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哪怕就是王三嫂这样,平时把‘我们这些没见识的穷苦人家’这样的话挂在嘴边,总嚷着自己笨的妇人,这会儿似乎也多了一股毅然,豁出去了一般,立刻就主张了起来,“难得进城一趟,别的花销不说,再怎么样,识字的书本,打听着该去买一些吧?”
“既然现在已经入教了,那就多少得有个样子出来,祭司那里,多是土人用的课本,不知道有没有我们汉人,甚至是客户人家专用的课本卖呢?若是有,哪怕贵极了,我们咬咬牙也凑钱买一本,最多再买些白纸,慢慢地抄几本出来分着用!”
这话立刻就引来了广泛的赞同,他们也知道,知识教里大概是不会有面向汉人的课本,预期等教里筹措,不如自己先设法置办,也显得殷勤懂事些,毕竟是破格入教的,若还伸手要这要那,在土人祭司面前,似乎就有点跌客户人家的面子了——说来也是奇怪,只是被告知允许入教而已,除此之外,还没有一丝好处见到呢,众人便立刻要好亲密了不少,仿佛精气神都不同了,刹那间凝聚成了一个紧密的小团体,互相讨论着,都向好上进了起来。
“便先去买课本,计较着再回来买别的。”
因为带来的钱也有限,大家便很快地做了决定,顺着棕榈树,在宽阔平坦的黄土大道上往码头方向走去:从科学教的大土台、委员会再到占城港码头,是这批舶来者们的大本营,几乎已经形成一个新城区了。从这里走一段路,便是专卖舶来品的街区,交易所也设在这里,不论是棕榈油、棕绳和白糖、精白米、棉花的大宗买卖,还是各式各样华夏商品、土人生活品的零售贸易,都是在这一带进行,如果说占城港有什么地方能卖课本的话,那一定就是这一带了。
“也就是今日过节了,平时其实最热闹的还是交易所这里,知识教那边的人反而不多的。生意好的时候,这两边都是小摊。今日估计小摊都去城里,到神庙边上去了。”
这帮人里,也就数王三嫂来过占城港几次了,她笑呵呵地比划了一下身边的道路,“看,那边树后堆了不少椰子壳。这里估计原本就是个卖椰青的小摊了。”
大路两边,稀稀拉拉陆续有些人走着,像他们这样反人潮而动的行人虽然不多,但也是有的,反而是汉人少,土人多——乡下的土人尤其多,很多都带着孩子,他们的来意很好猜测:乡下的土人平时也很难进城,就算买不起舶来品吧,进城后也要来交易所这里转转啊,看个新鲜多好?再说,若是土人猎手,手里有钱,估计也敢于在卖舶来品的商铺里逛逛,物色一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器皿家具呢。
“娘,娘,椰子糕糕,吃糕糕!”
还在大人背上的小孩儿,对交易所、舶来品店铺当然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一句椰青倒是激发了他们的食欲,口水不知不觉间已经嘀嗒下来了,母亲忙把他们屁股上拍了几下,“吃什么糕糕!回家有你吃的!一会儿看到什么不许要啊!要了就着打!”
客户人家的教养一向是严格的,绝不肯宠溺了孩子去,孩子们抽噎了一会儿,转过一条街,见到小车竹匾上,那一个一个垒得高高,鲜黄老绿还带了一抹红的芒果塔,又笑了起来,“芒芒!吃芒芒!”
“着打!”
嘴里虽然不客气,但见这芒果老大,似乎又不是林场中栽了两株,土人常常拿来舂的酸青芒,大人的脚步也不由得一顿,又见那摊位上垒了一个个紫黑色的小球果,是从前没见过的,便都站住脚,奇道,“这是什么?我们林场附近好像没有这东西的。”
这下,连王三嫂也没见过了,那看摊子的是个土人,只会报价钱,还报得奇怪——站着吃是一个便宜的价格,若是要带走,又是另一个价格了。
这样的价钱,是从前未见的,几人站着围着,都是纳罕,只是那土人别的官话说不好,也解释不明白缘故,还是临街那竹屋商铺里,有人走了出来,笑道,“这个叫山竹——是六姐都喜爱的好果子!十分贵重,种得难,摘得也难,只能是一人爬树上去摘,或者有养好的猴子,若是特别聪明的也能帮着摘些——但究竟是少,这果子脆弱,不比椰子好摘,猴子还是摘椰子多些。”
土人豢养猴子来摘椰子,在占城港这里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而且这个产业正随着港口的繁荣和椰子采摘量的增大而飞速扩大,从前占城港一年停靠的船只是有数的,对椰子的需求也不太大,便是不养猴子,自己能爬树摘也行,不过是费些功夫罢了。
可现在,海船上都养成习惯,会储存一些椰子作为医疗用品——椰子只要不剥皮,不开口,可以保鲜很久,在海上如果遇到水手中暑,甚至可以用椰子来治疗,占城港一年来这么多船,有这么多商人甚至住在这里,华人们又有钱,也喜欢喝椰子祛暑……原本的椰子产量怎么够用?现在土人中非常流行的职业就是养猴子摘椰子,别看有些土人始终不喜欢种田,对这些小道他们倒是热衷得很呢。
椰子是常见的水果,芒果也是,品种还十分繁多,这山竹果就要少见些了,它通体是紫黑色的,对小贩来说,壳和肉一样重要,所以站着吃和带走是两样的价格,站着吃,芒果皮和山竹壳是要还给他的。山竹壳可以卖回给染料厂,给他们做紫色染料用——正所谓朱衣紫绶,紫色自古以来都是贵重的颜色,也就难怪小贩对于山竹壳是这么看重了。
“这个东西能去火,和榴莲比要更适合本地的天气,榴莲你们吃过没有?臭!又上火,实在是太滋补了!”
这个汉人商户看来是很爱吃水果的,滔滔不绝地和他们谈论了起来,榴莲这个东西,和山竹一样,都是更南面的满剌加那里流传过来的,在占城港这里只是零星有种植而已,满剌加本地的商船会搭载一些过来,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机会遇到……
这些舶来的水果,价格并不便宜,自然不会出现在牛车里,大家没有见过也在情理之中了,他们平日吃的还是木瓜、椰子、芒果为主,其余本地也产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小果子,土人偶然会采到和他们分享,但具体的名字也分不清楚,自然用处也不像是山竹这样多,听到山竹能做染料,大家不免都好奇起来,问了价格,也是咋舌——竟要三文钱一个!
三文钱听着倒是不贵,也就比椰子多了一文,可一个大椰子,椰青水都够一家人喝的了,还能劈开了吃椰肉,椰壳烧火或是用来做盛器,这山竹果能做什么?小孩拳头都不到,一口一个的事情,这就要三文钱,一般人真经不起当果子吃的,也就是咬咬牙尝尝鲜罢了,便是尝鲜,一听这价格,摆手的也有不少哩。
范家这里,孩子还多,山竹果味道不佳也就罢了,若是好吃,更是不敢买了,怕招小孩惦记,老实嫂已经去问芒果了——芒果倒是还好,五文钱一个,不能说贵,这是大芒果,一个够几个孩子分着吃得一头汁水了,于是便掏腰包买了一个,范老实也不反对:带着孩子出来,不可能不花钱的,买个大芒果堵住孩子们的嘴,倒比还馋别的贵价东西好,五文钱他们家也不是花不起。
这一个大芒果,拿在手里沉甸甸真有一斤多,土人果贩嘴里不断地嚼着槟榔——他倒不卖这个,在城里随处可见竹匾里满当当放着的荖叶卷槟榔,包得严严实实,如小粽子一般,很秀气的样子。不过客户人家是不太吃这个的,即便原来吃点,现在也不肯吃,因为六姐最厌恶嚼槟榔和吃烟的人,认为吃烟的人浑身恶味,而嚼槟榔的人随处吐血唾沫,叫人恶心,对健康也是不利。
这一点,林场里经常拿出来说,因此,即便有人嚼槟榔,也是在极疲劳的情况下偶尔用来提神的,日常汉人聚集的地方卖槟榔也没人来买——烟还可以偷偷抽,槟榔是不可能偷偷嚼的,喜欢嚼槟榔的人牙都不好,这土人牙就不好,对孩子们龇牙一笑,几乎把他们吓着了。
不过,他动作倒是利索,帮他们把芒果皮削到篓子里之后,便灵巧地用刀把芒果分成了肥厚的几片,拿竹签子戳着,如糖棒一般,按照年纪分给孩子们,三个孩子一人一片,才只是去了芒果的一半,余下半个也削出来,交给老实嫂拿着,果核则很顺手地递给范老实,范老实一怔,随即会意,几口啃了果核上的残肉,笑着赞了一声,“甜——”
妻子再要他吃一片,他不肯吃了,说是果核上肉多,再说他也不爱吃这个,叫妻子自己吃一片,老实嫂也不肯吃——大人似乎总是不怎么爱吃甜的,还是大女儿懂事些,她是年纪大的,因此分了最厚的一片果肉,吃第二片时,叫母亲咬了两口,又要爹爹吃,见爹爹实在不吃,方才含着余下的半片,心满意足地带着弟弟妹妹们往前去玩闹,再不看街边的铺子了。
大人们这里,也有给孩子买的,也有自己买个芒果吃的,也有买个山竹尝味道的——买山竹的人要和大家分,大家都客气,不肯吃他的,只看着他把绵软如白云的果子含进嘴里,略微一品,眼神便是一亮,点头道,“酸甜!好吃!”
吃完之后,余下的是一个个大核,这是山竹种子,范老实见了,心中也是一动,刚要说话,便见那胡二嫂把种子随手揣兜里了——两人是想到一块去了,这山竹树,满剌加能种,占城港也听说偶尔是有人种的,林场反正有的是地,为何不种几株?便是不往外卖,自己吃了果子,果壳拿来染点手帕、短衫,难道不好么?
当然了,种子到手,能否种出来还是两说,这山竹树的性子如何,好不好伺候,还都不知道呢。范老实心想:“横竖都要识字了……若是有一本书教人如何伺弄山竹就好了。”
还没识字呢,不知不觉,他的心就被养大了,存了这个心思,又更着急去书店了,他便忙向街边那伙计打听——一时又有些惴惴,只怕没有书店,或者是书本价格极贵,毕竟是临时起意,这次来没有买上,后续要再买就还得再来一趟更麻烦了——
“书店?你们是要买什么?识字课本吗?”
不曾想,那伙计却是熟门熟路的,一听便道,“我们店就有,二十文一套两本,你要搭写字本的话,两本写字本十文钱,还有铅笔、削笔小刀,铅笔一捆、小刀两把,也是二十文,一整个识字套五十文,我们店里有七套……我数数你们人,你们人十三个,不够,我给你喊旁边店铺来挪六套,价格都是一样!”
五十文,五十文就是……就是四本书,一捆铅笔两把小刀?
范老实手指都有点忙不过来了,数了半天才是大骇——自然不是因为贵,而是因为便宜,他对书本的认识还停留在敏朝年代,一本书随便也要两百多文的那种——敬州要比他们常去的乡集更便宜些,潮州还更便宜,但没办法,运费是钱啊,书本哪怕是从敬州到乡集多走的几十里,难道就不要人工,不要路费了吗?
可是,这些课本,从买地到南洋,难道就不要路费了吗?在南洋都卖得这么便宜,在买地,在买地又会是什么价?
“和在买地是一个价!实话和你们说,这一点也不赚钱,都是强行搭售的,每回运过来还都占我们的船运重量……”
这伙计唉声叹气的,颇有些诉苦的意思,“我们一文钱也不敢加价,都是盼着快些卖掉——运来了卖不掉吧,还占我们库存。你们这些百姓是不知道,六姐为了让你们都能识字,多煞费苦心,在我们买卖街这里,便是要走进每一家都有识字课本卖,价格也不贵,要这个效果才好……这要不是广府道打仗,人手实在跟不上,你们这些新来的,早就该尝尝我们买地扫盲班的厉害了!”
大约他是受过扫盲班之苦的,所以很希望把这份苦楚普及到所有人身上,众人听了,都是笑了起来,纷纷和伙计说起了她们一路上在船上也得上课的苦恼。倒是范老实站在当地,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不是个敏捷人,虽说呼吸粗重,但却实在说不清自己在激动什么,心中反反复复,只是想道:“老家的书本那么贵,老家识字那么难。”
“在这里,上课不要钱!不但不要钱,还给读得好的学生发钱——不但给学生发钱,还这么……这么用力,这么巴结地去叫教材变得这样的便宜,想方设法地叫人随时可以买到识字课本……”
“谢六姐……唉,谢六姐待百姓着实不差呀!虽是吃了这些苦楚,有那些仇怨在前,但……但这日子,倒确实比从前要更……更妥帖些,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心里舒服得很,比从前更是大有些奔头……”
第671章 范老实的老家信 占城港.范老实 占城港……
五十文一套教材, 算是贵还是不贵?
这就不好说了,你可以说它很贵,五十文钱, 够一家四五口人吃五次椰子饭了, 吃下嘴的东西不比这书本实在?买了这些, 也有可能什么都学不进去,纯粹是往水里扔钱。
但是, 如果把五十文钱算做给寺庙的一次供奉, 那实在不能说是很贵的,平时一文两文钱都积攒着舍不得用的人家, 遇到法事, 几百文的捐助那也是常有的事情, 总的说来,一个过得去的家庭, 怎么也不可能没有五十文的积蓄,这不算是什么难以想象的巨大开销。
如果说只是单纯地投资在学习上,或许还是违背了大多数人的消费习惯——几代人都务农的家庭, 是不可能有在学习上花钱的习惯的,甚至于这样的念头都是‘不安分!心这么大, 给你脸了’?要受到长辈的训斥,但是,如果是兼具学习和宗教之用,那又无妨了——入教的好处有很多, 不必一一细说, 总之,五十文能够一举两得,便是再吝啬的家庭也都觉得便宜划算的
在这样的心态驱使之下, 几乎大多新信徒都买了一套教材,范老实甚至还勇敢地买了一份最新的报纸,刚到港,还没来得及被牛车带到乡下去。虽然他们现在几乎都看不懂,但这报纸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以后,来自广府道深山的罪民们要想方设法地看懂它,要投身入学习中,开始挑战吸纳书本上的知识了。
买了书本、报纸,因它们比想象的便宜,余下的钱还有不少,足以让他们丰丰富富地吃一顿烤鱼做晚饭——到海滩边上,席地而坐,篝火边用木签子绷着一条条的鱼,烤到半熟,厨子便把木签取下来,用无处不在的芭蕉叶,把鱼包好,送入灰堆之中,过上一段时间,把芭蕉叶包掘出来,就是一包烤鱼了。
一旁的大桶里则舂了香茅、鱼腥草的叶子(这和华夏不同,华夏人主要是吃鱼腥草的根茎)、树生极酸,像是小西红柿一般的树番茄,还有新流行起来的辣椒……这些香料捶得湿乎乎的,众人得到芭蕉叶包之后,从商家那里借来一个小竹匾,烤鱼的芭蕉叶一解,铺在竹匾里,舂料倒在烤鱼上头,周围再盛一圈米饭,便是色香味俱全的一餐了——当然,口味很偏向于本地的土人,因为厨师就是土人,汉人的厨师数量还是少,供应不到平民百姓头上来。这些土人都是占人,平时会到汉人开的餐馆里帮手,逐渐懂得调和了汉人和土人的口味,至少他们现在很注意把鱼烤熟了。
知识教的土人、汉人们,在海滩边上,围着篝火而坐,一群人围着一个竹匾吃饭,土人直接用手,汉人文雅得多,他们多是自带了筷子,又撕开芭蕉叶做饭碗,用舂料拌着鱼肉,加到热乎乎的白米饭里,调皮的孩子还把芭蕉叶攥成一个小拳头,让料汁、鱼汁和米饭发生充分的混合,再张开手掌慢慢的吃——这还是他们从林场的土人那里学到的办法那,这会儿已经成为不少孩子的习惯了。
“吃饭!不要乱跑!被潮水卷去我可不管你!”
呵斥声时不时地在火堆边响起,不分汉人、土人,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在管教孩子,只是汉人的管教明显比土人的要频繁得多,在个体,他们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有些纵观全城的职位,他们能看得到这一年多以来,信奉知识教的土人发生的变化——土人正在不断无意识地观察着汉人,向他们靠拢,在此之前,土人的父母对孩子的约束和教育都非常薄弱,甚至有时候,亲生孩子的丢失和死亡,也不会给多子女的父母什么震动。
对子女的教育意识,对安全的重视,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被教育到他们脑子里去的,而这种教育,立刻就应用到了他们的孩子身上,当土人们看到汉人不但管束子女不去靠近危险的海边,还管束他们要展现出合适的餐桌礼仪时,他们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也开始学着汉人进餐的样子,并且很快就用这种标准来要求子女了……
自然了,这样的事情,不是范老实一帮人能发觉,或者说会在意的了。他们也正对一切感到新奇得很那!这么一顿烤鱼,也不过是十文钱,已经足够一家老小五六人吃的了,白饭一大包两文——二道磨的精米,还是林场少见的海鱼,这价钱实惠得不可思议,种种风土人情,也全是在老家时完全无法接触的东西,走这么一趟南洋,真觉得自己的见识和胸襟都增长了不少,不再是从前那个乡巴佬了。
最妙的是,连住宿都是不花钱的,吃完了晚饭,他们跟随着土人进了椰林——很多土人都带着吊床,之前铺在地上当垫子,这会儿在林间一系就是晚上过夜的住处,汉人们虽然没带吊床,但林间地上,稻草垫总是有的,若是不想睡在海边,也能睡去城西门口的大空地上,那里是车马站点,可以租吊床、竹榻、稻草蒲团,几张一文钱,虽然不算太干净,但可比客栈的房费要实惠多了!
虽说是港口,但种种物价都是这样廉宜,很多鼓起勇气进城见识的罪民,已经盼着下次假期再进城来玩耍了,便连范老实他们,也不再提什么‘常出门耍子,心会变野’这样的话了,因为他们现在已经入了知识教,进城便有了一个非常名正言顺的借口——进香。这是极为符合传统的,可以在他们现在的行动,和传统的道德观中做一个很好的调和,使得他们又出门玩耍了,又不必背负老客家价值体系中很严肃的‘贪玩’指控。
自然了,想要进香的话,平日里也该很虔诚,才能使得上香不像是去玩耍的借口,再加上他们毕竟是千辛万苦才争取进知识教,甚至于是破坏了一些规矩,必须瞒着别人。那么,这批新信徒便感觉到自己实在不能不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了,范老实一干人等,吃了一顿饱饱的烤鱼作为晚饭,第二天下午,乘着牛车回到村里之后,便把‘城里许多耍子’的消息,和那股子学习的拼劲给带回了林场——他们是真的开始利用一切机会,千方百计的在学习了。哪怕和谢六姐有深仇大恨,但看在阿美祭司,看在黑洞量子神明的面子上,他们不能给脸不要脸,客户人家一向是争气的,就算到了南洋,这股劲儿也不能丢。
如果没有加入知识教,他们是否还有这股劲儿呢?这是很不好说的事情,因为南洋的规矩和华夏是不同的,华夏那里,一个班是半日,大概是五到六小时左右,而学校的课程大概在三到五小时这样,再加上他们气候分明,大多数时候,百姓可以轻松的把时间分配为两大块——上午上班,下午上学,或者上午上班,下午忙些自己的事情。
可在南洋这里,就很不同了,南洋的百姓是要上全天班的——或者说,他们的时间必须分为三大块,早上——午休——下午,如果早上上班,下午上课的话,那么,一个人一天就只做早上那么三四个小时的活,那么所有的事情,进展就相当缓慢啦。
所以,南洋的百姓,一个工就是上午+下午的工作时间,他们要学习,只能乘着中午最热的时候,而这是非常痛苦的,天气那样热,脑子真转不动,而且也不可能集中教学——就说林场,伐木工进山就是一天,中午最热的时候都是就地休息,怎么可能顶着大太阳回来上课,再顶着大太阳走回去做活呢?
在中午最热的时候,于同伴都饱腹而躺,在吊床上鼾声大做时坚持自学,不折不扣可算是苦修了,其实能坚持下去的土人都很少,要不然,阿美祭司来上课时,课程也不会一直重复了。五六天一次,在傍晚持续个大概一两小时的基础教学,这就是绝大多数知识教徒能坚持下来的苦修了,它的效果虽然有,但却很慢很少,只能是一点一滴反复的去积累,因为很显然,在辛苦的一天工作之后,脑子也不太好使,上一堂课,最后能留在心里的知识点,如果有三个左右,就已经是虔诚的表现了。
范老实他们,从前也不能说多么的有毅力,中午是一定会睡的,在船上时也是能不做作业就不做作业。但是现在,有了知识教的鼓舞,有了要争气的念想,他们家便突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拼劲来。中午容易犯困,他便打来冷水,湿毛巾盖头——全然不顾什么湿气入骨的劝谏,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想方设法地请教张阿定这些扫盲班毕业,有些甚至在初级班成绩也不错的活死人。
范家的孩子,现在说客户人家的土话要被责打,他们宁可全家人都痛苦地用官话互相交流,甚至于是因为畏惧说话而一语不发,也不能再用土话交谈了。他们还每天被逼着用拼音大声朗读范老实买的报纸——这个是阿美祭司推荐的办法。
现在,他们家是期期都买报纸了,林工们每天早上都听范家人读报纸上的话本故事,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词不达意,到最后的熟极而流,几乎把内容全背下来……
“喂,小茄头——怎么还是这一回啊,新报纸都来了,读新的!”
在林工们半是打趣的要求中,范家最小的小茄头,从磕磕巴巴的官话,到现在已经说得和活死人一般标准,“新报纸在爹爹那里,还没给我们呢!”
“你爹爹妈妈现在倒是得意了,竟可以入城考试去!”
不错,当水稻熟了第二茬,买活军处的田师傅和林师傅,一起带了手册过来,指导林场种山竹树的时候,范老实和老实嫂,已经成为了让阿美祭司引以为傲的模范信徒,惹得土人们艳羡、妒忌而又尊重的同时,他们也诧异地发现,自己身上发现了很大的变化——这辈子从来也没人想过他们两人是可以识字的,不论是族中长辈,还是他们自己,都没想过他们是读书郎的命,可现在,范老实一家人不但认识了拼音,还在长期读报的情况下,自己认识了不少汉字——他们居然真的识字了!
‘老实——老实还不错,吃口力气饭是有的’。这是范老实一生收到最多的评价,就连他自己,对自己的认识最好也不过就是如此了,至于妻子,更是如此,不像是江浙一带,城镇里百姓多识百把字,在广府道,九成九的百姓一辈子都不会有识字的预期,男子犹如此,更别说女人了。范老实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和妻子,居然不再是睁眼瞎了——对照着拼音,还有在反复的诵读中,不知不觉地学会了,记下来的那些汉字,他们居然真的能看懂报纸了!
“从一到十,不都是极简单的字形?‘文’这个字也简单,那,你看,‘文’你是认得的,文后面跟了一个什么?一个hua,wenhua文化,这个字不就是化字了吗?”
他就是这样一步步地认识了不少汉字,仿佛顺其自然一般,除了自己和家人的名字之外,算下来竟也有几百字是初步掌握的——虽然写不下来,却是能读,至于写,他现在也能歪歪扭扭地写下‘范老实爱学习’这样的一句话了!
便是祖坟里的爷奶,跟着大哥被发配在吕宋的爹娘,怕是都想不到吧!当范老实成功地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久久地凝视着沙盘上扭曲的字迹,一瞬间竟有一种战栗之感——他掌握了文字,从此,他可以亲自给大哥、给爹娘写信了!他的思想能够脱离自己,化为信上的字迹,去到比他更远的地方,留在比他更远的时间之后——
这一瞬间,范老实被这种宏大的力量所震慑,几乎要发起抖来,他的心跳得很快,眼眶也有些发热,他不得不反复地念诵着黑洞量子知识神明的尊号,才能把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泪意给压制下去——在他这个年纪,掉眼泪已经是丢人的事情了。他闭上眼,漫无边际地想着知识教的经文,想着阿美祭司,还有千里之外那似乎无比残暴,有时却又很柔和的买活军衙门……
等范老实的情绪平复下来以后,他去找来了在家中被束之高阁的写字本和铅笔捆——为着节省的缘故,他们平时都是在沙盘上练字,白纸和铅笔是轻易不许动用的。范老实也是在沙盘上反复划拉了好几遍,这才深吸一口气,小心而笨拙地捏着铅笔,在纸上歪七扭八地写道:
【父母大人jun安:
次子老实dun拜,大哥可好?sao子、zhi儿女们可好?我们在占城港】——他翻开报纸,对照着写下了占城港这三个较复杂的汉字,【一切dou好,我学会写字了,信是我亲手写的,占城港这里,什么dou好,父母大人不要diannian】
【我们jiu要收huo棕榈油了,这一n收huo过后,我会进城考试,如果考试成绩好,我jiu请祭司求情,到lvsong来看你们……】
第672章 棕榈果采实收 占城港.范老实 范老实的……
是的, 棕榈果终于要收工了,这是件大事,因为林场自从开创以来, 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采收过棕榈果呢——棕榈树要三年才能挂果, 便是天气好,树种也好, 长得快些, 至少也要两年时间。至于橡胶树,至少要五年才能割胶, 那就更是久了。
现在这批棕榈树,便是两年多前张阿定等人刚开设林场时种下去的,这几年天气热,长得很快,今年已经挂果,这也是林场第一次尝试大规模采收棕榈果,在此之前, 不过是偶有发现正在结果的棕榈树, 虽然也会摘果子,但并不自己熬油, 因为熬油不是什么小事情,需要不少的人力,而且——还有一点是不得不提到的, 那就是张阿定等人那时候并不会熬棕榈油。
棕榈油的熬法,和别的油料作物并非完全一样, 而这一点范老实等人也是逐渐才学到的,除了知识教的传道之外,主要由农业专门学校的学生组成的林师傅、田师傅也时常来组织人手一起上课, 而林场对这种课程非常的重视——不重视不行啊,张阿定一帮东家合资来南洋闯荡,那是真的大胆,他们到南洋时,除了一些传统的农业林业经验之外,别的是什么都不会的!
什么都不会,就这样来了吗?也就这样来了,这就是客户人家中敢于闯荡的那批英才所拥有的气魄和胆量,这样的林场,都是必须信赖着买活军后续会来教导他们,否则,这林场非得血本无归不可:便不说没有人割过的橡胶,若是官府不来人教导,他们自己折腾能不能弄出个名堂,便是棕榈果,哪怕是采摘——如果林师傅不教导的话,这都不知道该怎么弄呢。
不错,甚至就连采摘棕榈果,在林师傅来之前,都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其实山竹、榴莲这些名贵的水果,也都是如此——南洋的物产的确丰富,但却难以量产,因为获得难度是不低的,就说棕榈果吧,盛年的棕榈树,大约是六米多高,而且不像是华夏的林木,有可以立足的枝丫,它的落脚点很少,有些树干上还有锋利的鳞片,随意就能割伤人。就算知道棕榈果是好东西,可该如何去获取呢?
土人的办法是很直接的,那就是硬爬上去摘——这事儿连猴子都帮不上忙,猴子只能摘椰子这样容易扭取的东西,便是榴莲,都很难摘下,山竹这样的东西又因为果实小而多,猴子是不好处理的,油棕果便和山竹差不多,一般人上去,是直接割下整个一嘟噜的果束——一个果束就有二三十斤重,若是砸到头,人当时就死了。在南洋摘果子也有相当的危险,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获取难度高,要把油棕果制成香喷喷的,用来炸东西的油,工序也不少,一般的部落村子,肯定是办不到的,这也就难怪在买地崛起之前,南洋的棕榈油并不是很普遍的特产了。而买活军来了南洋之后,第一步先是组织林场去开山种树,第二步则是讲述养林要点,现在到第三步,小范围收割果实时,他们就带来买活军特色的‘先进生产力工具’了——柄子长达六米,锋刃可组装的油棕果收割镰刀。
“这样的铁是天上来的吧!”
这样锋利的镰刀,给土人们极大的震动,毫无疑问,这是部落完全无法获取的武器,汉人对铁器的掌握和‘滥用’(以土人标准),是土人对知识教虔诚的一大来源,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得到了知识神的垂青,人是无论如何也掌握不了如此难以想象的技术,并且如此广泛地应用的。“有了这样的镰刀,站在树下就可以割果子了!我们还担心一片林子都要我们爬上去采果子呢!”
这当然是办不到的事情,采果子太容易发生意外了,而让人高兴的事不止这一桩,和镰刀一起来的,还有用椰子壳造的头盔——这个头盔林场是可以自己造的,虽然简陋些,但因为取材的方便,立刻得到了林场的欢迎,林场立刻颁布了新规定,即日起凡是去帮助采棕榈果的工人,必须佩戴椰子壳安全帽,否则是要罚款的。
虽然又多了一条要罚款的规定,但这也是害怕出了人命的缘故,大家虽然有所抱怨,但心底还是服气的,对林场的管事们,他们认为没有太多好挑剔的地方——这些严格的规定,仔细追究起来,心都是好的。
就这样,今年采棕榈果,虽然是初次,但要比大家预估得轻松许多了,当然,仍是不容易的——要使用好六米长的镰刀,需要反复的练习,心灵手巧的工人很快就学会了,而采棕榈果是根据重量有奖金的,虽说不多,但大家还是争强好胜,都琢磨着练习镰刀的用法。等到第一片林子采完时,大家都有了相当的进步,这其中最灵巧,最有心得,口齿也最伶俐,文化水平最高的工人,便被林师傅选拔出来,去别的林场当教头,教那边的工人来用镰刀了。
去当教头,无疑是很得脸的事情,不但出差有报酬,毫无疑问,肯定是可着他们加工钱的,甚至被别的林场高薪聘去,也不无可能,和范老实一家人一同来此的李家小子,虽然才十四岁,但心灵手巧,拜入知识教之后,受到虔诚范老实一家人的影响,现在官话也说得很不错了,便被选拔了出来,跟林师傅一起走了。
而李家人似乎一下就在林场找到了更多的归属感,也变得悠然自得了起来,在范家人面前,底气也要比之前更足了——在此之前,他们总有些外来户的惶惑,什么事情都不敢出头,便是和土人妇女,都不敢有丝毫的口角哩。现在,他们连笑声都比之前要大得多了,自然干起活来也更加卖力,“大小子总算懂事些,我们家不能叫他丢人罢!”
教头终归是少数,林场内其他的工人,这会儿也不分伐木工和植树工了,都来帮忙熬制棕榈油——按照土人的做法,棕榈油摘下来之后,要先从果束中把果实取下,再剥去外壳,把捣碎了的果肉、果仁一起,放到锅中去煮,煮过之后再榨,不过,如此得出的棕榈油杂质不少,一看就知道是劣油,便是南洋城里的富人也是不太要吃它的,更不是买地现在卖得极好的那种炸油。
买活军的做法呢,说起来就要废柴火一些了,他们是连果束一起,先去蒸煮,蒸煮过后,果实便会自然脱落,再撇去茎干不要,把果实再蒸一次,这一次蒸煮时,换一个锅,锅里有扇叶状的搅拌片,一边煮,一边用人力或者畜力带动搅拌片旋转,果实便被打得烂糊糊的,第一道油就这样做出来了。
第一道油会过一遍筛,过筛后,余下的油糊糊还能再压榨一道,把两道油混合在一起,就是原油了,这样的原油是棕色的,对土人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好油了,但对买活军来说,却还不足够。在买活军这里,原油要送到占城港,再经过占城港送到鸡笼岛去,买活军在那里有一个炼油厂,能把原油进行二次分离。
在二次分离之后,硬质油会被分离出来,可以做肥皂(所以买活军的肥皂很便宜,远比敏朝要廉价得多)、润滑油等等,也可以任其凝结储存,需要的时候化开炒菜吃,只是会有点儿怪味罢了——而硬质油分离出去之后,留下的软质油,才是买地到处都有得卖的炸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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