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众人一听这话,也有笑的,也有骂的,还有些血气方刚的年轻正科书生,起来要找给丛文浩抬身份的人掐架,茶馆里乱哄哄笑闹得不堪,此时已经有人把黄榜抄来了,到处叫卖——也算他笔头快,不少人买了来大声唱分,擦汗道,“这要是正科,唱榜也快,特科的分数实在复杂,还要唱三科分!慢得忒吊人胃口!”
“这么说,特科还可以分为数学状元、物理状元和化学状元了?”不少人第一次来听特科的榜,也发现了新的亮点,不由得兴奋起来,“这么说,王娘娘是数学状元啊!”
“这不好说的,或许有数学149、150分的人还在下面呢,只是因为另两科拉了后腿——除了总分榜以外其实还需要单科榜啊!”
众人一边唱,一边议论,等到黄榜唱完,蓝榜也抄回来了,蓝榜状元赫然是任容妃——而且任容妃的算学考的也是黄卷,这个在小分里是有备注的,物理、化学她考的才是蓝卷。众人听了,都是啧啧赞叹,道,“该她们两个出来考特科!”
其实,刚才的黄榜中还有七八个名字,都是女子,只是名次未必高而已,多在二百名开外,因此众人并不留意,但卫妮儿等考生彼此询问,却是多少都知道她们的身份——并非是宫外民女,而是宫女子出来考的特科,考完了又入宫服役去了,并没和众人往还。
不过,光是如此已经足以让众女子与有荣焉了,都是笑道,“看来,女子果然擅长算学,擅长理科,宫女子比我们多上了几年学,算学普遍就考得好,不过是物理化学拖后腿罢了!她们还是一边干活一边偷闲读书的呢,论条件真不如同榜这些男进士们!”
像卫妮儿这样,本来因为自己水平而怀疑谢六姐圣训的考生,看来为数还不少,因此,她们为黄榜女进士高兴的劲头是很真诚的,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也都知道了彼此这份隐秘的担忧,于是都放松地笑了起来,彼此更感到亲近,只是不便说话,都在侧耳细听蓝榜念名,时不时又有人捂嘴小声惊呼——这是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从各人的反应,此时也可以看出大家的自信程度了,譬如张九娘,她也在十名之内,而且考的是黄卷数学,分数也有130分,这是很可以自傲的分数了,比不少男进士都高些。不过,她是坦然自若的,嘴角含笑,对于众人的恭贺不过频频点头回应而已,一看就知道有必中的信心。
其余那些女娘们,比她更大气的几乎没有,或是强压欣喜,故作矜持,或是喜极而泣,便连卫妮儿这样掌得住的,听到自己考中蓝榜158名,不知为何也有泪水夺眶而出,倒引得钱生生和她一起哭了一回——钱生生倒是没有丝毫悬念,名落孙山,不过她已多少预料到这个结果,毕竟考完估分之后,大家心里都是有底,听到250名女进士的总分,还在200分左右,没有下到150,总分不过是100多分的那些,便可知道自己多数是没有被录取的希望了。
三百进士的名单,基本是不会更改的,主要是因为和正科看齐的缘故——若录得过多,不几年朝堂中便全是特科进士了,因此即便是朝中十分缺人,那也只能任命特科举人,却不能放宽了这个门槛。三百个名字念完之后,茶楼里众人都是一阵嗟叹,议论纷纷,感慨这些女特进士的不易,也有好事者隔着屏风恭贺女考生们,笑道,“座中可有女进士当面?日后出将入相,迟早要和我们这些腌臜物照面,不如此刻出来亮亮相?”
这话前头有道理,后头又有点儿调笑的意思了,不过并无人理会他,座中有人应声道,“正赶着回家报喜呢,自个儿也不掂掂自个儿的份量,说这什么话!”
回话又硬又高,还有女子附和,“就是,把自己当根葱了不成?”
天下间,越是有教养的书香女子,越是没有当面这样呛人的,这女进士们作风居然如此强硬,倒是让那无聊汉被噎了一下,讪讪不知该如何回话,卫妮儿见了,心想道,“这世上人多欺软怕硬,果然如此,若是从前那样想着不搭理,他便更加要得意了,对付这样的人,便是要高声回击,先横起来——当然,也要拥有相当的武力,至少若他恼羞成怒,或者要来动手时,也能有强硬回击的能力,如此言语呵斥也就更有底气了。”
所以,强身健体是何等必要的事情?卫妮儿跟着买地使馆办事时,根本就不见有这样的无聊人士上前撩闲,因为买地的女吏目,一般都要比京城无赖打两个尺寸,便是无赖打手,也能掰一掰手腕,卫妮儿现在完全明白为何买地如此疯狂地提倡女吏目习武了——
这世上虽然也有讲理的人,但很多很多时候,人和人交往的潜在气氛,还是被体型决定,如同此时,那无赖汉之所以撩拨,不过是因为女座里的女娘多还是窈窕纤瘦之辈,在体型上是弱于他的,倘若女座里,坐的都是使馆吏目那样的健妇,他敢多嘴一句么?
她习武的心思,因此也越发迫切了,只是在京城要习武健身又要比在买地难得多了。再加上此时众女都急着回家报喜,于是也暂不计较这些,而是纷纷会账离去,卫妮儿在路上又勉励了钱生生一番,约定了第二日去隆长寺买书,她这才回了自家胡同——此时却见自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圈街坊,见到她出来,都是叫道,“文曲星回来了!”
“女进士回来了!”
却是里长也忙从卫家小院子里出来,面上笑成一朵花一般,是前所未有的殷勤,卫大郎在旁相陪,亦是挺胸凸肚自豪不已,跟着环顾四周,大声道,“是我们家的金凤凰回来了!”
虽然才只是蓝榜百名外,在诸多同榜之中,这成绩的水分成色,只有卫妮儿自己知晓,她内心深处委实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自傲的,但毫无疑问,这份荣誉在胡同中便已经是头一份了,哪怕是卫妮儿之父卫老夫子,也要瞠目其后,卫妮儿在巷口见到这张张笑脸,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般,是微微要胀裂开的一种飘飘然,在此生最为得意的一刻,她却压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闯到了今日这一步,心中只道,“天呢,我一开始只想着去使馆踅摸些活计,好歹帮补家用,冬日里能多做件新棉袄,哪想得到,这一步步走到今日,居然还真成了个女进士——哪想得到还有这荣耀等着我那!”
她对于自己,似乎还有一份清醒的认识,只是这份认识又被掩盖在了此时这飘然的喜悦之后,卫妮儿情不自禁,咳了一声,摆出了一副稳重姿态来,迈着四方步往前慢慢一步步踱去——倘若此时有一面镜子,她也会吃惊的,因为她此时的步态,居然和在贡院见到的主考官(也是她目前见到品级最高的官员),有了七分的相似,带上了那么一丝淡淡的,却又不容错认的——
官味。
#
到底是女进士了,卫妮儿的稳重表现,丝毫没有引起父老们的不快,反而更让他们赞叹起了卫妮儿天生的威仪,“从小就知道你是有一番大成就的!”
“怪道说贵人一举一动都是与众不同呢!”
“以后就是官身了,妮儿!该起个大名了!”
这一日,卫家里外红烛高照,来道贺送礼的里坊们一拨又一拨,堂屋里各家送来的尺头都快堆不下了,卫家众人也是喜笑颜开,尽量周全地款待客人,平时相好的邻居、亲眷都自发赶来帮手,如此连着忙了一日多,贺客们这才告一段落,卫太太又忙着要为卫妮儿赶些新衣出来,预备着新科进士们彼此走动、拜师所用。
卫家本是寒门,人口不足,如今乍然出了个金凤凰,喜悦之余众人都是加倍忙碌,还要托赖邻里照应,方才能勉强支撑过来,譬如卫妮儿的新衣,出门的仪仗行头,都要邻里帮忙筹措——这多少也代表了胡同的脸面,因此众人都十分尽心,不但木头媳妇来帮卫太太做衣服,各家都建议卫家买一匹马,让卫妮儿出门时不用再步行,又有人热情地送了马鞍、马袱来,这都是好意,因为这些东西所费不赀,卫家仓促间也很难置办齐全。
又有人送宫花、送文房四宝的,总之,不论礼重利轻,街坊都要有个表示,还有卫妮儿过去一冬天到处发煤,结交的朋友,听说她中了进士,也多有表礼送来,卫妮儿也免不得择些亲近的人家登门道谢,全个礼数,还要抽时间应酬新结交的同年朋友们,又要去给钱生生送行,连日来忙碌不堪不提。
在这忙碌之中,中进士的喜悦也逐渐沉淀了下来,现在各特进士都是很想知道,朝廷打算如何任命她们,毕竟,若只是虚名,不予任用,或者只是担任一些没意思的虚职,那,这特进士的成色多少也就因此减退了。而蓝榜进士对这点也是犹为在意的——虽然坊间的舆论,多还在王良妃的成绩上,倒是少有人说起蓝榜的难度,但她们自己也难免心虚。
回到胡同里,那是尊荣无尽的女进士,同年一聚会,又对前路十分焦灼,卫妮儿这一阵子便在这两种状态中不断的切换,这一日她又去张九娘府上吃茶,想要探听消息,问问女进士是否也有‘御街夸官’的荣耀,前路又是如何,之前张九娘说,任容妃要设状元宴款待同仁,不知道能否从任容妃、王良妃两位娘娘处探得一些口风……
但可惜到张九娘府上,大家才谈了一会,便因为张九娘被任容妃突然请去,也不好在张府久留,便只能提前回家。她走到巷子口时,恰好见到一个人影一闪,不由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
便见到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从巷口的石狮子后头走了出来,面上还有些讨好的笑意,卫妮儿一见是他,便笑道,“原来是小刘二,见着我躲什么?不认我这个队长了?”
原来去年冬天,他们发煤时刘二时常来帮忙,并不仅仅只是在自家巷子附近领煤,而是来打下手挣点工钱,也经常客串做托,指挥孩子们喊童谣,颇是发煤一行人的好帮手,因此卫妮儿便笑称自己是这些孩童的队长,刘二是副队长,屡屡让刘二去和孩子们玩耍,教他们唱为女娘张目的童谣,两人是很熟络的。
只是如今卫妮儿身份不似从前,刘二似乎也怕她生出一张富贵面孔来,便将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见卫妮儿笑容还是那样亲近自然,便也才放心笑道,“哪有不认呢?我是特地来给队长道贺的——只是你不在家,我不好意思进去。”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来,送到卫妮儿面前,卫妮儿打开一看,吃了一惊,道,“羽毛笔?这东西不便宜,还是买货铺子里买的,刘二你——”
以刘二的家境,他必定这几日是到处为人跑腿寻赏钱,好不容易才攒出了买羽毛笔的积蓄——这羽毛笔在买地或许不贵,但千里迢迢送到京城来,价钱还不要翻个三番啊?一根能换笔头的羽毛笔,带两个笔头,至少也要五十文。
对刘二来说,这不是一笔小开销,卫妮儿心中感动,本想呵斥刘二为何如此靡费,但话到嘴边,望着刘二那期盼的笑脸,又吞了回去,不知为何,眼角反而有些热了,由衷地道,“你实在是破费了!”
说着,便将那羽毛笔反复鉴赏,啧啧赞叹,流露出十二分的喜欢来。刘二见了,更是打从心底笑了出来,顾盼自豪,笑道,“队长能喜欢,可见我这礼送得不差了!我是了解队长的!”
卫妮儿噗嗤一笑,道,“傻乎乎的!你最近都做什么呢?你娘呢,可寻到活计了?”
她自不会白拿羽毛笔,只是比起回送尺头,卫妮儿想的还是拉拔刘二家里人,叫他们家都能寻到活计,才是正经长久之路。她也是今非昔比,要为刘二他娘找个活计,不过一句话的事情而已。不料刘二却摇头道,“我们——我们要走啦。”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对卫妮儿道,“队长,天气暖和了,我们家要去南面啦——我攒了些钱,能做去通州的路费,到了通州,我们就能乘船去南面了,我还小,我们家还有两个女娘,可以免船钱,我已经和使馆的大哥大姐们说好了,拿到了船票。”
“啊!你们要去南面了!”
卫妮儿若有所失,或许是因为买地曾是个让她极为向往,却因为种种顾虑无法成行的圣地,她很快便压下了心底的失落感,又微笑了起来,“好事儿,南面天气好,你们到了南面,冬天就不难过了,还能免费上学,南面是个好地方!”
“是啊,这一次,我也是来向队长辞行的。”刘二跪在地上要给卫妮儿磕头,“多亏了队长,我们一家才——”
卫妮儿强拉他起来,不许他再说了,“做什么,做什么,我说过什么来着?”
私下里,卫妮儿可不许刘二搞这套肉麻磕头的把戏,常和刘二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此时这话一出,两人似乎又回到了数月前日日见面的辰光,彼此一笑,重又亲近了起来。刘二也不再局促,而是拉着卫妮儿道,“队长,还有一件事儿,我得告诉你——你随我来——”
把卫妮儿拉到照壁底下,让她在凳子上坐了,自己这才附耳做了个告密的姿势,低声道,“我在使馆,听说了朝廷对你们这批女吏目的任命——说是要把你们放到下面的州县甚至是村镇去,搞女学,条件不但艰苦,而且报酬恐怕相当的有限。这是张先生和另一个先生说话时,我偷听到的,她一边说还一边摇头,好像很同情你们似的。”
“还有这事儿?”
卫妮儿实际上已经信了十成——之前她也曾听张九娘透过一点话风,她的心微微一沉,还没完全咂摸出味儿来,又听刘二说道,“张先生还说,‘那倒不如去我们南面,敏朝的女进士,我们也是能任用的,至少水平不会太差吧’——这真真儿是我听到的原话。”
他恳切而有几分焦急地望着卫妮儿,邀请道,“队长,不如……不如你们也和我们一起去南面吧,咱们也有个照应,你是女进士,到了买地也能做官——”
这句低沉而推心置腹的盘算,似乎是说到了卫妮儿心底,又似乎是从她心里发出来的,“这样,难道不比留在京城要更好吗?!”
第520章 滟滪堆
“巨积水中央, 江寒出水长。沉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好一个滟滪堆,真是长江十八险,唯此滩最高啊!此石之大, 若是要将它炸掉,小友, 不知道又要多少药火呢?”
“这个得看石头的体积了, 这一阵子是春汛,滟滪堆江水湍急, 根本就无法靠近,要等到秋天枯水的时候, 再让会潜水的好汉子, 划到它下头去, 计算出整块势头的体积, 才能确定爆破体积, 还有爆破的开凿点。”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已经快到清明时节了, 这十数日来,峡口处都是阴雨绵绵, 但白帝城码头边撑伞的人却没有多少,大多是披着蓑衣的船夫、苦力们正在来回奔走忙碌, 不论如何,人们的号子总比冬日时要多了几分气力和喜色——
春天一向是个充满了希望的季节,前方还有漫长的夏日, 秋日的萧瑟还在许久之后,天气一天天的和暖,树上有了新绿, 食物逐渐丰富了起来,伴随着农夫的号子,一年的耕作又开始了,而前方叙州、万州的战事也终于告一段落,对白帝城来说,这个春天要比过去的那个严冬,更让人欢喜得多。
“a是啊,跟我一起发音,把嘴张圆,大家看,这个a字,像不像是一个人张开嘴发的音?”
这个春天里,白帝城也出现了不少新的声音,就在码头附近,除了正在讨论‘爆破体积’,讨论药火威力的几个女官之外,不远处便是一个简易的扫盲班——几个买地的女娘,把自己的短发别在脑后,斗笠就搁在脚边,正站在黑板上方突出一小片的草棚下头,往黑板上书写着粉笔字,随后翻过身来,大声地教导着带着斗笠,在细雨中各自拿了树枝,往泥地上写写画画的苦力学生们,“这就是拼音中的a,来,和我说,啊——”
“啊——”
响亮合一的声音,穿过重重雨幕,抵达了秦贞素耳边,她回过头去,略带笑意地看了眼扫盲班——这是买地考察团在白帝城常驻之后新开设的,已经有两个多月了,除了在山顶军营处之外,更多的点位是在码头边,方便揽活的苦力,闲来无事时也能去听听课。
从刚开设时只有寥寥学生,到现在里外层,几个班都十分热闹,凭的全是买地吏目自己的本事,他们的课上得深入浅出,大多数人在一个月后至少都能学会七八个拼音,五十以内的加减乘除。便是那些脑子最愚笨的人,也不至于自暴自弃反而不来了,因为扫盲班在上课之余,还会穿插着一些有趣的掌故,甚至还会抄录话本小说在黑板上,让懂拼音的人大声朗读出来——对于白帝城的苦力来说,这样的娱乐便是非常长足的刺激了,足以勾得他们过来蹲着,蹭着免费的热闹。
若是能在考试中取得高分,还有些鸡蛋柴米的奖励,也是实惠,而且甚至可能还会得到白杆兵的赏识,成为白杆兵的辅兵,对于码头苦力来说这是极好的归宿,有这样多的好处在,这扫盲班如何开不起来呢?秦贞素常说一句话,那就是由小见大,光从一个扫盲班,便可见到买地的吏目个个能力都是十足,除了本职工作之外,还是多面手,让人眼馋之余,也不免佩服买地的教育体系,如何能培养出这么多的能吏来。
“若是买地的药火,连滟滪堆都能炸断的话,那岂不是连城墙也可以随意炸塌了?”
自然了,今日秦都督在码头边,并非是为了视察扫盲班而来,而是好奇于买地打算如何对付江心的那块大石头——刚才秦都督吟咏的诗句,就是诗圣杜子美所做的《滟滪堆》,凡是经过峡的游子,没有人会忘记这块巨石的,它是游人出川所遇的第一难关,也可以说是最险恶的关口:
这块石头,大的时候,即便是在白帝城上看,也犹如大象一般庞然,若是靠近了那几乎就是一座小山,小的时候又被江水湮没,露出窄窄一线,犹如马背。杜子美诗中‘牛马’的典故,便是应在这里了。
秋冬枯水时,滟滪堆露出水面的部分庞然如象,这也就意味着水位很浅,滟滪堆旁暗礁密布,从川蜀如峡的下水船,可以借着水势过去,但上水船非常容易触礁,反之,夏秋时分滟滪堆露出水面的部分极窄,甚至完全被湮没,会围绕石头形成漩涡,成为‘滟滪回澜’的奇景,此时下水行船非常的凶险,很可能会被漩涡卷入,在礁石中落得个船毁人亡的下场!
滟滪两字,舟子‘犹豫’之意也,围绕这块巨石,诞生了无数民谣,什么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全都诞生于白帝城附近的船家,和这片礁石斗智斗勇的千年历史。这也是买地表态会为川蜀炸除的第一座礁石——这消息刚送到不久,和消息一起送来的,还有返程的小佘。
这一次出差,小佘也可谓是极为折腾了,这峡他已经走了次,而且马上即将要走第四次。第一次是进川,这个不多说了,第一次是出川送信,小佘回到夷陵之后,便和买地重新建立起了联系,之后很快通过千里法螺得到了买地的表态:买地愿意支援川蜀的亲善势力,炸毁礁石疏通航道。
当然,这是个很长期的规划,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过买地愿意尽快安排炸毁滟滪堆,以此作为开始,逐渐建立起包括了疏通航道、两地通商、文化交流、人口迁移在内的一个巨大规划——这滟滪堆还是谢六姐亲自挑选出来的标志点呢!若不是六姐批示,小佘自己都不敢用滟滪堆这块硬骨头做头菜,想的还是从夷陵往上,慢慢开拓的保守思路。
若说是从夷陵往上,只怕川蜀这边的动静还没这么大,一旦是要说炸掉滟滪堆,那么白帝城的老老少少,就免不得奔走相告了——凡是生疏一些的舟子,在滟滪堆这里操舟送命,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这块亘古以来就横在江心,几乎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江口水文,既让水师入蜀变得极为困难,又让商船出入也变得极为危险的大石头,难道还真能被买地的药火给炸开吗?
这消息,是白杆兵在夷陵驻守的势力——也就是秦贞素的独子马总兵,通过飞鸽传书的方式送回来的,还要先于小佘一步——飞鸽传书这东西,也就是在川蜀这一块是最管用的,当然,若不是如白杆兵这样,在峡两端都有据点的大势力,也玩不转这东西。要知道,飞鸽传书可是很麻烦的,就连买地都没有这样的传书方式呢。
要实现飞鸽传书,并不是和如今买地话本里一样,随身携带一只鸽子,然后随意指定某地,鸽子便会灵性地飞去送信,并且把回信带回主人身边——这也就是话本里写写罢了,实际上,飞鸽传书是要饲养大量信鸽,同时定期携带到下游/上游处,遇到紧急消息,则一次放飞十几只鸽子,每只鸽子都记载着一样的内容,这些鸽子会先后飞回自己的饲养地——同时在一段时间的修养后,再通过船运的方式抵达下游,形成一次循环。所以可以想见,如果不是掌握了一条固定行船的航线,定时有船送鸽子,还能养下一支鸽倌队伍,一般人根本是玩不起这一套的。
当然了,飞鸽传书在峡这一带的意义,也要比平地更大得多,人行峡艰险无比,鸟飞则要稍微好些,秦贞素饲养的信鸽灵巧懂事,并不会飞入山中——那里有猛禽捕食。小佘之所以动身回川蜀送信,也是考察团里的吏目,借助秦贞素向夷陵发出信鸽,告知他万州冲突已经圆满解决,他这才先送出简短口信,再带着任务,乘船返回白帝城的。
此刻,在码头附近便可以见到小佘正带着一群人指指点点,时不时地又低头画图,他们就是在做《炸毁滟滪堆计划表》,买地的吏目,做事一向是谋而后动,而且喜欢留下文字证据,他们彼此也很注重‘落纸留痕’,这都是敏地这里的吏目瞠目其后的素质。
秦贞素对于买地考察团不推诿,不争功,高效率高合作的风气,是非常喜爱的,但她更关注的还是药火的威力,药火炸毁滟滪堆,这计划对她的震撼力不清——说疏通航道好像过大了没有实感,可滟滪堆是白帝城附近居民太熟悉的地点了,要说炸掉这座小山,那种震撼感一下就来了。王小芸忖道,“倘若真能炸毁此处,相信川渝一带,奢氏土司等人也罢,叙州帮也罢,官府也好白杆兵也好,都不会再有势力,想着和我们买活军争风了!”
“炸城墙和炸石头,对于新式药火来说都不算太难——”
仅仅从飞鸽传书的角度来说,白杆兵是否和买活军友善,意义就相当重大,考察团已经收到指示,要和白杆兵打好关系——牛油生意因此变得至关重要起来。不过王小芸如今见识多了,视野和从前不同,也知道有时要争取盟友的支持,比起表示友善,还不如表示实力,因此便徐徐说道,“在我们买地,有这么一句话,有了药火的加入,战争将完全改变形式——药火的用处远远不止于红毛小炮的射程而已,还在于对城墙的摧毁。绝大多数城墙的厚度,不可能超过滟滪堆——”
“能有分之一,便很了不得了!”秦贞素插口说道。
“不错。”王小芸望着小山一样的滟滪堆,自信地说道,“等到滟滪堆被炸掉,您就知道,药火对城墙来说将是怎样的一种利器了——当然,我们买地不是很在乎这个,毕竟,即便是没有药火……”
即便是没有药火,他们也有太多仙器,足以对一般的地方势力,造成碾压了。
这句话,王小芸并没有明说,但秦贞素已是神色凝重地微微点了点头,她突然说道,“滟滪堆这件事,最早今年秋天可以办妥么?”
她没有说今年春天——药火要从买地运来,用时四五个月很正常,最早也要六七月才到白帝城,而夏天又是丰水期,这时候滟滪堆几乎是不可靠近的,所以最早也要到九月才能执行计划。小佘带来的口信中也说得很清楚,买地已经开始调集物资,派兵运送前来,王小芸道,“这里给您交个底——如果大江航程没有意外的话,药火送来以后,我们只需要大概半个月的准备功夫便可。”
这话是有另一重意思在里头的,秦贞素把眉毛一样,立刻表态,“好,如此,大江航运包在我身上,我立刻向两江总督去信,谁敢和我秦贞素作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派兵护送装了药火的船……想也知道这一路上大江两岸必定是暗潮涌动,买活军也确实需要借助秦贞素的力量,否则这支船队很难顺利抵达夷陵——道理是很简单的,买活军如果要大兵趟去夷陵,那基本就是改朝换代了,这是很大的动静,不可能因为争一口气而这么做,所以大江两岸的州县对买地不会那么畏惧。
但,秦贞素的白杆兵是有出川勤王经历的,不知何时也会被再次招募,对于大江两岸的士族来说,他们怎敢得罪这种随时有可能光明正大地在本地行军的势力?要知道,土过如剃,虽然白杆兵名声好,但那也是大概说来,得罪了秦贞素,白杆兵屠一族灭一家,难道还有人和他们认真计较吗?
“多谢都督成全——都督,这滟滪堆一炸,对咱们的牛油生意也是大有好处!”
王小芸本就有意请白杆兵出手相助,秦贞素如此机敏爽快,也令她大喜过望,又忙说道,“是了,小佘带回去的两箱牛油火锅料,在夷陵办事处受到极大的欢迎,非但我们自己的商队,就连各地行商也认为这是极好的商品,并不在乎成本,都是争购,就连六姐都点名要一罐送去官府——说是已经很久没吃到正宗的牛油火锅了!”
牛油生意前景好,对白杆兵的财政会有很大的帮助,不过,秦贞素却是微微一笑,对此事似乎并不太在意,而是洒然道,“一点生意上的小事而已,还犯不着太上心,我极力促成此事,除了对于疏通航道有很大期望之外,还要借重药火威力,震慑奢安土司之心,让他们不敢再生异志——明人不说暗话,小芸,我可是把自个儿的算盘都亮给你了!”
王小芸这才明白秦贞素为何冒着名声有损的压力,和买活军眉来眼去——对一向忠义无双,以忠君为第一立场的白杆兵来说,秦贞素在万州之乱中表达的中立态度,实际上是已经让她的政治资本正在逐渐减少了,消息传到京城之后,皇帝还能像从前那样信任优抚白杆兵吗?秦贞素是否会受到朝廷的申饬呢?
当然了,她是土司,秦贞素对白杆兵的所有权是非常正当的,不能通过简单的任免来褫夺,但只要朝廷授意,本地衙门中的官僚还是可以通过种种手段,分化白杆兵的势力——高封秦贞素的小叔子和堂亲就是不错的选择,这只军队始终是以马氏族人为主,并不能算是彻底的秦家军。
付出这样大的政治代价,甚至不惜要为买活军扬威,为的并不是白杆兵的牛油生意,而是要震慑土司,消弭川中的战事灾祸,这样的苦心不能不让人感动,王小芸心中一热,“都督请放心,卑职明白,我们出发以前,六姐也是再叮嘱,一切以稳定为主——战争或许是最有效的对话手段,但对百姓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好事,我相信六姐一定也希望平定川内局势,为川内的百姓,找出一条轻省些的活路。”
“是啊,在这崇山峻岭之间,要找一条活路是多么的不易,这四面的高山,锁住的不止是外敌,还有百姓的生机那……”秦贞素也叹了一口气,喃喃地道,“我每次回川,都有一种安心却又无奈的感觉,尤其是前些年去京城勤王,那时,京城已流行起了买地的奢物,和我上回进京面圣时相比,变化太大了。”
“走过数千里长路,回到白帝城的一刻,看着周围毫无改变的山水街道,我又觉得安心,又觉得陈旧。仿佛回到了娘胎里,这里什么都是熟悉的,都是好的,是我极力想要维持的一种不变——可这种不变,在见识过了京城,见识过了买地的仙器之后,又让人感到那样的无力……本地的乱象,其根本我看得清清楚楚,在于地理,在于人心……但,看得清楚又如何,就像这滟滪堆,人人都知道,将它一去,江水便可平静得多了,但我们谁有搬山的能力呢?”
这是一向强势的秦都督极少显示出的软弱,若不是和王小芸十分投缘,或许她也并不会这样吐露自己的心声,她望着那块大如巨象的巨石,眼光悠远,“天意存倾覆,神功接混茫……此为天神之处,非人力所能转移,或许,川蜀之处,非得有另一个天神出手,才能让本地焕发新颜……”
虽然对于六姐的武功,王小芸没有丝毫怀疑,不过,眼看着六姐连面都没露,便让秦贞素这样的天下奇女子有了归附之念,王小芸也不禁暗暗激动自豪,她道,“六姐给您写了一封亲笔信——还在寄来的路上!六姐连滟滪堆都了如指掌,相信对巴蜀的局势,定能有让都督耳目一新的见解!”
炸毁滟滪堆,这件事经过秦贞素的布局力挺,看来除了单纯的商业民生意义之外,又多了一层厚重的军事、政治意义,王小芸从奉节一路返回万州时,都在思索着该如何把这件事办得更妥当周全一些——她已经写了一个厚厚的本子,分析各方可能的态度,以及她个人想出的预案,准备和小组进行内部讨论。不过,这一日下船回到客栈时,却是还来不及洗去风尘,便欣喜地叫了起来。“团长!你们回来了!”
“啊,是王小芸!”
之前分去了叙州的视察组,也大多跟着吴老八出了院子,“好好好,这下我们这个会,人可齐全了——就差奉节的小佘了!”
上一篇:别人朝我扔泥巴,躺下讹他三万八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