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263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小佘他其实参加不参加无关紧要,他是一定要留下来的,还要主持炸滟滪堆呢!”

  吴老八把人归总了,在客栈院子里找了个僻静角落:天气暖和起来了,这片客栈现在都被考察团包了,倒也不担心旁人窃听,那么在院子里开会倒比在逼仄阴暗的房间里强得多了。“王小芸,你来得正好,现在考察团的本职工作算是圆满完成了,不过,我们各自都还有些兼的活没有收尾,所以现在要规划着分批返回,你小组里,小雷是要留下来最后一批走的——她开的医学班预计还有一个月的功夫。”

  至于谢金娥,已是定了第一批回去,吴老八看来心情不错——一行人带到这时候还没减员,工作都完成得出色,已经开始安排回乡小事了,他这个做团长的当然开心,“怎么样,你打算哪一批回去,是和谢金娥一起走吗?”

  “这……”

  王小芸一下为难了起来,她并没有立刻给出自己的答案,吴老八便绕过她去问别人了,金娥、小雷也都投来了询问的眼神:回乡的事情,大家都是有所预料的,只是在等叙州组考察结束而已,万州这里,公审大会已经开过,秩序已初步建立起来,大家的工作虽有插曲,但完成得都还算不错,很多人已经心急火燎地盼起了自己的归期,并且议论起了回到买地后要享受的第一件事,到底是一个大澡,还是去看戏,去踢球又或者是去大读一通这几个月来刊发的报纸了。

  第一批回乡的名额,在调查团里还有些宝贵呢,吴老八既然给了王小芸选择的机会,她却犹豫起来,这不能不让她的两个朋友有些为她着急了,较无城府的小雷,便先给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问,“你在这还有什么事儿?我帮你办了得了,你和金娥第一批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开运动大会呢!”

  王小芸的心思,却根本不在什么运动大会上了,她心中思绪万千,半晌才低声说,“我……我想先见一个人再做决定。”

  “啊,是谁?”

  “——黄老的女儿黄景秀,她的伤已经大好了吗?”

  小雷有些愣怔,“好是好了,你去奉节后不久,她就能下床了——但你找她做什么?你也知道,现在万州府的一批遗老,都很捧着黄景秀,似乎隐隐用她做为乡党表率,和叙州帮对抗的意思,你现在去见她,可未必能讨得了好!若再闹出什么乱子来,团长那边——”

  确实,这黄景秀是个烈性女子,倘若她再撞了一次柱子,那万州这边刚平静下来没多久,被扫盲班、公审大会勉强安抚下来的民情,恐怕就要再度沸腾了,王小芸会因此招到叙州帮杨将军等人的埋怨不说,就是吴老八也未必放过她,不过,她并不因此退缩——现在的王小芸已经很有些担当了,她反而执拗地摇了摇头,沉着眉眼,倔强地道:

  “我有些很重要的事要问她,得不到答案,我睡不着觉,也……也离不开这万州府……”

第521章 临别求婚

  “既然是叙州方向要, 那还是老规矩,利润只控制在两文左右,出给他们五百套——还是同乡会付钱吗?”

  “不, 这一次是叙州帮自己的账目,由买地的吏目代为递信,他们要买五百两银子的书籍, 《济阴纲目》为主, 余下的钱财, 希望我们也以优惠的价格,配售一些《济阳纲目》和《慈幼纲目》。”

  “这样啊……”

  宽敞明亮的玻璃窗,把明媚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投映进了水泥房里, 让四周板壁上刷的白漆也跟着在阳光里反起了闪烁的光芒, 这是一间书房,迎阳一面,高高的书架上挤满了买式印刷装潢的书册——

  买地的装订工艺, 毫无疑问是非常先进的,如果采用黏胶法做出的精装书,一册可以做得很厚,当然了,精装书的售价也是相当的不菲,这户人家的身价,从他的书架便可以窥视一斑了:这书架明显分了两类, 一类是平时翻看方便的扎线装订,柔软的书卷都被翻得毛了边,还有一类则是收藏用的精装书,一本甚至可以卖到五百文左右的,却也是挤挤挨挨地塞满了一个通天大柜——光是这一柜子书的价格, 都可以买一间云县的小房子了!

  除此以外,这房子的宽敞,软装的精致,都是再不必说的,任何人从这间屋子都可以看出一点,那便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实在是相当的富裕,而且在买地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书房里最贵的还不是书架,而是被珍而重之悬挂在主位上方的壁挂钟。这东西是六姐亲赐的仙器,几乎永不需要校准,而且非常的薄,家里有这样一枚壁挂钟,其余屋舍的座钟也就跟着准了——每每上发条的时候过来看一眼就行了,再计算出从屋舍到此处需要的时间,便可以把家中所有钟表的时间都保持一致。

  不错,这户人家居然还有不止一个钟表,这多少可以说明他们在买地所处的社会阶层了。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发生的谈话,当然也是很符合这屋子身份的,武十三郎轻轻敲着桌子,沉吟了片刻,这才决定道,“叙州帮初初收复了万州,在医疗卫生这块必定是要应付妇科病问题,他们希望培养一批妇科赤脚大夫,也在情理之中——那就这么办,成本价加两文钱,出售《济阴纲目》五百套,另外送一百套《慈幼纲目》,五十套《济阳纲目》,再加送一千本《如何在有限医药条件下保持妇科卫生并简单治愈妇科疾病》。老规矩,最后一千本的成本从我私人账目支出。”

  “一千本?十三弟,你这出手也太大方了些,你要几个月才能赚回这一千本的钱啊?”

  在武十三郎对过坐着的武六郎,不免有些夸张地叫了起来,似乎大有为弟弟心疼的意思,见武十三郎只是静静望着自己,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也只好摇头叹气,大声哀叹道,“还好,千金方的股份,按范姑娘的意思早已做了划分,否则,就你这样送,咱们家名声是有了,可你也别想着回老家去了——可别怪哥哥多嘴,我劝你呀,还是多攒点私房钱好些,你眼下都十八、十九岁了,再过几年就能成亲,就按你这个大方劲儿,只怕到了二十五岁,我怕你是一点儿老婆本都没有了,只能给人做上门女婿去!”

  武十三郎瞟了武六郎一眼,对于这无聊的打趣,似乎半点没有回应的兴趣,武六郎举手道,“罢了,罢了,还是说回正事儿罢,这一千本书,我看还是从促进会里走账好些,如此我们年底也可以多一条成绩,对上更好交代。至于你那点私房钱,还是留着罢,这世上要人舍钱做善事的机会还少了吗?”?“我看,叙州帮那边,也未必用得上你的好心,他们是比较正宗的买地派,对于当地的大户颠覆得彻底,诉苦大会都开了,当地大族的钱牢牢握在手里,我看真说不上有多穷。你省着这笔钱,投在我们老家同乡会里也好啊,一千本册子,成本价也要百两银子了,都够咱们老家二三百人种豆的了。”

  这话倒的确是不无道理,横竖一千本书是要送出去的,且促进会的银子,也有武十三郎捐赠的一份,武十三郎便道,“如此随六哥操作罢,又何必来问我呢?”

  武六郎笑嘻嘻地道,“我倒是想自作主张,可事涉促进会,不得不事事请示,稍后还要来请你补一份文书的,否则范姑娘那里须交代不过去。自古以来,兄弟之间本都是亲密无间,便是因为多了个姑娘夹在其中,不生分也要生分了,是以我还是事事都做在前头好些!”

  这话,又包括了之前说武十三郎要做上门女婿的事情,其实都是在打趣武十三郎和范姑娘,他们这两人,现在于云县也是很知名的,毕竟是合办了千金堂,又办了妇科权益促进会、慈幼权益促进会等等一系列慈善促进会,千金丸如今已成了行销海内外的保健佳品,让幕后的东家赚得盆满钵满,而两人男未婚、女未嫁的,合作又如此紧密,旁人难免传些闲话,便是之后从老家来的武六郎,也免不得时常拿他们二人说嘴,还笑称叫武十三郎莫放跑了这么个金凤凰,非得傍着她,和发明了牛痘的雷轻争风,做个大买第一神医,那才算是功成名就那。

  这话虽然是笑谈,但其中也有几分真意——撇开范佩瑶和武子苓那没影子的婚事不说,买地的医术,一向是非常出名的,可说是各地名医荟萃,而比起一开始就发明牛痘,抢占先机的雷氏家族之外,现在于天下享有盛誉的家族,便是武氏了。虽然还有不少名医,成就一样十分卓著,但武氏却能后来居上,在民间享有广泛的认知度,归根结底,其原因便在于武十三郎和范十三娘合作,推出了千金丸这个开保健品市场先河的巨作。

  由于千金丸的爆火,二人都收获了极大的金钱资本,同时,却又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资本的转换——武十三郎来买地,本意是学习先进医术,并且借助买地的印刷技术,为祖父的医书扬名,他自认为《千金丸》的方子根本取自《济阳纲目》,是祖父的医书,自己不过是做了些增减而已,因此,从千金丸中获得的利润,他本意是分文不留,不是用来成立促进会,就是用来印医书散发——

  本来,他还打算免费发医书,是范佩瑶点醒他,说是医书免费,反而会落到大量只是想要获得一些纸张的人手里,比起免费发书,以成本低价出售,或者亏本出售,或者自办学习班等,都是更好的办法。武十三郎虽然一心医术,但也并不愚蠢,反而因为在医院工作,见惯幽微人性,便索性又和她联手成立一个促进会,专管‘医疗知识科普’,由范佩瑶打造出一个完善机制,不但要防范医书的浪费,也要防范主事人上下其手居中贪墨,确保自己捐出的善款,能达成目的,大量印书向天下发放,‘以助天下病者自医,贫者纾困’。

  也是因为自己开设了好几个促进会,武十三郎才知道,其实搭建一个防范主事者贪墨的机制,对于慈善促进会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有范佩瑶这个天下第一刁精的生意鬼主持,他们麾下的促进会,没有一个敢敷衍塞责的,办事都是加倍用心,很快,祖父武叔卿的三大纲目,便印刷了数万册出来——这在一版书最多印刷个几百套的旧式印坊,完全是个难以想象的数字,并且以买地、武氏老家、登莱(武叔卿任职地)为圆心,飞快地向外扩散,成为了识字百姓、乡村野医争相凑钱购买的便宜医书,比《本草》、《伤寒》等昂贵的经典医经,要散布得更广阔得多了!

  除此以外,去年开始,促进会还开始大量印刷武十三郎在几年工作之中,结合了《赤脚医生手册》,和自己在买地医院的几年问诊经验、祖父的医术知识积累,尝试撰写的《如何在有限医药条件下保持妇科卫生并简单治愈妇科疾病》——这本书主要的目的,就是题目所言,在缺少中药材的情况下,如何简单治愈妇科疾病,或者保持其不再恶化。

  武十三郎之所以选择撰写此书,一个是家学渊源——武叔卿本身就是妇科圣手,还有一个便是在工作中意识到,和骨科、外科相比,内科、妇科的毛病一向是容易积压的,尤其是在经济不好的地区,病人往往因为畏惧就医花费,长年累月予以忍耐,或者是求助于三姑六婆,进行一些姑息式的治疗。等到买活军来了以后,生活环境好转了,有钱看病了,内科和妇科的病人才会蜂拥而至,但往往此时积重难返,很多病已经治不好,或者不那么好治了。

  虽然《赤脚医生手册》中,也有对妇科问题处置的篇章,但那是仙界用书,和此时的情况还是有相当的出路,为了针对性地解决这个问题,武子苓在繁忙的工作教学中,抽空写了这本小册子,用深入浅出的手法,比喻介绍了‘如何保持妇科卫生’、‘如何通过家中已有的材料简单保证妇科清洁’,‘如何避免妇科疾病进一步恶化’等等,确保所用的材料,都是单价不超过一文、两文的便宜之物,并非是在买地也十分难得的炮制药材。

  小册子推出之后,在买地立刻迎来一阵购买狂潮,武十三郎虽然是以个人名义刊发此书,但还是将版权收入全都捐给了促进会。促进会现在的目标,是尽量把此书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推广——这个小册子完全可以配套扫盲班发送,买地衙门还买了版权去,他们一印就是十几万本到处发,规模比促进会自印还要大得多了。

  这本小册子,为武子苓换来的便是墙壁上的仙器挂钟了,当然,还有极其高额的政审分,足够他把一族人的赎罪券都给买上。不过,武十三郎去年到今年也免不得拨出时间,和同行进行论辩——小册子里,有许多知识和此时的常识是完全抵触的,譬如沸水煮洗内衣裤,把内衣裤在阳光下暴晒等等,都没有旧式医学的根据。

  再加上,这并不是买地官方出的文本,没有不可辩驳的神圣性,很多同行都来请教(挑剔)武十三郎立论的根本,同时也提出,这样的小册子似乎不该随印随发,需要有人予以先行审查,否则,倘若其中夹杂了什么歪理邪说,岂不是反而害人了吗?

  总之,一个人成名之后,留给本职工作的时间反而会逐渐变少,武十三郎似乎便是个很好的例子,他本心是想做个外科医生,专攻麻醉外科手术——这也是最能让他感到刺激和成就感的领域,但现在买地的需求摆在这里,需要高技术、高环境和高水平备品的麻醉外科手术,毕竟只是个不算太大的分支,不具备普及的条件,庞大的医学人才缺口、内科病妇科病的常识科普……这才是眼下买地医学卫生领域亟待解决的主要问题。

  也因此,武十三郎这样的中坚医生,他每周坐诊的时间反而是相当有限的,手术的机会也少,他自己学出来之后,立刻就要开始为医学专门学校上课,去培训更多的同行,还要抽时间做科普工作,好不容易在家休息,又要处理影响力比一人从医更大得多的促进会问题,还要应付武六郎这样的族亲——自从他在买地站住脚之后,当然要去信老家,接些能干的族亲过来,毕竟,别的不说,三大纲目是祖父的著作,其版权本来就不可能只属于武子苓一人,他能来买地,也是祖父、族人支持的结果,武子苓即便知道买地不喜大族,但宁可来了分家,也要把人接来再说。

  一个好汉三个帮,武六郎来了之后,武十三郎在庶务上花费的精力的确大大减少,但付出的代价便是要平衡族产、房产、私产之间的关系,同时,生活上也不能再随心所欲——武十三郎此前醉心工作,虽然是医生,自己倒是因过于劳累而病倒几次,武六郎等人一到,想干活就干活的好日子不翼而飞,他因此被迫每周要休假一天,早晚还得练练导引操,免得做手术时,因体力不支而昏死过去。倘若晚上到点了还不休息,武六郎不但直接过来吹蜡烛,而且还会向上告密,那会儿,完全是一副活脱脱仗势欺人、小人得志的形象。

  “砰、砰、砰。”

  好不容易把武六郎打发走了,武十三郎刚是埋首自己正在着手撰写的《有限医药条件下辨别小儿疾病……》的文章底稿,又听到窗前穿来了毕剥之声,他有些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把手稿推开了,借着窗前一面镜子的反光一望,便见到院子墙上露出一个人头来,似乎很笃定武十三郎能透过玻璃镜看到自己一般,正笑眯眯捧腮向他招手。

  武十三郎其实早知道是她,除了这女娘之外,还有谁敢用小石子丢玻璃窗?若是炸开了,数百文钱一般人赔起来也是肉痛,也就是此女,素来是不把钱看在眼里的。每每拿小石子丢了玩,还在她那一侧特别养了一池子的雨花石,随时捞用,倒叫这边的佣人疑惑,为何老在窗前发现小石子儿。

  “美女蛇又来了。”

  武医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似乎是抱怨又似乎并非如此,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衬衫还算板正,没有太多皱褶,亚麻裤也是如此,这都是买地外销京城的奢物衣饰,返销回云县来的,和一般百姓的粗布衬衫,从价钱到质量都有极大差别,武子苓只是把自己事业所得的绝大多数银钱投入促进会,但他不是傻子,在吃穿用度上也不至于过分苛刻自己,毕竟是要比一般人精致一些。

  如今还是三月里四月初的,天气不算太热,要出屋前,他临时又加了一件薄绸洒金道袍,趿拉上麻履,倒和平日去医院时一丝不苟的穿着不同,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一走出去,趴在墙头的范十三娘眼睛便是一亮,笑眯眯地捧着双颊,道,“我就说嘛,干嘛老穿那么素,这衣服就是我送你的料子做的罢——连样式都是我送过来的,你可知道么?我这还是第一次瞧你上身呢,这衣裳果然衬人——你可不许穿着它去见别人。”

  武子苓仿佛没听到她那么一长串废话,只不置可否地道,“我倒喜欢素色,清净些——你怎么又上墙了?有事不能从正门进来说吗?”

  范十三娘道,“那还得绕路——多麻烦呀!再说,被你那些族兄族弟围着送茶搭话的,多没意思。人家看着我来还要看着我走,我想多呆一刻,你都要赶我,好像多呆一分钟,人人就说起你我的闲话来了!”

  她这倒也是实话,武子苓和她毕竟男女有别,范十三娘现在又是会走路的财神爷,走到哪里,众人就奉承到哪里,她来找武子苓,武家族亲可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要过来混个脸熟?——促进会的实权可是在她手里掌管着呢,武子苓道,“便是在墙头,难道便能在这趴一晚上了?有事说事,我文章还没写完呢!”

  他要写一篇《小儿疾病简易辨别、治疗》的册子,这个范十三娘早知道了,毕竟要授权给促进会去制版刊发。也因此,为了让他多些时间写作,最近她都不怎么过来打扰,武子苓当她是终于按捺不住,要翻墙过来寻他作耍了,虽然嘴上还强硬,却也做好了要接她跳下的准备。

  但范十三娘却并不动弹,只是撑着手,对他有几分撒娇地埋怨道,“你这个人,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和你绝没什么好聊的——我要走啦,我要回家去了,以后可未必有人会趴在墙头,给你家那贵得要命我赔不起的玻璃扔小石子儿了!”

  武子苓一听,竟有几分迷糊,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回家去?再不过来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可范十三娘过去几年内,当然也不是没有出过远门,去年还下了一趟南洋去看矿山,几个月的行程,对她来说是司空见惯,倘若短期内就会回来,她应该是不至于这样特别打招呼的。看她这意思,难道,范十三娘竟打算一去不回了不成?

  那……那促进会的事情该怎么办?还有千金堂,还有,还有——

  武子苓心中的情绪,千回百转,一时间有许多话却似乎都堵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范十三娘只是在墙头托腮望着他笑,并不搭理武子苓脸上写着的无数问号,笑了一会,又扬声道,“喂,打针的,我和你打个商量——”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乖乖的,哪个女人也不许多看一眼,等我从家里回来,就把你给娶了,你说,可好不好哇——”

第522章 十三娘也回去了

  范十三娘要回老家山阴去了?!

  武子苓便是千算万算, 也算不到今日范十三娘来和他话别,是要回老家去, 而且看这意思, 一去还要数年,至少等她回来时,两人已经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了。当下心中便是一突, 原本轻快的心情刹那间不翼而飞,宛若压上沉沉乌云,只是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 不是那样轻易就被范十三娘给带跑了, 忖道, “这女人,惯是个九国贩骆驼的, 谁知道她打什么主意?我可不能听风就是雨, 这里信实了, 那里她再反口, 说自己只是开玩笑的,我倒下不来台了。”

  不过, 饶是这样想着, 他的神色大约也透露了几分心中所想, 范十三娘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表情, 笑意逐渐浓郁, 武子苓问她为何回去,范十三娘也不回答,双手一撑,便矫健地翻过了这堵不算高大的院墙,骑在上头笑道, “我要跳下来了,你可得接住我——你院子里那梯子呢,说是去修了,怎么这么久都没修好?”

  终究仲子逾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武子苓不可能鼓励范十三娘如此,对她的抱怨,也只能当作没有听见,默默地张开手做个保护,范十三娘相了相地面,往下轻轻一纵,落地时脚尖刚一沾地,便往上弹起,恰好跃入武子苓的怀中,犹如小豹子一样,生机勃勃地把他撞了个满怀,武子苓唉哟了一声,不由自主,搂着她的腰接连后退了几步,方才卸了这股力量,皱眉道,“你这一头能把石头撞出缝来。”

  范十三娘咯咯直笑,搂着武子苓不肯撒手,扯着他的衣领只是要亲他,两人跌跌撞撞,夹缠不休地进了屋,武子苓道,“今天你可不能,可不能——”

  范佩瑶夹着他的腰挂在他身上,吃吃笑道,“可不能什么?话要说清楚,你这样说,我可不明白。”

  她十足十的流氓无赖相,武子苓可招架不来,涨红了脸,掐着范佩瑶的肩膀,不知为何,有力气挂着个人进屋,却没力气把她推开似的,被十三娘吃够了豆腐,又亲又啃,推在榻上胡作非为,眼看范十三娘的手穿过道袍要伸入衬衫里头去了,武子苓这才凝聚起些微意志来,将她的手握住了,皱眉道,“你还没说呢,你为何要回山阴去——你这一走,促进会的事该交给谁呢?”

  这么一说,倒似乎他关心范十三娘,完全只是为了促进会的公事了。范十三娘隔着衣衫,在武子苓胸前咬了一口,却也并没有多么生气,而是伏在他身上,把武子苓的手放在自己肩头,武子苓知道她的意思,便不得不从肩到背,一下下地抚着范十三娘,范十三娘被他抚了好一会儿,方才顺意了似的,道,“促进会的事情,如今只能交办给你那族兄武六,还有我这里惯使唤的大掌柜春兰了。

  他们两人互相监督,你也多少抽空看看账,应当出不了太大的幺蛾子——我和你说,除了我之外,我家里那些兄弟姐妹,三亲六戚,你可不许搭理,都是些坏种,能把你给生吃了去,你就听春兰的话,春兰直接向我汇报,她会定期派人回山阴找我,你这菩萨,若是大发慈悲,肯给我写封信,她也能转交。”

  她说得如此慎重其事,看来是真要回去了,武子苓不由大惑不解,又有些担心,环着十三娘的手不由一紧——他对于十三娘的冒犯,一向是采取似乎无可奈何的绥靖态度,极少有主动的时候,也就是这时候,才略略跨过了为自己设下的那条线。但要他说出口来挽留十三娘,似乎又超出了武子苓的能力,因此虽然搂紧了十三娘,却依旧一语不发,十三娘道,“你放心,不是家里催我回去——既没有亲人病了,也没人在老家等我拜堂,我回去不是去历险的——没你想得那么多话本儿似的场面。该是你的,总是你的,就是你想趁机甩脱了我,那也没门儿。”

  这句话说出来,可见她是很了解武子苓的,武子苓但凡有些闲暇,当然便是要习练武艺健身,其次则最爱看话本游记,现在市面上颇为流行一种‘逃家流’小说,往往就是讲述了有意来到买地的少女,如何惊心动魄地逃过家人的阻拦,其中常见的套路,便是假借长辈病丧,写信叫她们回去,一踏入家门则立刻吹吹打打大办喜事,美其名曰‘冲喜’——

  这套路是逃家流话本极为常见的阻碍,已经流行了一年以上,刚开始出现在《逍遥游》里,这话本畅销至极,甚至一度盖过了《斗破乾坤》的名气,现在则基本已经成为所有逃家流小说必备的桥段了。武子苓对外是从不看这些闲书的,也就只有十三娘这样,几乎知根知底的近人,才明白他的小嗜好。

  “非是如此,回去做什么?”

  武子苓的手却并未放松,反而还更收紧了一些儿,似乎倘若不是亲人过身,他便认为十三娘没有长久离开自己的必要似的,只是这意思表达得极为隐晦,也就只有十三娘唇边,立刻浮现出甜甜的笑意来,对他的一点小心思全数参悟透彻,她蹭了蹭武子苓的脸颊,似乎在诉说自己同样的不舍,叹道,“没有办法,关系到老家的矿山,不得不慎重对待——你看了报纸吧,京城开女特科的消息,可留心了?”

  开女特科,和十三娘家的矿山又有何干系呢?便是武子苓也不由有些费解了,十三娘也知道,这里的联系并非是一般人能品读出来的,便翻了个身,趴在武子苓身边,仔细解释道,“如今京城的小道消息,已经传得遍地都是了,我也听相熟的朋友说,京城对于这批女特进士的任用,早已经是有腹案了——要派到京畿一带乃至北面各道去,搭建特科学校,是比着我们买地的学校系统来的,也有许多男特进士加入进来——这学校上学是免费的,内库出钱,不关户部的事。”

  武子苓是医生,虽不说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时政消息自然不如十三娘灵通,乍听这安排自然一怔,十三娘问道,“你觉得如何?这安排妥当吗?”

  站在敏朝内廷的立场来说,如今锦衣卫把持了和买地的奢物贸易,还有蜂窝煤的专营,而且如今皇帝裁撤后宫的意思,已经隐约露了出来,毫无疑问支出能节省许多,如此一来,内库的钱财前所未有的丰厚,再加上如今帝派当家的田任丘似乎是个狠人、能人,几出新政都办得不错,武子苓认为这个计划或许并非天方夜谭,还是有成功的可能在。

  不过,他也的确不太看好这个计划的落地,“虽不说芊芊弱质罢,但敏地的女进士能有几个健壮的?倘是各回原籍开办特科学校,出任老师,那还可行些,若是去往异地赴任,只怕多少都有些羊入虎口的味道了。便是正科进士出身的流官,也有一去不回的,更何况这些女进士了?”

  的确,本身开办免费的特科学校,就是一种后果难料的创新,要面对的可能是本地士子的敌意,若是女进士去筹办,更不必说了,要面临的阻力又多了一重长年以来的偏见。

  即便不说女进士自己的性别带来的麻烦,从买地这里的许多社会案件,也可以看得出来,女子开智后引发的矛盾绝不会少,只要有一人把矛头指向特科学校,只怕便会爆发不小的冲突,这也是不论男女进士都要面临的问题。

  十三娘道,“这件事,我只能这么说,大局来看,一定是好的,有很积极的意义,但是倘若我自己的亲人要去,那我必定要极言劝阻——当然,人人也都不是傻子,朝廷更并非如此,为了解决特科进士的后顾之忧,朝廷有意派出皇帝私军作为护卫,携带兵甲一同前往。我家里托了办事处的吏目给我带话,说是第一批特科学校就要开办在晋阳。”

  范家的脸面当然没有大到能随意使用传音法螺来传私信的程度,不过,晋阳正是范家的老巢,也是矿山所在,范家的消息当然比办事处要更为灵通一些,这种情报对于买地自己的情报局也有很大的用处,作为线人,顺带为范家传个口信,那也是两便的事情,十三娘这么一说,武子苓就明白了,“你怕老家亲眷,还是从前的脑袋,和这些特进士打不来交道?”

  “这是一则,二则特科学校开来晋阳,那些保安跟着进驻,其实就是冲着矿山来的,那都是皇帝的耳目爪牙,而且,原本晋商几大家,有胆量和朝廷作对的,前些年都死完了,如今山阴本地势力凋零,正是一个权力的真空期,且除了和买地做矿产生意的几户之外,其余人几乎全都仇视买地——

  但,他们未必仇视特科新学,倘若朝廷要借势一统山阴民心,那么我们范家便面临极大的压力了。我这次回去,也要和祖父商议,是否把族人撤出一部分先来买地,另外抽调银两,在战略上完全转向南洋矿山。”

  说到正事,十三娘也是侃侃而谈,暂且把男女之情放到了一边,她虽然以千金堂起家,但绝不是只做医药,范家的主力一直是在大宗商品贸易上,因此十三娘虽然是商人,但却很有几分红顶的味道——牵扯到矿产供应,不但银两是上千万的巨额交易,而且产品和政治民生都息息相关,商人自己不懂政治,没有嗅觉那怎么行?

  “本来山阴的煤矿,虽然质量优良,但只能从天港中转南下,就充满了风险——天港毕竟是在敏朝皇室眼皮子底下。而且山阴商人和买地又有旧仇,这件事上,买地的行事是有疏漏的,打压了一批山阴商人,却囿于和议,没有再大力扶植一批新人,便给了朝廷乘虚而入的机会。”

  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这是有说法的,各地的县官,在强势的大户人家打压之下往往没有什么声音,尤其是晋阳产煤的那几个县,几乎完全被范家把持,所以范家才能公然采煤私卖,这种事虽然如今并不罕见——否则市面上的矿产是哪里来的?但要较真了说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特科学校,似乎也便成为了一个皇权伸入县治的抓手,倘若有相当多的女子或者贫民,通过特科学校获得了与从前不同的生活,那么他们必定会像是忠心谢六姐一样,忠心于特科学校,忠心于皇权,形成治权收拢的局面,而在皇权不下县的环境里,借此渔利的世家大族,当然也就感到自己的喉咙上多了一只手,不管它会不会收紧,日子总不如从前好过了。

  这种朝廷和本地门阀博弈的暗战,不是世家出身,是很难转眼间领会的,但对武子苓和十三娘来说,却是仿佛呼吸一般的本能,武子苓不由得将手重新搭上了十三娘的肩膀,一语不发,只深深注视着她,十三娘对他莞尔一笑,主动倾前,轻轻地吻了他一下,道,“放心罢,我出不了什么事的,我身上的头衔一大堆,又是六姐身边的红人,还上了话本,就是敏朝的官儿,也不敢对我不客气!”

  她这话并不假,实际上《女掌柜下南洋》的戏码,便是十三娘写来吹捧自己的,只是没用实名,并且杂糅了几个女掌柜的事迹罢了,这戏本子迎合了买地风气,被评为优质剧目到处上演,但知情人都知道,这里不少是十三娘自己的事情——她自己的故事,能享受买地的演出补贴,到处流传,可见谢六姐对于这千金堂的女东家是多么的欣赏了。

  虽然不是吏目,但凭借十三娘的种种头衔、荣誉,她享受到的照顾并不少见,也只有这样的名人才能在晋阳镇住场子,给族人争取斡旋的余地,只要敏地的官员没吃豹子胆,应当是不会对十三娘下死手的——就算是真的动起武来,十三娘也不怕,她早就用政审分兑换了仙器护身,等闲三五大汉未必是她的对手。否则,她如何敢下南洋去做生意?

  虽然有这么多的筹码在,但毕竟是回龙潭虎穴去,面对的是虎视眈眈的敏地朝廷,是对买活军和买式女娘满怀仇恨的山阴大族,武子苓如何能够放心?他握着十三娘腰肢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一点儿,十三娘噗嗤一笑,投入他怀中柔声道,“其实呢,也不是就一去不回了,若是局势还好,心中又有惦记得不得了的人,那说不准,几个月也能回来一趟。”

  武子苓一听,便知道她要开条件了,这反而让他放松下来——就知道她在趁机弄鬼,可只要不是一去就五六年,在那险要之地周旋困守,让人日夜悬心,那她怎么弄鬼,也都是叫人宽慰的。

  他似乎无可奈何地微微叹了口气,顺着十三娘问道,“那,要如何才能叫你惦记得不得了呢?”

  十三娘顿时便笑了起来,翻身骑坐而上,将武子苓牢牢压制住了,武子苓早猜到她是起了这心思——这个十三娘,本就是胆大包天机灵古怪的女子,到了买地这里,几年下来岂不是更加任性妄为了?凡是有利于她的新思想,她是照单全收,甚至还要发扬光大,就譬如说谢六姐的招婿书罢,便被她拿来弄鬼——连六姐都要求自己的夫婿器量须伟了,她十三娘想要帮武子苓称量一下他的器量,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若说他们二人是一见钟情,那未免是有些太过分,实在地说,武十三和范十三或许还不是那样般配,他们拖延到现在都还没有定亲,自然是有些现实的考虑,矛盾难以调和——范十三娘早已对父母许诺,将来要招婿,生出来的孩子要随她姓范,继承范家的基业,就算她父母不抓着这话不放,以她言出必行的态度,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食言,但武家名门大户,也再没有把儿子许出去做上门女婿的道理。

  再者来说,他们都是孤身在买地,父母没有随过来,按老式的规矩,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之前不能不考虑到双方家庭的看法,否则,不论是谁上门,都难免要被亲眷拿捏。

  自然了,这两个十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真是横下一条心来,走买地的新式婚姻,等年纪到了这也是一条路子,事实上应该说是一条更好的路子,毕竟,他们虽然不是官身,但却也是买地有脸面的人物,肩上扛了一族的将来,越是这样就越要谨言慎行,按照官府提倡的风俗行事。男婚女嫁的旧婚俗?落伍!不婚不嫁的新婚俗,能挣来的政审分,得到的赞许,对家族反而更有利得多了。

  这样利益上的考虑,是缔结婚姻必要的审时度势,但在武子苓和范佩瑶之间,却又似乎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以利弊而论,两人都找能完全跟从自己行动的附庸者,效仿谢六姐的招婿书,似乎是更有利一些,也更符合如今的风气。

  但有些时候,男女之间的事情总有几分不由自主,若不是十三娘,哪怕换了个天仙来,没有定亲,或者说没有成亲以前,武子苓也绝不会逾矩,甚至于,他原是有一生不娶,专心医道的想法,只因总觉得男女情爱之事,太过浪费时间,便是天仙来了,也未必能叫他改了主意。原本在登莱时,他之所以出走,也是因为听说家里有为他说亲的念头,便立刻留书言明自己要去买地——出走还不够,还要说明自己去了买地,毕竟是敌境,如此才叫爹娘不敢随意为他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