙,他们是忙不过来的。
“这个地方主要是为了我们办宴会修的,别的生意顺带一做而已,没有八百两银子,那不值得我们的忙活吧?我们在这里可以送个一二百杯奶茶,送十桌普通宴席,若是不满,再加钱,也能操办得更好些。”
谢七妹和皇后边走边说,又比量了一下周围的货架,“当然,这些东西是不免费的,我们提供的只是超市购物体验而已,东西还得自己给钱,不过我们的货卖得也不贵,都是外头的实价。”
“那可要仔细看看了,自从离开老家以来,还不知道外头的物价是怎么回事呢。”
皇后和谢七妹进来的时候,实际上男人们还没有走,只是走到货架深处去结账了,若是在她刚入宫那年,这样的事是难以想象的,皇后只有在很有限的时间里能和外男共处在同一空间下,多数是礼仪性的场合。
——譬如亲蚕时,她的车驾也需要侍卫随从,她下车以后,隔着一重重的阉人、宫女、女官,大概在几百丈之外会有一些目不斜视的侍卫。而这超市不管多大,至少比野外要小,实际上,进了使馆之后,皇后和外男的距离就已经是近到无礼的地步了,譬如在蛋糕店,她和惠主编、谢使者这些外男,可以说就隔了几步的距离,只是用屏风隔开而已。
但现在已经是新皇四年了,几乎就是她入宫之后,皇后的传统生活便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皇后并没有太闲着的时候,一直在适应生活环境的变化——刚进宫时,要摸底,要应付奉圣夫人的挑剔,皇帝很小时便丧母,是奉圣夫人一手带大的,和乳母的感情很深,奉圣夫人对皇后的挑剔多少有些婆婆的味道,甚至于联合九千岁,挑了几次事,想要把皇后打为逆徒之后,连父亲一起治罪。
这股风波刚平,买事又起,九千岁气焰嚣张,那时皇后的日子很不好过,但旋即,买活军出兵福建,九千岁倒台,奉圣夫人赏金闲住,从此难以进宫问安,皇后又查出有孕,又要跟着皇帝一起上课,安排妃嫔们的学习,她过的日子,实际上和前头任何一个皇后都不一样。
至少,从前皇帝的后宫是绝不会按学习成绩来安排侍寝机会的,而这对皇后来说,其实也是压力——虽然她和皇帝共眠的日子,与学习成绩无关,但课也是要一起上的,若是人人都考了一百分,便只有皇后不及格,她又哪来的脸面坐镇中宫呢?
学是要上的,而且要设法让大家都能上好,皇帝现在把后宫看守得很谨严了,九千岁失意之后,尽管保住了性命,但他和奉圣夫人的手,很难再插手到后宫中来,宫中实际上的主事者已换成了皇后。在按部就班的一些宫务之外,皇后每日便是愁着找老师,排课表,还要安排有软肋的妃嫔们补课——
如今的这个皇帝,实在不是什么正经人,刚成亲那么一两年,他沉迷于造房子,整日在西宫之中泡着,很少进后宫传召正经的宫人、妃子们,只是和奉圣夫人安排的美婢瞎混,除了皇后以外,当时一批选秀进来的妃子们,受宠的实在不多。到后来,朝廷受到了很大的挫折,买活军异军突起,他又仿佛受了买活军的启发,突然间开始推行起一套极荒唐的规矩来。
妃嫔们先要记录自己的信期,计算出易受孕的日子,后来根据报纸上的知识普及,还要每日让阉人们用温度计测量体温,进行观察,计算‘排卵期’,这样便可知道每个月最适合受孕的日子。
日子出来了之后,还要计算她的分数——后宫中的妃子们,早在《缠足之害》出来之后,便立刻放脚了,外朝如同不知道一般,一句话也没有说。而且皇帝还参照锦衣卫传回的报告,让后妃们每日锤炼筋骨,进行‘晨练’。
因为强健的母体对生育是有利的,而且皇后当年才十六岁,其余妃子们也都差不多的年岁,她们的骨盆还有希望恢复发育,根据锦衣卫派人乔装去医院咨询得到的结论,恰当的锻炼,不但能够长高,而且能够促进骨盆的发育,降低难产率,也有益于后代的存活。
皇后是时常可以看到锦衣卫对买活军的报告的,她知道买活军的学校也有体育课,会进行体能测试,但她敢打包票,买活军的女学生,进行体育锻炼的热情,是绝没有后宫妃子们高的。因为皇帝把买活军的规矩完全学到骨子里了,宫中体能测试的‘权重分’是很高的,妃嫔们为了至少不考个不及格,各自都是玩了命的锻炼。
连装病都不成——若是病得好几次考试都参加不了,那说明此人体质过于柔弱,似乎不适于繁衍龙裔,从此后,别说侍寝啦,妃位会不会被褫夺,从此贬为宫人,去冷宫自生自灭,都是不一定的事呢。
怎么锻炼呢?晨跑是很常见的,起来绕着自己住的宫殿来回踱步,逐渐进步为小跑,后来皇帝下令,在宫后苑里布置了一些买活军那里传来,锤炼身子的东西,此后妃嫔们早上便都从自己住的宫殿里,沿着甬道小跑去宫后苑,在那里集合,也有做操的,也有练拳的,最灵活的是慧妃,她刚入选时,最是文静的一个人,说话略大声一些就会脸红——谁知道现在居然能在铁单杠上翻来翻去,如同燕子一样上下蹁跹,惹得人大声喝彩?
不到一年的工夫,后妃们便普遍长高了,尤其是慧妃,不知道是否单杠有助于长高,居然长了有一寸多。妃嫔们也不再同以前一样精致,她们的妆上得不是很浓了,倒是香露味儿越来越浓——在北方住,冬日不想生病,那肯定不能每日洗头,便是夏日也只能三四日一洗,因为晾头发实在是很耗工夫,而且她们是要上课的,因此,只能用头油和香露味儿,来压制每日出汗又不能洗头后,发间必然藏着的一股子味道。
所以买活军那里推崇剪短发啊……后妃们便逐渐理解了买活军许多规矩的用意,当然,她们是不敢剪发的,便是穿着买活军的圆领衫,也是需要皇帝来下令,哪怕是皇后,也承担不起内阁‘亲买’的指责,她们只能摆出一切听从皇帝的姿态来,才能保住自身。
而皇帝也得掂量着内阁的反应——体育锻炼、课堂教育,换句话说,便是强身健体、知书达礼,这都是没有什么错处的事情,后妃们学习的课本,也多是理科,并不算是违背了‘后妃不得干政’的祖训,穿什么衣服,这也完全是私人的事情。
如果是体育锻炼的时候,穿一些吸汗的棉布衣服,又或者是冬日穿几双买活军的袜子,在外衣内穿着他们的秋衣秋裤,别人也看不出什么来。但,剪头发这样的事情,那就似乎有点儿没分寸了——连皇帝、皇后都带头剪发了,这像什么样子?!岂非大失我华夏衣冠么?
便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连信王都受到皇帝的叮嘱,不敢剪发,后妃们也只能和皇帝一起忍耐着这样的感受,但体育锻炼是不敢搁下的——体育的分数高,文化课若有一两门很拿手,那就多数能保证每月自己的日子可以侍寝了,皇帝现在对这事,完全是当做任务来做,一个月就这么七八次,便是皇后的次数不算在里头,机会依然是很难得的,若是考不好,连见到皇帝面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求情‘加课’了。
当然了,这样公事公办,对于妃嫔们来说,其实在精神上也是个解放,因为不必再挖空心思争宠了,也不至于镇日里无聊滋事,只能想方设法地打发时间。现在她们忙得很,要锻炼,要上课,还有什么伤春悲秋、争风吃醋的心思?又或者说,所有的纷争都在课堂上得到了解决。
“慧妃一向爱取笑我的装扮!”
“良妃她总是学我,我戴的宫花!皇爷才夸了一句,第二日她便戴了一样的颜色!”
都是小女儿家,朝夕相处,哪有没有龃龉的?若是从前,最多只是见了面彼此绵里藏针地讥讽几句,回到自己的居处,便要气得面色煞白,捧着心口喘息,好半日才能平复下来,甚至要因此迁怒了宫人,令她们挨罚的。但现在,便多了一种途径来解气,便不是为了侍寝,也觉得非要考个高分,把一向不和的仇人给压服了,方才能心满意足,挺直了腰杆做人。
也有那些在学习上的确脑子不好的,便只能在体育上多下功夫了,总之,每月月考后出分时,便总要互相攀比,甚至于有些妃嫔,怀孕后还坚持上文化课(体育免测),即便已经不必侍寝,却依旧不肯放松了学习——要说产育后马上再侍寝,或许是没有这个心思的,但后宫里好容易有了一个可以量化的分数作为标准时,那些爱争斗的宫人们,怎么能不倾注了全副的心血与热情进去呢?
皇后这一年来,忙着处理的便是这种纠纷,什么慧妃答题作弊,什么良妃号称请阉人补课,其实是在结对食,又有宫中考卷失窃的公案,她有时都觉得自己不比皇帝清闲多少,时不时回宫就是为了处理这些事。
不过,好歹也不是没有回报,这一年来,后宫喜报频传——去年到今年,共有七名妃嫔陆续怀孕,而且都平安度过了孕期,往年宫中流产的事情并不少见,有些胎就是坐不住,原本以为是风水,现在才知道是因为母体太弱,体质不足。
如今大家都放了脚,活动量一上去,果真不同了,孕期的小毛小病都比从前少,难产、死胎也一概没有,只有淳贵人在生产时略微有些艰难,但动用买活军处传来的产钳之后,也是母女平安,小公主玉雪可爱,没有一点毛病。
天家如今子息旺盛,四子三女,都按买活军报纸上学来的知识,严格的养育着,皇后和皇帝近日的目标,是在宫中至少建起一座地笼水泥房,让孩子们有个过冬的地方——往年到了冬日,便是天家的孩子也时常有夭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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