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剥削社会的社会关系中,剥削无所不在,婚姻中,亦存在强者对弱者的剥削。”
“而且,在没有调节机制的前提下,剥削一旦出现,在博弈中就常常趋于极限,这是人之天性,不信么?你们回想一下自己从小家庭中所见之女子,尤其是那些偏房小室,便可明白了。纵有一二得意者,其中多数,是否因为其筹码之少,而承受着这样极限的剥削?”
他冷峻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个个挪移过去,竟有不少士人狼狈躲闪,不敢对视,张天如嘲讽一笑,将那几枚筹码丢回签筒里,又摇了摇,听其哗哗作响,“六姐所为,便是要把这些筹码,从局中挪走,告诫所有局中人,虽然剥削无法避免,但博弈筹戏,必须经由衙门干预,留有一条底线在。这,就是她划出的底线!”
“当然,这话并没有明言,你也可以不遵守,不过嘛……嘿嘿嘿……”
他阴恻恻地笑了笑,“突破底线的人,往往也会得到一个突破底线的结果,我倒是很有兴趣,想看看有没有朋友,以身试法,突破一次给我看看——宗子兄,你来——”
张宗子慌忙摇手,“不不不,我可不来!”这张天如今日疯劲大了!
“珂月兄,你试试看?”
“我早已成婚了!”
只见饭桌之上,张天如纵横捭阖,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众文士被追问得狼狈无比,忙起身叫道,“人来齐了!快去花厅开饭罢!”
张天如还问个不住,众人都不敢搭理,仓皇逃窜,还是冯犹龙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方才止住了,站在那里发呆。叶仲韶悄声问冯犹龙,“老龙,你对他说了什么?”
冯犹龙犹豫片刻,低声答道,“我识得他母亲,原也是风月场中人物,其实并不为其父所喜,有了身孕方才被接进府中,他那绰号,便是因此而来。”
叶仲韶要年轻得多,自然不知这样不光彩的往事,此时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何张天如身为高门之子,却连奴仆族人都可肆意欺凌,今日又做如此狂态,原来是勾起了他的切肤之痛。
一时也有几分唏嘘,回首望去,见张天如孤身一人站在茶桌边,手里还捻了一枚筹子,双目微红,神色寂寥,又带了几分茫然。叶仲韶心中也是一软,对冯犹龙低声道,“我对此人,原觉得是个弄权行险,指鹿为马之辈……别看他是六姐道统的急先锋,但他是为了得权而写,还是为了维护道统而写,我心中倒也有些看法呢。”
“而今日——”
“是啊,而今日……今日却是不同……”
叶仲韶又看了看张天如孤寂的身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今日,我觉得他是有几分信了……”
第457章 栽培
“紫山, 怎么样,云县的饭菜还算是合胃口吧?几个月不见,怎么感觉又长高了?”
“世叔!”
云县城郊小山, 一座能望得到海景的大宅院里,一名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正有些羞涩地起身向长辈问好, “承蒙世叔挂怀, 小侄在学校中一切都好, 只是学业上进步得有些慢,让世叔见笑了。”
“欸,这是哪里说来?三个月便能在初级班里读到第七段, 已是少有人及了, 你若是见到有人比你进步得更快, 那多是些家学渊源的子弟, 你起步得晚些,只和自己比, 无须和人比,那进步得就算是快的了——只是我听你们的宿管老师说, 你总是点灯费蜡的看书, 这不好, 眼睛不要熬坏了, 小小年纪戴起眼镜, 倒是得不偿失,又叫我如何与你父母交代呢?”
“世叔也太客气了, 只是我在此处读书,一饭一食都不能自己供给,花的全是父母多年来的积蓄, 云县万物腾贵,不免也有些着急……”
“年轻人只是太心急,”徐骜大笑道,“难道我们家还少了你几餐饭不成?你且先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心读书,初级班毕业之后,考入专门学校,情况便有极大改观,到时候有了结余,做什么不能?现在先把根基打牢了,可勿要将身子熬坏,若是眼睛看坏了,从此看东西都要眯着眼,伸着脖子,那多不雅相!”
说着,又摊开书册,“来,这几个月在学校里,积攒下了什么疑难,尽可以问来,若是能问倒了我,我便赠你一瓶上等墨水如何?”
这少年紫山闻言,双目也亮了起来,有些迫不及待地道,“世叔,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尽管放手施为!”徐骜也是一笑,又把一旁放的一碟小饼干挪到范紫山身边,“来吧,边吃边谈,看你学到哪一步了。”
半个多时辰后,焦黄夹葱的小饼干,不知不觉已快吃完了,少年紫山端坐桌前,念念有词地对抄写着刚才徐骜写下的解题思路,时不时流露略有所得的表情,又哗啦啦地去翻看之前的卷子,俨然已经进入了专注的学习状态,徐骜起身退出时,竟没有回神道别。
徐骜见了,反而欣慰,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回到自己一家住的小院里,略微洗漱休憩了片刻,见墙角的自鸣钟打了半点,便往父亲住的院子里过去,一进屋,先看了看父亲屋里的圆盘墙钟,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记下了时间。
“怎么,你屋子里那钟又慢了?”徐子先也是刚洗漱过,换了居家的衣服,从里间出来。老太太走过来亲自捧了两钟茶,徐骜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接了,口称,“谢太太赏茶。”
徐子先因为信仰移鼠的关系,一生只有一房妻室,所生的徐大公子,自小体弱,有夭折可能,因此便从贫苦偏房中收养了徐骜,大公子性格十分恬淡,身子也不太好,一向不管家中诸事,多是徐骜操持,老太太对徐骜点头笑了笑,问了几句寒暖,知道他们父子二人有正事要谈,便退了出去。徐子先这时候恰好也闭目用了半盏茶,睁眼问道,“怎么样,紫山这孩子如何?”
“性子纯正,也十分聪颖。”徐骜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文书,放在桌上推给养父,“三次月考的成绩单,考得是越来越好——三个月不见,又长高了,几乎能比我高出一个头来。”
徐子先本人并不算太高,大概165的样子,这是这个年代江南人正常的身高,此时南人能有165以上算是普通,170以上便算是比较高挑的了,似张天如、张宗子那般的身材,不但说明其祖上或许有北人血统,还说明他们是世家大族,已经有几代人都能吃得很饱了。
如徐子先,家道只算是殷实,还要供他科举,所以他只有165,亲生的大公子身子骨孱弱些,但自幼饮食质量不错,就有170,而徐骜过继时年纪很小,自小在徐家饮食,身子骨又壮实,一下又长到了175左右,大公子的几个孩子,看起来也有望和叔叔看齐。这范紫山家境普通,十六七岁却能比徐骜高一个头,成年后长到185以上希望是很大的。徐子先也点了点头,道,“不错,老范一家是北人南迁去湖广的,他生得高也不算稀奇。”
“就是实心眼,范家家风应当十分简朴,他自幼随父母箪食瓢饮的,真不知道家底如何,只是一心惦记着要快些学成归去,不在此处花钱了,我说让他留下来上专门学校——若不是专门学校不花钱,他恐怕还不干呢。”
说到这里,徐骜也不由露出笑意——这范紫山,说来和徐家的亲戚关系是隔了几层的,但还不算疏远。范紫山的伯祖父,是徐子先的连襟,也就是说,范紫山爷爷的哥哥的妻子,是徐子先妻子的妹妹。但因为范紫山爷爷去得早,几兄弟年幼无依,是在伯父家里长大的,犹如亲子,所以这层亲戚关系也可以说是比较近了。
在此时,一个有名望的家族,少不得有各式各样的亲戚故旧,遇事互相帮衬是一种基本的道德,徐家在云县落脚之后,这些亲戚投奔而来几乎是天经地义——徐子先受谢六姐重用,有半师名分的传言,早已不胫而走,就连敏朝使团都给徐子先送礼,遑论别人?
“徐先生我一向是叫叔父的,如今既得了意,我这个儿子想来云县上学,能不能托您照应一二”——这类型的请托,徐家一年不知要收到多少,当然对他们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招引人才是可以加分的,政审分可以兑换仙器,这就让徐家人攒分的动力也很足了。
以徐子先现在的地位和工作成果,他们并不缺钱——买活军给钱是给得很大方的,只要有成果转换为生产力,就有高额的奖金和专利费,而徐子先编纂的可是教学课本啊,他们收的酬劳那还能少了吗?
再加上也的确连续不断的有投亲的需求,所以,虽然徐子先还是时常宿在学校,但徐家还是在云县筹建了一套宅院,尤其是设了宽敞的客房,这样也就不必老把来投亲的客人们到处塞客栈安置了,先在宅院里住几天,扫盲班考过了之后,便送到学校去寄宿,逢年过节,几个月接回来一次,关怀一下,考查一下学业的进度,督促一下学习的热情,讨论一下毕业之后的出路……这一系列迎来送往的举动,可以说是人情上的必须,也可以说是经营着自己的关系网,从根本来说,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至于说其中的利弊,那就要看你是从什么角度出发去看待了。
从花费来说,必定是很大的,但关系网的好处也不可或缺,如这范紫山,数月前到云县时,徐家也一样殷勤周到地待他,此刻态度亦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但范紫山的出现,他和徐家的善缘,便为将来埋伏了一些更多的可能:范紫山聪颖仁厚、略无机心、一片赤诚、家世清白、形容俊美、身材高大,虽然并不能说现在就吻合了谢六姐择婿的全部要求,但身高、长相、性格、天资能够过关,一些体能和学识上的不足,还是很好弥补的。
徐家在买活军这里,应该来说走的是技术流,徐子先并不过问具体政务,只是作为谢双瑶智囊团的重要一员,时而顾问一下,以备参考。徐骜也没有参政的野心,但是,他们也不会特意去回避一些送上门来的机会。不过这里的一些打算,父子之间也无须说穿——终究还有个七八年呢,没影子的事,只能说是多了一种可能而已,不必太过心急。
“听说,近卫营有意在军中进行一次仪仗队的选拔。”
徐骜也说起了他和友人谈话中得到的消息——如徐子先这般,直接受到谢六姐重用的大臣,他在买地的家庭交游又和张宗子、宋玉亭等人完全不同了。徐骜作为父亲的副手,是可以直接和买活军很多高层对话的。“是二郎君提议,陆将军附议……由大郎君、二郎君联手主持选拔。男女皆有,男兵身高都在183以上,年岁么,规定是15至22。”
这两个硬性条件一出来,这仪仗队的选拔是为何而设,也就一目了然了。徐子先点了点头,道,“悌妹之情可感——这也是应该的,总比选秀要好得多。”
这没什么好说的,敏朝的选秀,那才叫劳民伤财、兴师动众,每次朝廷选秀,都不知给官吏多少鱼肉百姓的借口,甚至还有新君登基、民间定亲的说法,就是怕选秀之年耽误了自家的儿女婚事。
买活军这里,条件明确,而且可以说是竞聘制,就说这选仪仗队,你没多余的想法,完全可以不来,甚至只是想找一份好工作那也没问题,反正选上了就是大好的前途,外加有另外一种犹如扔个满堂红骰子一般,几率微小的机会,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便是没有成真,也根本不亏损什么。敏朝的选秀,自然是无法和买活军这里的选婿相比的。
徐骜也没有异议,甚至于对于谢六姐废除‘家天下’这件事,他和父亲、长兄也早已多次猜测、讨论过了,都没有太大的波动:这也不是什么石破天惊型的决定,早就有铺垫了,谢六姐每次出巡时,留下的理政官僚就是她指定的储君,备用方案每次也都做了她出事后的安排——基本就没有一次是血亲继位的,武为几个将领联合商议,文为几个高级官员联合商议。
从这些点滴看来,买活军将来要从家天下进行转换的态势,已经很明显了,如今的问题,只是谢六姐打算在何时正式修改章程而已,不过,此事实在是过于遥远,在女君身强体健的现在,忧虑继承问题,还不如去忧虑未来十年间的旱涝灾异呢。倒是有一点耐人寻味:在文书中,六姐提到了十年内有望成为华夏大宗宗主,这是否暗示了她已经在酝酿着,部署对华夏领土的进一步吞并了?
这些事,对于徐家来说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徐家现在已经达到了一个家族在政权中能达到的最高峰,而考量到买活军这里前所未有的民风,接下来他们也不能广置田地,要说倚仗着手里的权势去垄断生意,更是自寻死路,再加上开枝散叶也有了很大的限制——徐骜跟随父亲,也只有一个妻子,他已经有了一儿一女,自从到买活军这里以后还没有再生育,因为一次生育就意味着他要离开职场半年时间,期间累积如山的工作他暂时还没找到别人来分担完成。
钱够花了,权也基本到顶峰了,接下来该做的,就是在韬晦中栽培后进了,在徐家现在这个地位上,除了主业之外,‘讲政治’已经成为了一项非常重要的素质,对报纸上六姐的圣训进行解读,也成了徐氏父子的必修课。徐骜对于谢六姐的这篇招亲文书,是有不少看法的,刚看完报纸就品出了一些,过几天回味之余,又品出了一些,今日恰好乘着范紫山之事,又和徐子先谈起。
“以小子所见,只怕之后,世面上对于女娘单身生育,会更加收紧,整体婚姻风气将更趋于保守。父亲以为如何呢?”
“哦,怎么招亲文书,又联系到女娘单身生育上去了?”
徐子先并不是反对徐骜的看法,只是在用询问帮着他梳理思绪,徐骜整理了一下想法,徐徐道,“虽说婚书自由,但六姐既然已经打出了样子,对于官吏而言,从此婚书就不存在自由了。正所谓上行下效,但凡坏事,从上到下流动的速度就是极快的,六姐若图一点特权,则特权必将以百倍的速度扩散,六姐若遵守博弈中的底线,则天下人敢于突破底线的——虽然依旧会有,但也会比从前要少得多了。”
徐子先点头道,“这话说得有点意思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非都是这个道理。六姐之贤,便在于她洞悉了人心中这点‘彼可至,我亦可至’的阴私。往昔君主,未必是看不破,只是多数难以克服人心软弱,再者,对地方上的控制力也没有这样强,便只能坐视一男多女制自上而下,广泛流传,根源在于此者。”
正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许多大聪明都认为一个政权的首脑,不得来个美人后宫团,享尽这世上所有的福分才行,甚至认为谢六姐可以用频繁结婚离婚,或者保持单身,不断换男伴的方法,来绕过买活军一夫一妻制的规定,实现实际中的一对多。有这种念头的人很可能没有接触过哪怕一丁点权力,徐骜和徐子先都是握有一定权力的人,他们非常深刻地明白特权的流动和滥用是多么的轻易——
就说谢六姐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会有谁来指责她吗?那自然是不会有的,但是,比如说陆大红吧,她做为谢六姐最亲近的部下,她也不结婚,换了一个又一个的男伴,或者同时在两三个男伴中周旋,谢六姐能指责她吗?她的男伴,谢六姐的男伴,他们还敢和别的女人牵扯不清吗?
如此,从结果来说,谢六姐和陆大红就同时占有了多个男人,那么,谢大哥……谢二哥……连豪生……黄谨……谢向上……特权的扩散就是这样,飞快的从一个人身上泛滥到了一群人身上,又从这些人身上泛滥到他们身边的心腹身上,到最后依然会形成如此的结果:一个绝对强势的高层占据了一大批弱势的底层,从身份和权利的极为不对等来看,不论双方是否你情我愿,这就是高层对于底层赤.裸.裸的剥削。
想要避免这样的剥削,唯独的办法,就是从最高层开始,用最严格的自我约束,对抗特权的诞生和泛滥——这个道理,不需要很聪明都可以明白,但能贯彻的又有几人?甚至就是现在,徐骜都不敢断言谢六姐能不能贯彻始终,她已经流露了她的喜好,还不到一个月功夫,就已经有了范紫山,有了筹建中的仪仗队……这些人全都是出自一片好意,但是,这种一句话便引来琳琅满目的供给,对于人性又怎么不是很大的冲击?
几年后的事,先不去说它,现在只能先分析这篇报道对于吏治风气的影响。“六姐对于一夫一妻制的决心,是早在十几年前阻止老太爷纳妾时就有的。”
徐骜对于买活军的一些轶事也是有见识的,徐徐说道,“而如今,关于婚姻制度的许多约束也都逐渐趋于严密,婚书一出,更是堵死了最后的路子。此后,买活军的高级吏目,不论是婚配还是生育,都会受到严格的限制——生得多了,想要受到提拔那就没那么容易了。”
买活军的吏目不论男女,剩余都是强制半年产假的,想要‘夺情’需要谢六姐特批,可以想见他们生育的次数也不会太多,毕竟生一个孩子就荒废半年,生上五六次,进步速度那就比别人要慢得多了。这就像是婚书一样,你也可以不依从六姐的打样,自己爱写什么就写什么,这不会影响到你做自己的工作,但是,众所周知,做好自己的工作只能让你在现有的职位上干得愉快,想要晋升,那除了做好自己的工作,还得会来事、讲政治,你不讲政治,那就说明你不够靠近六姐,在六姐为尊的体系内,你就没机会晋升,这其实也很公平。
“如此,便形成了旧观念和新规定的冲突——”徐骜对于这种冲突是深有体会的,他的聪明才智,也能找到规定的漏洞,那就是买活军对成年女子单身生育的放纵,这种执政上的偷懒,一定会被有心人利用,“甚至这个人可以只和正室生一个,私下和多个成年单身女子多次生育,以该女子后裔的身份,令其进入政坛,甚至从商,开厂,没有高官三代血亲的限制,其行径将可更加公然大胆,在事实上,这种放任也将会成为高官的一个极大缺口,为男子的婚外情行为提供极大的方便。给衙门断案带来很大的困难呢。”
当然,如果要抬杠到底,那高官的情人即便结婚了,也不耽误办事,但有没有这一层皮有时候是非常要紧的,牵扯到了法理上的一个问题,即一个单身成年女子,和其余成年男子发生关系,到底是否涉罪,更进一步说,是两个成年人发生关系——在无婚书担保时,是否涉罪的问题。
法理又将反过来影响民风,也会成为吏治的试金石:如果成年女子可以单身生育,那么,在婚内生育影响事业,婚外生育似乎更有利可图时,现有的吏治约束制度,能否管束住吏目们不利用手中的权力,广泛地进行婚外生育呢?
很显然,徐骜的观点是非常悲观的,他认为对于婚内生育、出轨的限制,将会直接作用到婚外生育上,使得衙门必须通过收紧成年女子单身生育的限制,来避免官吏婚外生育行为的泛滥。
“吏治之难,便难在此处了,政策的想法都是好的,可按下葫芦起了瓢,怎么去执行呢?”
说到这里,徐骜也用了一口茶,提起了这一阵子云县很有名的另一个案子——这案子被按下来了,并没见报,但云县的老人们也多少都收到了消息。“您可听说了华、张二人通.奸案的详细始末了么?情报局亲自查的,说是结论已经出来了……”
第458章 民间阻力
要说这案子, 多少是有些买地特色的——倒不是说这案子的案由是外地所没有的,只是若按照敏朝的风俗,此案未必会闹到公堂之上, 多数在宗族中就自我消化了,这是一点, 第二点上, 案情有部分买地特有的规矩, 参杂其中, 令人啼笑皆非,也令衙门有几分为难,这又是确实的事情。实际上, 徐子先这样的大拿, 关注这样的民情案件, 并不是因为案件本身, 而是因为案件中所蕴含折射的体系问题,“案情的结论出来了, 判案的论据呢,出来没有呢?”
“恐怕短时间内都不会有定论呢, 毕竟, 这是买地的规矩和《大敏律》有触犯的地方了。”
人上一百, 千奇百怪, 如今买地已有数百万人口, 而且彼此流动频繁,外地来讨生活的流民日趋增多, 可想而知,各色案件那也是少不了的,从杀人放火, 到强盗诈骗,做生意的纠纷,婚恋上的仇怨,这都是百姓们日常生活的产物,若说买地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就是因为本地和外地迥然有异的婚俗,和婚恋有关的公堂案件,是很多的。
华、张犯奸案的开始,便是始于妇人宋氏前往衙门告发,言及自己的前夫吏目华男,和同事张女,在未离婚以前便有通.奸——这便是这一起奇案的开始,但是,奇案之所以为奇案,自然是因为案件的内情,要比这几句话更复杂得多了。
故事要先从华男说起,华男本是泉州乡下的殷实人家,家中有田地五十多亩,华男因此自小得以读书上进,也算是聪明伶俐,但奈何,华男的父母在他十岁时先后病逝,华男的家产被其大伯吞没,华男和年幼的弟妹,也被接到大伯家一起生活——在敏朝,这样的事情是数不胜数的,民不告官不究,才刚十岁的华男,当然也没有状告大伯的能力,于是华男就这样在大伯家长到了十五岁。
十五岁时,华男经由大伯做主,被迫娶了泉州城南有名的悍妇宋氏,这宋氏女,便是宋玉亭这一族的宋,在泉州城内一向是很有些本事的,与华男的大伯母也是姻亲,宋氏过门之后,华男便分家出来居住,但宋氏对华男的弟妹十分苛待,囿于弟妹年幼,大伯一家和宋氏在城中又很有脸面,于是华男只能把弟妹送到吴兴县的母舅家里寄居,自己在泉州城中,宋氏商行内找了个活计,在家中做小伏低,任打任骂,如此才勉强相安无事,把生活过了下来。
如此,六七年后,买活军进泉州时,华男的弟妹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华男和宋氏也有了一男二女,华男在买活军入泉州城后,尚且没有立刻离婚,但因为他脑子灵活,聪明伶俐,考上了买活军的吏目,在家中的地位已经不再如从前一样低下,而等到去年泉州城整顿吏治,宋家除了宋玉亭一支商户之外,其余所有族亲几乎悉数倒台去职之后,方才提离婚,由于他本人愿意放弃所有家产、子女,净身出户,按照买地律法,立刻判离,华男当即去衙门辞工,离开泉州城,往云县去投奔了他已成人的妹妹。
事情发展到这里,也不算是十分离奇,这宋氏的孩子最小的也都有五岁以上了,有房有积蓄,便是华男不再给抚养费,按说日子也不会过不下去——五岁到十岁的孩子,在买活军这里,已经可以做半工来养活自己了。但是,奈何这宋氏是个脾气暴躁恣睢的女子,认定被华男离婚是奇耻大辱,一定是‘外头有野女人把他的魂给勾走了’,于是也愤然辞工,把孩子们扔给华男的大伯父一家带,自己来到云县,要找出华男的情妇,状告到衙门去,给他们个好看。
这找情妇,如何去找呢?宋氏打探到华男住处之后,倒也没有上门吵闹,而是在他家附近游走,这一走,就给她走出事情来了——说来也是巧合,因为云县这里,港口吏目常年不足,总在招工,而华男的考试成绩名列前茅,之前在泉州做吏目时,也来过云县港口公干,结识过一个常来泉州出差的港口吏目,张女。
而这张女在云县的住处呢,又恰好和华男在云县的住处相隔不远,只隔了一座暂时空置的院落,宋氏这人也是剽悍,她见那空院落的锁头很松,也不知哪里学来一些开锁的手段,在夜里便挑开锁进去看了——
那时天气还冷,各家除了储蜂窝煤以外,还要储大锅饭的柴火,恰好,张、华两家的院子,都有柴火垛码着,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过院墙来,这空院落中又有一架梯子放在墙边,而且,墙面上的青苔似乎也有残损。如此一来,宋氏心里可不就火起来了?明摆着的,华男和张女必然是夜里暗中通.奸,只是用这空院落做个过桥的,掩人耳目罢了!
甚至于,更进一步的想,华男之前到云县来公干,是不是已经和张女勾搭上了,才如此坚决地要离婚?听说这张女也是才离婚不久,是不是两人说好了,都离婚了可以在一起,现在只是避避风头而已?宋氏越想越觉得心中有火,便立刻去衙门首告华男、张女两个吏目通.奸,并且带了更士,到空院落去查看现场——
这里就是敏朝和买地的不同了,在敏朝,犯奸罪于实践中很少是妇女首告的,也很少闹上公堂,尤其是官吏人家,一般都是私下抹平,但买活军这里,对于吏目是抓得很紧的,宋氏的告发证据虽然如此不足,换作是民间都未必会管,但因为牵扯到华男的岗位问题——华男考云县的码头岗位,一举就考上了,有没有张女的说情呢?所以更士们还是前往调查,并且分别讯问了华男和张女,以及张女的前夫。
这一问,就问出事情来了,张女是个月前离婚的,一子一女,女儿跟了张女,儿子跟了前夫,但在询问中,更士从她的步态发觉不对,检查之下,发现张女已有大约四个月的身孕,而张女的前夫表示,自己和张女关系疏远,感情冷淡,在离婚前半年就已经别居,这一点也得到了街坊的公认——也就是说,张女有可能是在上一段婚姻中就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华男是否犯奸尚且不得而知,张女反倒有了犯奸的可能。宋氏要针对自己的丈夫,反倒把张女给陷进去了!
案情进展到这里,已经很扑朔迷离了,其中张女的孩子到底是个月还是四个月,成为张女犯奸案的案情关键,张女的前夫也乘势要求重新分配家产,因为他和张女是老式婚书,和离时张女还是带走了嫁妆以及嫁妆的孳息,但如果张女婚内犯奸的话,按照七出之律,以及本地的惯例,张女的前夫有权主张留下张女的嫁妆。
至于华男案,华男自己当然辩称他和张女并无特殊关系,他提到一个颇为有力的点是,张女貌丑,宋氏貌美,他贪图美色也不该和张女偷情,更何况他到云县港口工作,完全是靠自己考过去的,张女也只是个普通的,工作中结识的吏目,碰巧住在隔邻而已,宋氏的指责完全是无稽之谈。
由于这件事男女双方都是吏目,案情进展到此,已经惹来不少人的注意了。更士们随后又询问了左邻右舍,但没有什么所得,这年头,照明又不是什么很便宜的东西,云县能供应得起一条不夜街,那都是富裕的表现了,大多街巷,入夜后也就是屋内有点点灯火,谁还没事站门口挑个灯笼到处看去?
暗门子、暗门子,说得就是这样的情况,夜里不挑灯笼,只是将门暗掩,来客将头脸随意一包,推门而入,邻居只能听到屋里传来的含糊声音,要说知道谁来了这里,那除非是第二天早上,赶早了,盯着那家的院门口瞧才行。
按邻居们所说,白日里至少张女的院子里是没什么异样的,至于华男,他和妹妹一家住在一处,妹妹一家都为他做证,说华男入夜后几乎从不出门,自然也没有匪夷所思的和张女通.奸一说了。
然而,更出人意表的转折还在后头,张女在被诊出有孕后,沉默了数日,之后一口咬定了自己的孩子是离婚后怀上的——以她的立场来说,这倒也理所当然,而她供述称,孩子的父亲就是华男!
按她所说,张女和丈夫的感情,一向也是不佳,张女考上港口吏目之后,二人聚少离多,丈夫在外很快有了小妇,因此不愿换签老式婚书,又不肯离婚,张女十分苦闷,在工作中,又和华男有所结交,两个人对婚姻的不满引起共鸣,于是便产生了感情。
但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出轨,而张女回到云县,和丈夫确定离婚后,便给华男写信,华男收信后立刻赶来云县,在当晚和张女春宵一度,随后立刻赶回泉州,和宋氏离婚,并搬迁到云县来,考了云县的吏目。这孩子无疑就是华男的种,而且,张女还说出了华男私.处的一个胎记作为佐证——她是看到过华男这个胎记的!
这下可好,可不是捅马蜂窝了?张女是离婚个月,可华男才离婚一个多月啊,若张女的孩子是华男的,那华男岂不是坐实通.奸出轨了?按照《买活军吏目管理条例》,华男将终生不得再晋升。宋氏也立刻去找华男大闹,要华男和她复婚,否则就要告到六姐面前去,把华男整死,华男被逼得赌咒发誓,要跳海自证清白,说自己和张女毫无关系,一切纯属张女诬告,自己压根连多看张女一眼都觉得反胃云云。
但偏偏就在此时,更士们从隔壁院子的青苔痕迹上得出结论:确实有人近期内在这院子里翻墙行动,也就是说,的确有人从华男妹妹的院子里翻到隔壁院落,也有人从隔壁院落翻到了张女家!
这下,华男似乎已经被逼到死角了,众人都觉得他只是嘴硬。而华男这时,大概是精神逐渐崩溃,也可能为了自保,却又抛出了一个猛料——华男说自己生育能力有问题,不能致人怀孕,他的一男二女都不是自己亲生的,而是宋氏和华男大伯之子,也就是华男堂兄,宋氏姻表兄通.奸所生,大伯一家强行安排自己的亲事,就是因为宋氏当时已经怀有身孕,需要遮掩,所以才匆匆成婚!
否则宋氏家中当时还十分富裕,为什么要找自己一个穷书生呢?而宋氏之所以不愿和自己离婚,如此死缠烂打,也是因为她这个情况很难再找一个活王八,因此非得拿捏住了自己不可!
只能说,没有人能从这故事的开始,料到之后的发展。到这一步,案情在民间的流传已经是如火如荼了,《买活周报》不报道,也有书坊私下印了小报在卖,而且销路奇佳,民间众人最好奇的,还是这张女到底有多丑,华男脸上是不是写了活王八几个字。又很好奇华男为何肯定自己不能让人怀孕,是否是个天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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