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所以,这些年来,买地的炸物风味是越来越好了,因为一开始,炼油厂没造起来的时候,大家用的只是过筛数次的原油,到底物性还不是最适合做炸油的,现在的软质油做炸油,当真是好,一天内反复的炸,油味也不会发苦,且依旧清澈。”
张阿定等人,把林场制的第一批原油送到占城港后,回来时就带了一大罐炸油,请大家吃炸物——炸鸡是不敢想的了,这得炸多少才够大家分的?主要是炸年糕、炸木薯饼,还有炸芭蕉、炸土豆、炸饭团、炸红薯饼……用这些便宜的主食做成炸物,浇糖浆来吃。大家可以放量吃——管够,也算是酬劳第一次采收棕榈果的兵荒马乱了。
虽说难题多,但卖原油的收入如何?只看东家的脸色,便知道是不低的了,大家的心情也都不错,汉人移民这里,大人们嘴角挑着,矜持地小口咬着炸糕,不时交换一个眼色,小孩儿则吃得满嘴流油,和土人一样欣喜若狂,流露着不可置信——这样敞开了吃,满嘴流油的吃炸物,不论是土人还是孩子们,都是做梦也不敢想的。甚至很多土人压根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做法叫做‘炸’,他们最多是吃烤物,能有炒菜都算是非常富裕的了,因为炒菜需要铁锅,这对于很多土人部落来说,完全是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香啊!怎么不香呢?但凡是个人,没有不爱吃油的,这东西和糖一样,香得是不讲道理的,更何况是在油里充分地吸饱了,疏松多孔的年糕,再浇上熬得热腾腾的红糖浆?
这味道对于味蕾的冲击简直是霸道的,一拳就打进了脑海深处,叫人吃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有些土人甚至吃着吃着哭了起来——他们没有办法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了,因为信仰知识教,他们居然能享受到这样的美味,毫无疑问,在这一刻他们已经走得比多少祖先都要更高得多了!
哪怕是汉人们,吃着这样的点心,心里也不乏震动,不年不节,只是为了庆祝一下棕榈果的丰收,就把油锅从早开到了晚……
自然,他们也知道,这样做的花费比在老家少多了,所以不能说东家浪费。只是正因为如此,心中才更是五味杂陈——越是看着东家那种司空见惯的神色,心里便越是说不出的翻腾:张阿定这些东家,还有来蹭饭的张安等人,对于这些炸物也只是浅尝辄止,他们彼此谈笑着,回忆的却是在买地吃炸鸡的事情——在买地,炸物是常见的,甚至还有炸鸡这样的东西,随意廉价的出售,东家这些没有什么根基,必须到南洋来闯荡的年轻人,也能时而吃上一两次的!
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就是在敬州城里,能过上这种日子的人又有多少呢?如果说,范老实他们从前消息闭塞,不知道买地的百姓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可族里、州县里总不会都是他们这样闭塞的人吧?范老实他们现在会读报纸了,便是知道,读报的人,耳目的灵通根本是不识字的人完全无法想象的。要说之前敬州没人知道买活军的日子这么好,他们自己都不相信。
既然知道,那……那之前买活军来的时候,如何还说着要打买活军?
在买活军治下,连他们这些罪民,在偏僻的南洋都能过这样的日子,华夏本土的百姓呢?日子岂不是只有更好的?
如果,如果范家人,如果敬州的百姓,没有和买活军打仗,客户人家就先分家了,他们留在了华夏,迁徙到云县那附近去也好,去广府道平原些的地方找个活计也罢……他们的日子岂不是比现在还强得多,且不说吃食上,学习上,就说之前一年多那颠沛流离低头做人担惊受怕的苦,完全都是不必受的了?
他们不懂得这个道理,族长们,城里的老爷们难道不懂吗?
是谁夺走了他们本应享受(简直让人无限向往!)的好日子?让他们承受了这样的苦难?
是六姐?还是……
范老实心里,甚至逐渐地产生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疑问:到底谁才是他们的仇家?是买活军,还是……还是原本做了他们一辈子依靠的……族老、宗长……那些在传统的念头中,毫无疑问必须永远崇敬的人?
第673章 范老实光明的职场前景
自然了, 这样质疑祖宗的想法,范老实是绝不会说出口的,哪怕是对着妻子, 他也绝不会把心声吐露。因为这样的念头, 说没说出口差别实在是太大了,似乎一旦说出口之后, 便会发生些不测的后果——譬如说,倘若一个客户人不再尊崇祖宗了,那么,谁来弥补他们心中那极大的空缺呢?
宗族,对于客户人家来说就是从生到死的主旋律, 几乎是他们价值观的基石, 如果没有了对宗族的依赖和崇敬,那么谁来做心中的这个压舱石呢?难道真的要全心全意地去信仰知识教, 信仰谢六姐吗?
对客户人家来说, 于宗教的迷信, 不过是对宗族信仰的补充而已,把宗教完全作为生活的全部指导,也让范老实本能上感到一丝抵触,他还是更愿意如同现在这样,很有几分实用主义,精明地来使用对知识教的信仰, 完全狂信……那似乎是土人的做法, 而且,即便是土人,也没有如此虔诚地对待知识教,或许是因为知识教的教义, 实在是让人难以彻底狂信,从根本上,它的逻辑是有些自相矛盾的:能够经得住学习苦修的,那都是聪明人,而越是苦修,就越难以狂信,真正愚昧而又狂信的那些人,绝无可能做到知识教所要求的苦修强度。
对范老实来说,是否要彻底的抛弃宗族,并不是一个很急迫的问题,无论如何,他反正已经生活在一个没有宗族的林场里了。这个疑问和他日常生活也没有任何关系,因此他可以很方便地束之高阁,不去思考,只是心中偶尔也有些空落落的,在巨大的幸福感中又还感到了一些不踏实,好像心中出现了一个空缺,而尚不知道可以用什么去填补。
范老实感受到了一些学习的需要——他现在逐步建立起了一种新的信心,即人可以从书本上学到一些真正有用的,能解决疑问和需要的东西,也就是说,困难可以从书中寻找解决的办法。
但是,现在的矛盾是,林场的书不多,范老实不知道自己该学什么,也不能问人,而他那种购买书籍的冲动,却又被传统的消费观而自我束缚了——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大概是应该大量看书的,可是,范老实已经有了孩子,而且他只是个林场工人。
从客户人家传统的价值体系来讲,他似乎不应该把钱花在自己的阅读爱好上,甚至于说,他的钱哪怕为自己私人花一分,都是有罪的,成家了,做了父母之后,夫妻两个人唯独正当的开支,便是为了孩子花钱。其余的花销,倘若是便宜的,那也就罢了,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不受到鼓励而已,但倘若在家庭收入中占到了相当的部分,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别说自家的成员了,就是别家的邻居,也都有资格议论纷纷,摆出教育的样子来,告诉他们,‘这不是长久过日子的道理’!
一个林工,还是罪民,即便入了知识教,那也上不得台面,做不得大人物,读太多闲书又有什么用呢?便连范老实自己,也认为这话是有道理的,况且即便他想买书,牛车也没有卖的,只能等有时候因为什么别的事——或者是下一个节庆,大家一起去占城港,他再找个借口去买教材,大概才能去港口新城的书店走走……
不论如何,书在南洋的确不是什么常见的东西,要比在华夏难以获取得多了,买活军衙门只能把力气用在保证报纸和识字教材流通上,其余的书本就暂且只能放松些,而一旦没有政策的压力,海商根本没有贩书的动力——同样的重量,用来运送工业品能赚更多,印刷品又沉又不容易保持品相,销路还不算很广,何必废这个力气呢?
范老实对于书在南洋的珍贵,还没有太多的了解,随着棕榈果采收逐渐进入尾声,他和妻子倒是开始准备要进城一趟了——范家有三个孩子,最小的才六岁,按照传统的看法还不到开蒙的年纪,但在虔诚的苦修之下,居然也已经学会了全部拼音,甚至会背九九乘法表了,这就是在老家,也是聪颖的表现,在南洋这里,便更是出类拔萃。所以张阿定把他们一家都报上去了,同时也鼓励另外两户新移民的成人也去报考‘扫盲班毕业考试’,“如果考过了,你们的工钱一天还能再涨五文,一个月也是一百五,不小的涨幅呢!”
在南洋这里,物价、收入,和华夏本土是有相当不同的,呈现出和特产强烈的相关性——只要是本地有出产的东西,价格都要比在华夏本土更便宜,最典型的就是大米和白糖,此外,棕榈原油的价格也十分便宜,可以说,如果能适应原油那股子特别的味道的话,那每天都吃油汪汪的炒菜,对一般家庭也不是什么负担。
至于收入呢,活死人下南洋,最低工资是三十文一日,这比在华夏本土要多了五文钱,而罪民这里,他们没有通过扫盲班考试,所以是一十五文钱一日,最低的价钱,通过了则也是三十文一日——这是个行情价,一般的岗位差别都不会太大,当然了,根据和占城港距离的远近,待遇上也还是有区别的。
比如距离远一些,工人不能时常进城的林场、农场,会给雇工发一些福利,减少他们在日常生活上的开销,或者会增设一些岗位,比如说,一些地理位置较好的林场,他们是不付给帮忙做饭的小杂工酬劳的,只是包餐而已,因为工人可以白吃饭,但家眷总不能跟着白吃吧,你做点活就算是抵饭钱了,但在远一点的林场,帮做饭就也给十文、一十文一日的酬劳,这样可以留住工人,不叫他们总想着往靠城近一些的林场跑。
范老实所在的林场,如果只是帮做饭,也是没有钱的,但如果夫妻两人都做工的话,孩子就没人看了,所以不少林工家还是比较传统的男人做工,女人帮衬的模式,女眷除了个别力气很大的之外,便是帮着做饭,看看孩子,顺便种种自家在林地边缘开辟出来的菜地——这工作量和在老家比其实要轻省很多,因为南洋的百姓并不自己织布,也就少去了男耕女织中,由女人承担的繁重劳动织布。
这样算下来,范家一个月的收入是七百五十文,包饭,一家五口平时要用钱的地方也不多,说起来日子和老家比真不算是苦的,如果通过扫盲班考试,那就能涨到九百文一个月——一个月就算花销两百文好了,牛车上买些东西,足足够,剩下七百文也能存起来,一年就是七两银子,按照现在占城港的物价,三年就能在港口新城买一个小小的院子!
当然了,买了小院子,家里人搬到城里去住之后,又该如何挣钱,这暂时还是很模糊的事情。因为范老实一家人既没有做过生意,也不会经营饮食档口,而要说在城边做自耕农呢……那就想太多了,在南洋这里,汉人是不可能去做自耕农的,普遍是以农场的形式抱团经营,这里除了歉收的风险大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汉人需要时常面对野兽和土人的骚扰,单打独斗就只有被欺负的份儿,再说南洋这里的农业,很多时候是用机器来帮忙的,单个的农家上哪租赁这些机器去?
不过,就算不自住,买套房子租出去也好啊,再说,即便不买房,存点钱预备急用,或者买些大件也是好的,南洋这里的物价还有一个特点,便是虽然有些东西特别便宜,但也有些东西特别的贵,凡是需要进一步加工的工业品,通过海运从鸡笼岛运来的,价格都至少比华夏本土贵一半,是以,在这里生活倘若要拥有和本土一样的体面,非得耗费大量钱财不可。范老实一家人如果想要拥有一座自鸣钟,至少得勤勤恳恳地攒个十多年,退一步说,哪怕是想买一辆木轮自行车,也得存个五年钱不可。
除了木轮自行车之外,还有很多昂贵却让人眼馋的东西:香精花露水,这东西在南洋是能救命的,喷洒在身上能驱虫,怎不让人喜欢?马口铁的餐具……比较不会锈蚀的东西,在湿热的地方也受到了极大的欢迎。轻便锋利的刀具耕具、可以遮挡阳光的有色眼镜(这个东西受到极其强烈的喜爱),雕琢后显得光彩四射的宝石……能治暑热的清凉神药……
等等这一切买物,在占城港乃至安南,都引起了风尚,现在占城港码头,停泊的可不止是买地的船只,还有安南贵人的海船,只要是船中的买地奢物,他们没有不想买的,范老实听张阿定说,“就连身毒那边,也捧着黄金宝石来换,只要是买物,就没有不喜欢的”——他想这也是当然的,范老实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虽然不至于对宝石发生什么兴趣,但也喜欢马口铁的餐具和避虫治病的药材啊!
既然这样,女眷们挣钱的动力也就很迫切了,她们也是各寻各的路,有的读书愚笨的,便想自己养鸡,下的蛋除了自家人吃之外,也能在林工之间卖点钱——只要他们勤清洁,不让味道影响到大家,管事们是许可的。
还有的则愿意做缝补的活计,有的突发奇想,想学着开个托儿班……总之,除了帮做饭之外,不用织布积攒下来的体力,她们想换成钱。而老实嫂则是瞄准了抄写员的活计——因为是一群人合股的林场,而不是一个东家的产业,为了避免争议,他们从买活军那里学来了重视留痕的习惯,每天都有工作手册是需要当值的工人签字填写的。可工人的拼音未必就一定好了,笔迹也多为潦草凌乱,便产生了抄写员的岗位,抄写员就是把每天写在黑板上的工作手册进行归纳誊抄,整理到正式文本上,并让工人盖手印确认的活计。
这个工作,不算是太累,和巡林员一样,腿着溜达即可,时间也比较机动,不太耽误女眷们照顾家小,但难点是文化水平要高,不能只是勉强掌握拼音,必须相当熟悉,且会写一定的汉字。
所以,女眷们虽然都眼馋,却也自知无法胜任,老实嫂若没入教,也是不敢肖想的,也就是她入教之后日夜苦读,平时自己也试着辨认黑板字迹,认为的确可以尝试了,才吞吞吐吐地对张阿定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一直以来,这项工作都是张阿定兼任,也让他叫苦连天,如果东家愿意给这个机会……
和所有在异国他乡经营小小事业的东家一样,怕的不是手下人有能耐,而是手下人都是一群蠢货。张阿定考察过老实嫂的水平之后,便督促老实嫂和丈夫一起参加扫盲班考试——这里是有他的考虑在的,虽然老实嫂水平是够了,但毕竟还是要从服众的角度去考虑,如果不参加考试,直接任命,之后又有人通过考试来求这个岗位,那林场该给谁好呢?毕竟是很有限不需要付出太多体力的清闲岗位,惹人眼馋的职务,还是要尽量能服众的好。
对范老实来说,通过考试,一个月是多一百五,可对老实嫂来说,考试的意义更大,只要通过考试,老实嫂就有兼职抄写员的资格了,抄写员一天的酬劳也是三十文,如此,范家人的收入将陡然间从七百五十文,倍增到一千九百文,对他们来说,不啻是阶层上实实在在的一个跃升!
这是眼见的好处,长远的好处且还不至于此——孩子们若是通过扫盲班,还能去城里上免费的初级班,学费不交不说,还管饭,只要考试通得过,就能一直学下去。当然了,太小的不要,七岁以上才能入学,前提也是要通过扫盲班,至少会写自己的名字,而且,学校的管束是很严厉的,下了课还得在学校的安排下干活……但,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免费的学校——而且还管饭!
这条政策,不论汉人、土人都是一样的,只是能通过标准扫盲班考试的土人,哪怕是成人现在都还不多,更别说孩子了,因为标准扫盲班考试有一个潜在的门槛,那就是必须要熟稔官话,新下山的土人即便熟练掌握拼音,但也可能是用来标注自己的土话,不代表他们就能流利地说官话了。
在考试那日,阖家出动往城里赶的基本还都是汉人,土人考生是在城里才能多见到一些——这些土人一般都在占城港世代居住,本身就有一定的汉话基础,再加上参加考试也更方便一些,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么,就算考不上,也能招呼这些考生到他们家去吃饭住宿,赚一笔小钱。
标准扫盲班考试,要连考七天,除了城里的居民可以自己报名之外,农场林场的工人,都是牛车代报名,代安排考试日期的,按地理片区来进行划分,在新区码头的大广场前,摆着一张张的小几子,考生们在一旁的蒲团上盘坐着答卷子,同一个单位的考生,按顺序分别前往七个考区就坐,这样就有效地防范了抄袭作弊。
小孩考生在单独的考场,考前各分一对桃符,考完了由监护人去领,桃符对上了才能带走。如此,范老实便和家人分开了,单独来到一片树荫底下坐了下来,他好奇地张望着左右一顶顶斗笠,心道,“不知道多少是我们家这样,信仰了知识教的罪民。”
才刚是这样想着,忽然见到右边一个斗笠微微一动,向他看来,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怔,随即大喜,范老实叫道,“阿良,是你!你怎么——你不是去——”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场合,便忙压下声音,迫不及待地用土话低声问道,“你不是选了去高丽的吗?怎么跑到占城港这里来了?!”
第674章 陌生的范老实
正所谓人生四大喜, 他乡逢故知,更何况范忠良不但是故知,还是范老实的族亲, 而且——还是谱系很近的一支?两个宗亲他乡相逢,都是喜之不尽, 把着双手泪眼凝睇, 倒惹得周围的考生不断看来,很是好奇。不过还来不及叙过别情, 就有人来喊他们落座考试了, 于是阿良忙道,“先考试,考出来了再说!”
他原本也和范老实一样,别说识字了, 官话都不太会说的, 但看他如此重视考试的样子, 当是这大半年来, 也和范老实等人一样设法获得了一些教育, 范老实连连点头,将阿良的手拍了拍,回到自己考桌前坐下,他的心思逐渐冷静下来了:眼下考试才是头等大事,可不要被旁的扰乱了心神——如果是考完了才和阿良相认倒好了,这会儿就怕两人都被影响……
一时间, 他倒是有点埋怨起刚才的自己来了——早知道就不东张西望了,就算因此不能和阿良相认,究竟也是考试更重要些……
这个念头刚一兴起,范老实又被自己给吓到了,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范老实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个人,只是还来不及咂摸,考卷便发了下来,他顿时顾不得想别的,将考卷前后一看,通览之后,唇边顿时露出自信的笑容:还好,不算难的,触目都是可以立刻答出的题目,如此,不仅自己不必担心,便连妻子、大妹、弟弟,也都必过的,小妹年纪最小,还可以来年再试,现在就是考过了,也不能上城里的学校,因此倒是无妨了。
范老实一家人,因为爱读报的关系,对于扫盲班考试的应试技巧,知道得就要比别的罪民更多,别的罪民不爱买报纸,只是蹭着读,如何会有他们看得这么仔细呢?买活周报上,时常有文章介绍该如何应试的,通读试卷、分配精力,就是上头提到的小技巧:先把会做的都做了,再把余下的时间分配给分值高的大题,同时还要计算誊抄的时间……
对苦读了半年的范老实来说,扫盲班的题目可以说是毫无难点,最后一道答题,是五十以内的四则运算——甚至连乘除法、括号都没有考到,就是简单的34+17-9而已,而他已是自学了竖式运算,因此断无可能出错,他最拿不准的反而是自己的笔迹:为了省钱,全家人都在沙盘上练字,这和铅笔到底是有些不同,所以要先在草稿纸上把笔迹练习得清晰工整了,再去试卷上誊抄。
不要小看这卷面关,来参考的百姓,很多都败在这一关上,有的土人,力透纸背,第一笔下去就划破了试卷——这一看就是从未用铅笔写过字的,这卷面残破了,若是换在敏朝,直接就是黜落,便是在南洋,土人也知道大概是要不好的,才刚开考,就有人伤心地呜咽哭泣起来,惹得考官过去查看呢。
除此以外,还有公然伸脖子来偷看,被监考直接揪出考场的;临考紧张,盘坐不住,坐立不安竟甚至起身奔向人群,直接弃考的,这些种种怪现象以土人为多,但也不乏汉人罪民,考场上热热闹闹,和范老实想象的氛围完全不同,倒显得他颇为有余了,他再三慎重,仔细地用草稿纸抄了两遍答案,见没有什么可改易的了,字迹也不再那么歪扭——毕竟是用铅笔,和沙盘木棍其实是很相似的,如果买活军用毛笔考试,范老实只怕连一个囫囵字都写不出来。
用拼音混合着汉字,在一样是汉字标注拼音的答卷上,仔细地写下了答案,范老实交卷时,考场内已有近四分之一的考生弃考了,余下四分之三,还在抓耳挠腮,显然这题目对他们还有一定的难度。范老实这里被引去考官处时,排队的人还不算多——扫盲班是现场看卷子现场出分的,并不排名,因为这不是限额制的考试,只要过了六十分,便算是考出来了。
官府当即就会制作一块木牌,表示范老实拥有扫盲班毕业的水平,他去找工作时,便可凭着这个木牌要求三十文一日的工钱,自然,若是不拿出来,宁可拿二十五文一日,那也是可以的。
目前来说,南洋的汉人还是很少,并不存在拿了木牌却情愿为了一份工作还拿二十五文一日的事情,当然了,不得不防的便是有人口头冒充自己扫盲班毕业,说是木牌丢失或者污损——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毕竟官府未必能保证把扫盲班毕业的事情都记档,如今的解决方法是,倘若有人的文化水平遭到质疑,又拿不出真木牌,便要在质疑者的陪伴下当众再考一次扫盲班,若是考过了,算他是真的,若是没考过,那是要赔钱的。
今日的扫盲班考场,便有两三个被雇主陪伴来的汉子在做考卷,旁人也对他们指指点点,叫范老实知道了他们的来历,他一边等候,一边忖道:“怪到木牌做得这样菲薄呢,怕不是有意让它容易遗失的,其实这样也好,如此便可促进扫盲班毕业的百姓,要始终保持学习的习惯,至少不能忘了、退步了,要知道知识这个东西,不温习,不运用,忘得也快,而若是为了温习、运用,便要看报纸什么的,旧的忘记了,反而不知不觉还能学到点新的,这就是进步了。”
“这叫什么,什么来着,之前报纸上提到的……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是乐乎吗?好像是个不一样的字……欸,范老实,你牛马一样的人,今日居然连这样文绉绉的词都掌握了,还能这样分析,这样有见解了,这知识教到底是开示了智慧在你身上,你这真是变得叫人认不得了!”
他心中也时常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惊叹,于喜悦之外,其实有时不免也有些慌乱,像是对这变化有些不知所措,平时忙着还好,这会儿无事做,又很想立刻知道自己的分数,紧张之下自不免胡思乱想,好半日,一听到‘范老实,98分’的分数,方才一下松了一口气,刚才那所有想法眨眼间全都烟消云散,剩下的便只有纯然的喜悦和感激了:谢六姐暂且不说,这知识教,却真是要感恩的,这些年来供奉了那么多神佛,真金白银的拱上去,合伙买猪头、烧黄纸……全没有一个一分供奉没收过的知识教,带来的好处大!
“阿良,你怎么样?”
“我88分,侥幸是过了,老实你呢?!”
“胡乱应付一番,也过了。”
两个宗亲在造木牌处又见了面,既然都过了,彼此都更是高兴不已,范老实还是最关心这点——阿良到底是怎么从东江岛跑到南洋来的,难道——他使钱了?
“是阿武,我们在鸡笼岛等船时,他没了。”
阿良倒也不避讳——这就是宗亲了,在异国他乡一见面,彼此就是天然的联盟,压根不用试探,可以直言相告。阿良说到这里,眼圈也是微红,“被毒虫咬了,发起烧来,一天多的功夫人就没有了。”
阿武也是他们的同辈,和阿良年纪、身高、长相都有几分相似,范老实明白了,“你冒了阿武的名?”
“也是伯爷的意思,看守同情我们,虽没接钱,却也没说穿,算是抬了抬手——老实你不知道,东江岛只是个噱头而已,发配去东江岛的罪民,都是去高丽两道种田养参的,我们在鸡笼岛时,我有机会也和看守们套套近乎,说是那边的汉人,日子过得自然不如南洋!”
这句话当然是不错的,北边苦寒,哪有南边物产这样丰饶,被发配去东江岛的罪民都是受最大罪的,范家这里还好,没听说为了移民地点争执的,主要是因为大溪坳变故之后,人丁剩下的也不多了,大量的寡妇是可以留在本土的,比如在鸡笼岛——鸡笼岛有很多未婚的流民来安家,这批客户人家新出产的寡妇,得到了巨大的欢迎,这都是罪民们在鸡笼岛亲身的感觉。
至于其他的宗族呢?都是最没见识、最老实的人被分去北面,光是为了分配地方,就有大起争执的,范家人在迁徙中也听了不少这些故事,阿良这里,他是惯会钻营的,按他的说法,因为当时大家都在鸡笼岛,阿武父亲也还在,阿武自己也有妻子儿女的,便由阿武父亲做主,让他冒了阿武的身份,继续带着一家人到南洋安身,死的人就算是阿良的,这么做大家都好,“你也晓得,阿武家里滴里嘟噜四个小的,最小的还在吃奶,若是当妈的还改嫁了,这几个小的怎么办?送去孤儿院么?”
这自然是有宗族的人家不忍心的,可若不送孤儿院,重担就要压在阿武兄长身上,这又太过沉重了。所以这么做倒也算是皆大欢喜,范老实面上只做为阿良高兴,点头连连称是,心里却想道:阿良只怕是弄了个狡狯,什么伯爷做主,没准是他毛……那个毛sui自荐,自告奋勇,提了这事,便是为了不去北边。
不过,他自是不会拆穿这点,便问起阿武妻小的近况:阿良和妻子一家比他们来得晚了三个月,从老家迁徙时就不在一拨,如今到占城港刚半年,是被分在远郊农场里种甘蔗,他们家就谈不上什么妻子出去做活了,四个孩子,现在分别是七岁、五岁、三岁、一岁半,便是妻子带着老大照顾三个小的,顺便打理家务,全都靠阿良一人的收入度日,至于积蓄,这个范老实很清楚,微不足道,实在是没有多少的。
如此,也就难怪阿良急着要考过扫盲班了,范老实问了他那农场的方位,倒是和林场不远——不然也不会在一日被安排来考试。当下便从怀里掏出压身子的五十块钱,塞到他怀里道,“孩子跟着大人颠沛流离,也是受苦了,我记得阿武家老二身体弱,这钱是我给孩子买点鸡蛋吃的!”
阿良推辞不过,只得收下,道,“老实,不和你客气了,家里那个现在身子也沉重,我想着多少也给她补补。”
这么说,阿武家的是又有了,范老实心里说了声‘倒快’,却也松了一口气:两夫妻还是要有个孩子,家庭才稳固,也不求阿良对这几个孩子视如己出,能给口饭吃,养到十三四岁,便算是站住了,否则阿良若是在占城抛弃阿武嫂母子,另和土人女子成亲,阿武嫂几个该怎么办?这件事不能被他知道,一旦知道了,范老实便感到不能坐视宗亲血脉流离,这是他多年来做人的道理,因此阿良和妻子感情不错,这自然是个不错的消息。
此时考试多已结束,范老实去接了几个孩子,老实嫂也寻过来,见到阿良,自然惊喜,只是一时改口不过来,阿良倒也不忌讳,笑道,“不怕的,这里谁管你在老家的事情,也没人追查。”
这倒是真的,哪怕就是杀人犯到了南洋,找个农场干上半年,也就成本地的汉人了,更何况冒名顶替的小事情?两家约了下个休假日,范老实等人去农场探望阿武嫂,便各自告辞回去,范老实低声对妻子说,“去时拎两篮子鸡蛋,你和阿良家的说说贴心话。”
两篮鸡蛋,这份礼不轻,但平时和丈夫一样节俭的老实嫂,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该当的——且等我先问了她再说。”
问了之后,若是好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阿良苛待孩子,他们夫妻是要做主的,阿良既然用了阿武的身份,也就自有他该承担的责任,夫妻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彼此的心意:这件事虽然棘手,但却非管不可。范老实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说棘手也未必,大不了,请官府做主,不怕阿良不畏惧……”
他又被自己吓住了,居然想请官府来对付族亲!范老实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他能想出的念头——最丧良心的人才会把族里的事情告到官府里去!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飘了,真是连自己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还好,下个休息日,拎着两篮鸡蛋去探亲的老实夫妇是满意而归的——阿良这小子虽油滑,但却也重诺,对妻子很体贴,对着几个孩子也很有做继父的样子:其实按道理,阿武去了,老实、阿良都是族中的从父,只要还没有分支,能力许可下给予照拂是宗亲的义务,心理上他们也认为,这是他们该当做的。就像现在,虽然阿良挑起了主要的责任,但老实夫妇也认为,自己帮着分担一些,完全是一种义务。
有了这样的念头,他们往农场去的次数便多了,一来二去,在农场也结识了不少罪民、汉人朋友,范老实夫妇感觉自己在南洋这里,逐渐地又有了一张关系网,真正有一种安定下来的感觉了。大概是远香近臭的关系,他们和新朋友来往得很愉快,只差一步便到了能介绍他们入教的交情——遵循阿美祭司低调从事的指示,他们对外是很少说起自己教徒身份的。
不过,从阿良这里来看,他脑子是好的,便是不入教,自己也开始识字了,这种冒险的介绍也就没那样有必要了。范老实心里最近是在琢磨着,他们一家将来的发展:其实也是农场里考过扫盲班的妇女人数不多,如果都考过了,且都有职司要每日出门干活了,农场里的托儿所渐渐地也就可以开办起来。阿良家的等这一胎落地半年断奶了,其实就可以经营托儿所,如经济上也能宽裕些……
这一次来农场探亲,他是自己来的,老实嫂要在林场加班做抄写员,范老实便不好往女眷面前去,到了农场,只是把装糯米饭的篮子往屋里一放,便被阿良拉着去喝饮子了——农场林场都是禁酒的,茶叶也很贵,因为是舶来的,本地人常喝的香茅饮子成为这些工人聊天时替代的饮料,一群客户人家出身的罪民、汉人,在蒲团上团团一坐,一人一个竹筒,侃大山也能侃个半日,嬉笑怒骂,很是快活不过。
范老实虽然爱学习,但也喜欢听人侃大山,被阿良拉去,在人群角落里坐了,一边喝水,一边微微笑着细听,今日这里倒是罪民多些,大家全说的是让人怀念的土话,先说着收成,骂南洋的天气,又怀念起家乡来——快重阳了,这是不能不思乡的,不知又是谁突然说起了敬州城外大溪坳的事情,叹道,“大溪坳那些人,可惜了,运气实在是不好,他们一死,丧了敬州的胆,若是不然,我们说不定现在还在老家那!”
大溪坳的事情,对范家人来说是很惨痛的回忆,他们的脸色一下凝重起来了,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这些人都不知道他们就是大溪坳的那个范家。
既然如此,说话便没个忌讳,此时又有人嗤笑道,“运气?这是什么运气!便是运气再好,也得死在那!我告诉你们,大溪坳的事情,其实就是买活军的谋划!他们和我们客户人家,实在是有血海深仇那!”
范老实听说此语,心头也是巨震,眼前一直都模糊了,嘴角也完全耷拉了下来:他的两个弟弟,全是死在大溪坳!这人的话语,不论真假,完全就是戳到了他心头最痛的旧伤,最不敢细想的怀疑上!
买活军,真和大溪坳惨案有脱不开的关系吗?!
第675章 范老实的放下
对于敬州城关附近的罪民来说, 大溪坳一事,必定是要让他们铭记多年的,甚至倘若不是敬州现在的百姓多在迁徙, 只怕那处地方之后会成为人迹罕至的‘绝地’,对范老实等人来说, 大溪坳的事故就更是极大的痛处了,范家人哪个没有近亲在这场事故中去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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