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此女自然也是个狠人,原是皇妃,后来出来从政,可谓是开风气之先,引来多少士大夫的口诛笔伐?和王夫人一道出宫考女科的不少嫔妃,去了买地便没有再回来,归由敏朝在买使团统一安置约束,只有王夫人回京之后,做出了一番成绩,孙稚绳是听说了的,现在王夫人还在自学,预备过一段日子时机成熟,要谈判引入一批买地的机器,试着在京城附近开厂——
第一批想要引进的就是蒸汽机和磨面机、机器筛,在北方把磨面厂先给建立起来,再有什么厂能建,那就要看买地肯舍给什么机器了,皇帝还有意把炼铁厂的设计交给王夫人,真可谓是能者多劳,算是实干派官员之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了。
这样的多面手,不但在特科教育和工业设计上都有专长,还有一个特科人都俱备的特点,那就是对皇帝的绝对忠心,尤其王夫人,她算是外朝官员里,皇帝绝对的心腹了——不说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混话,只说一点,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宝座易主,别的特科人才前途如何还不好说,王夫人的前景是绝对不会有此刻这样好的。
因此,她被列入使团之中,虽然看似荒唐,但仔细捉摸,却又很好理解了:天子需要王夫人来贯彻他的意图,确保谈判的结果符合他的利益。这是各有立场的袁将军和孙稚绳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君臣之间门,立场总是不能完全吻合,这也就有了内宦脱颖而出的机会,这一次皇帝选择了王夫人,其实也说明他对内宦已经提起戒备,认为和买活军过从甚密的内宦体系,已经没有王夫人让他放心了……
至于第三人,就更有些好笑了——买活军驻敏使团的团长谢向上,也成为了谈判团的一员,一路上的衣食住行都是由敏朝这里一起解决的,包括马也是敏朝预备,这可真是敏买之间门,亲如一家了。但没有办法,谢向上必须去,不去连敏朝这边都不答应:他不去,就没有一个够级别的官员在,买地就无法表态,买地不表态,敏、建谈一万年又能谈出什么结果来?就算有了共识,要是买活军不认可,能算数吗?
大哥不在,谁敢开席?虽然蛮不是滋味,但孙稚绳必须承认,现在三方关系之中,买活军早已是事实上的大哥了——如果这是关陕内患,又或者是云贵动乱,哪怕是川蜀兵变,那强弱对比又都是另一回事了。可辽东毕竟在北边沿海,这是不争的事实,买地太好干涉辽东局势了,别看远隔千里,但只要有海权在,敏朝、建州谁也不敢绕开买地行事,根本就绕不开!
海权,真实在是太重要了,从前没有感觉,只觉得根本还在内陆,那是因为那时没有一个统一强盛的海上力量,这样的力量一旦涌现,立刻就有脖子被人卡住的感觉……
这也是孙稚绳这些年来,切身的一个体会,从前他真绝没有这样的念头,甚至买活军刚刚崛起,开始发报纸的时候,孙稚绳也总有点儿看笑话的心态,可现在,孙稚绳学习报纸和买地教材的态度,比以前要认真得多了,撇开道统不论,他发现其中的一些观点真的是极有道理的!
譬如买活军对于海权的鼓吹,现在看来真是金玉良言,所有不屑一顾的文人,这会儿都该从辽东局势上,感受到买活军扇来的一个又一个耳光!还有对格物之学的轻视——奇技淫巧?辽东局势发展到今日,就是因为买活军的奇技淫巧!
朝廷对辽东的消息,还要仰仗于买活军使团的通报,谢向上面圣的手续甚至比任何人都要简便……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买地的传音法螺,总能带来千里之外最新的消息,和传统的消息传递手段,打出少则半个月,多则两三个月乃至半年的时间门差?!
这样的事情一旦形成惯例、习惯,朝廷还拿什么和买活军翻脸?就不说别的,王夫人为何能入选使团,而群臣未有任何异议?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也会操作传音法螺,能和总台通信,虽然按照常理她的技能是派不上一点用场的,可就是因为她会,所以她入选了——若不然,要是谢向上半路出了什么意外,敏朝这里甚至都没有人能紧急接替他操作传音法螺传信!
科技代差要积极追赶啊!特科真是要好好地弄……不知不觉间门,孙大人也对特科从不以为然,到认为有极大的必要了。也因着这份急迫感,他对王夫人这样有争议性的女子官员,不论是在政治上,私人观感上也都不存任何的偏见,甚至还多有支持。包括这一次出外差,他也能理解皇帝安排的必要性——只不过,说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在政治上这是极有必要的,但真正执行起来,和王夫人同行仍然有诸多不便。
孙大人因此还特意外聘了一个女武师——随着女子外出为官开始出现,女武师这一行也因此繁盛起来了,因为女官出差无疑是普遍的,但孤身外出,安全上的顾虑总比男人多,因此聘请女武师保护也成为了潮流。现在很多女官家里都颇有家资,这点花费对她们来说不算是太大的问题。
孙大人这里,也是为了一路上方便和王夫人打交道,特意请了一个女武师,说是护卫,其实就是为了王夫人请的,因他虽然在政治上支持王夫人,但实务中却很少打交道,王夫人是不上朝的——说实话,朝会也就是个礼仪,现在压根办不了实事,都是内阁走奏章才算数。因此,业务交集不多的官员,彼此不打照面也是常事。孙大人很难想象自己该怎么和身份这么特殊敏感的官员一起赶路四五天……到了盛京前线,还要给她在数万人的军队中找一个清净安全,不会被窥视的宿头!?和军国大事比起来,这些小节是不该计较的,但却又确实也让人十分烦扰,好在这些思虑,也足够分散注意力——乘坐奔驰的骏马赶路,可不是什么美差,没有骑马习惯的人,不到两个时辰就腰酸腿软了,一天路赶下来,说腰都断了,那真不是吹的!
孙大人很担心王夫人连第一个上午都受不了,就要打退堂鼓——如果真坚持不下去,那乘早回去倒比走到一半后悔更好,因此,这一上午他一鼓作气,马歇人不歇,换马直跑了两个时辰,眼看递铺在望,这才缓下马速,示意停下休息。
到底是人老了,下马时,孙大人也略微垫了垫脚,瘸着走了两步这才调整过来——早十年,他是骑马巡逻九边,奔波一个月以上还精神奕奕,不露疲态的。再看谢向上、王夫人,谢向上扶着后腰,也是龇牙咧嘴,平时不骑马的人正常的表现。
反倒是王夫人,摘下帷帽,玉容如常,因有纱笼遮掩,面不染尘,容色比他们还好些,走过来主动问候了孙大人几句,把两人让到递铺中用茶,竟大有反客为主,照料二人之态,待上了茶,刚用了几口,她便开口问道,
“孙大人、谢大人,上命匆匆,我们也是仓促成行,对辽东的局势尚不是太分明,昨日有听说,海西女金遣出刺客,不认建州老奴之言,妄图行刺买地监督员,破坏和谈大局!”
“如此看来,女金内部也是大有纷争,以你们二人的高见,这一次盛京之局,和平解决的希望大不大,这一切是不是女金人内部做的一场戏?最后到底会不会形成多方混战的大乱局?”
好家伙,得亏孙大人还怕她适应不了奔波呢,王夫人这里,竟是连驿站都等不到,光是这样的小憩时候也不放过,就开始拉人开小会了?!
第715章 三人盘道 驿站.孙稚绳 黄贝勒人气急……
疲倦不疲倦?自然是疲倦的, 可该谈不该谈?孙大人不得不承认,王夫人的做法很对,不但该谈, 而且的确应该尽早谈, 别看现下疲倦,大家的状态都不好, 但此刻注定是未来三天内最有精神的时候了,再往下赶路, 到了驿站众人都是疲惫欲死,想要再凑在一起通气, 会比现在更不容易。难道真要等大家都去到前线,没有什么回旋可能的时候, 再来试着建立默契吗?
“建州贼酋若不是诈病, 真乃垂危的话, 那当不是建州计谋。”
作为资历最老的辽将,早在皇帝登基之初,就曾被委任巡视九边的孙大人, 当仁不让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女金内部, 确实不是铁板一块, 早年, 童奴儿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统一女金身上, 还多次仰仗我敏朝边将之势欺压其余部族,又通过婚姻笼络各大姓,如同鞑靼人一般,设帐设妃,各帐王妃并立,背后都有父兄。”
“童奴儿曾多次求取叶赫老女, 便可见一斑了,叶赫部一向也最是桀骜不驯,便是因为他们都是海西一脉,和栋鄂一样,惯于自行其是,不耐烦受律法约束,开化入旗罢了。”
这段话很长,也牵扯到了不少边境的局势,若不是精于辽事可能还听不懂,什么叫做开化入旗?难道入旗还是什么值得赞赏的好事儿不成?但是,王夫人和谢向上都没有露出迷惑之色,而是纷纷有会于心,点头称是,谢向上道:
“确实,建州女金能人辈出,各方面建制已经都有雏形,的确可以说得上是一个政权,而非是一个部落联合体了,八旗的组织性和纪律性,都比部落制要强得多,从部落制进入牛录制,再到入旗接受严格管理,可以说得上是游牧民到合格士兵的开化,孙老这个词用得好。”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谢向上一句话,就显出了买活军对辽东的野望——若是没有企图,焉能了解得如此详细?孙稚绳心中微微一沉,不过并不惊讶——他早过了会指望运气的年龄,事情总是会往最坏的预计滑落,几乎已经是他接受的人间至理了,是啊……买活军胃口那样大,连南洋都要精细化统治,又怎么会放过辽东呢?
“屈指算来,叶赫、栋鄂部落入旗,不过是十年前的事情,”王夫人也是说道,“彼辈中有多少人把自己的荣辱和盛京绑在一起呢?若童奴儿只是撤出盛京,大家各回各家,两姓恐怕还会豪赌一把,拿童奴儿的人头,来换卫所指挥使的头衔——建州一系肯定是要倍受打压了,不能再辽东安居,要去通古斯也是一条路子,原本建州的老家,也需要亲密的土番作为屏障,可能叶赫、栋鄂、辉发、乌拉这样桀骜不驯的部族,会率先向汉人示好。”
说到这里,王夫人脸上也闪过了一丝钦佩之色,“老贼定是预料到了这一点,是以他干脆把辽东的地全献上来了……如此,海西女金便没有了周旋的余地,要么接受现实,原本的地盘被童奴儿一家拿来借花献佛,自己不论是去通古斯还是南下,都要继续仰人鼻息地过活,要么,他们就得赶快返回老家去,集结人口预备和买活军对上,很难腾出手来再对付童家血亲一系了,二贝勒、三贝勒因此有余裕前往通古斯,不用担心半途被人劫杀。老贼虽已垂死,处事却还是清楚明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愧是一统女金的一代枭雄。”
她已不吝惜夸赞童奴儿,大概是因为他的结局有大半已经确定的缘故,对于失败者,成功者总是宽容地大加赞赏,因为这更能显示出他们自己的高超。孙稚绳对王夫人倒是更刮目相看了:做实事的功夫是一重,观政局、取要害的功夫又是一重,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么两三重功夫在身上的。看来,王夫人能从深宫内院成功走到前朝,的确并非庸脂俗粉,是有几分天然禀赋的。
“如此,海西女金意图破坏和议,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只有破坏和议,甚至提前发动战争,才能让矛盾集中在盛京这里,尤其如果在这里,给大军造成大量死伤,那么短期内不论是买军还是敏军,肯定是无暇北顾海西地的了——就算是有意前往,和盛京的建州女金完全闹翻,结下死仇的话,也很难找到太多人来带路啊。”
谢向上也并非只听不说,一味深沉——这种沉默是金的姿态,在平时是不错的,但在吹风会上就显得没诚意了。他很主动地开口,也提供了一些宝贵的信息,“海西地大树参天,人迹罕至,部落居于林海之中,行踪飘忽,虽然也有筑城,但城池规模很小,犹如汉家堡垒一般,大量牧民住桦树皮屋,住地窝子,和树海浑然一体,没有有经验的老猎手带路,找到部落的住所都难。所以对海西女金来说,只要能破坏和议,让建州女金蒙受极大的损失,他们在海西的老日子,也就多了几分安全。”
至于东海女金,也叫野人女金的,行踪就更加飘忽了,海西女金尚且普遍使用鞑靼文作为文字,还有城市,有官职,野人女金呢,完全没有文字,也没有官职,更不形成国家,在苦叶岛一带过着隐逸的生活,按照谢向上的介绍,野人女金中有女金人,也有被女金人称呼为索伦的鄂温克人,只是在敏朝都被统称为野人女金而已,实际上野人女金还包括虾夷人,这三种人在广袤的极北大地上,彼此友好,并不征战,但互相也很少见面,因为那个地方实在是太过地广人稀,大家又都在游荡,不断的移动中,想要碰上都难。
“如果没有海西女金带领,连建州女金都很少能找得到他们,毕竟该处距离建州已经十分遥远了,隔了一整个海西的地儿呢。”
说到这里,谢向上也不由得微微一笑,“老贼说把这片地方都献给我们买活军,的确是弄了个狡狯,这里海西的地或许还可以说是他们实控,但苦叶岛那里,只是进行过一次有限的编户齐民——当然了,野人女金也承认他童奴儿是女金人的大汗,会和他们朝贡,这么说,他或许也还算是名正言顺,能做得了这些百姓的主。”
买活军的情报功夫真是扎实啊……
敏、建在辽东防线对垒多年,锦衣卫当然没少刺探建州内部的情报,不过多是集中在贝勒、牛录之间的争权夺利,最远也只能关切到海西的少数大部落,至于苦叶岛的事情,孙稚绳知道的一切几乎都是谢向上说的,除此之外,鸿胪寺那里最近的资料也是一百五十年前了。
野人女金会来建州朝贡,这事不是谢向上提起,他根本就毫无头绪——原来女金人已经开始接收朝贡了吗?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足以证明其制度进一步完善,各方面都有了和敏朝争锋的资本。买活军又是怎么知道的?他们在建州内部有人?那锦衣卫为什么不知道?是不重视呢,还是野人女金的朝贡只是离开苦叶岛来到建州边境,锦衣卫的耳目还没有刺探过去,买地是从流民中收集的情报?
“野人女金所谓的朝贡,就是来送点鱼干兽皮的,得到咸盐、铁器的赏赐,没有什么仪式,和走老亲戚差别不大……”
似乎是看穿了孙稚绳的疑惑,谢向上含笑解释了几句,孙稚绳先是释然:如此简陋,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仪轨,没有引起密探的注意也就情有可原了,毕竟建州前些年发展得好,各地的老亲戚都来走动投奔,也是常有的事情。而童奴儿一家的亲戚又很多,还喜欢结姻,件件都报那要累死人了。
随即,他的呼吸又是一紧,不易察觉地瞥了谢向上一眼,有一丝戒备:谢向上这是不但知道野人女金朝贡的事情,还知道敏朝并不知道这件事?
买活军的情报刺探,在辽东做得扎实,在京城这里呢……
这总归是让人不好受的事情,但倘若是显出来,那就更坍台了,因此,孙稚绳只做不知,点头了事,王夫人也似乎一无所觉,接着谢向上的话继续往下讲道,“这么一来,只要出具朝贡的记录文档,再来几份地图,便可证明女金对苦叶岛的主权了,国书就有了前置文档,再纪录下转交国书的话,有因有果,有前有后,任是谁人都挑不出毛病来……只要童奴儿能活到签字盖章之时,那,至少在名义上,这份国书便是完美无缺的,禁得住各方的挑剔。贵方也就在名义上拥有了苦叶岛、海参崴等地的主权。”
这里有许多新鲜的词汇,买化程度不够深是无法恰当使用的,但连孙稚绳都是听得频频点头,毫无疑难之色,便可见这些说法流传之广,概念在这些官僚心中又是如何逐渐深入人心了。谢向上也是点头笑道,“是,童奴儿若能出席仪式,确实要比其余人强,他的威望,在女金无人可以否认。盛京城迄今还没有内乱,只怕也是因为他还活着,叶赫、栋鄂几部,掂量民心归属,自忖胜算不大,便不敢公然动乱造反,只是派探子前来行刺,想要从敏朝这里,坏去和谈的可能。”
这么分析下来,双方的底线、目标以及面临的局势,便很了然了,要在接下来的赶路和谈判之中,保住自己的性命不被刺杀,还要保住童奴儿的性命,国书要签得下来的话,童奴儿只能在汗位上病死,可不能死于推翻他的政变。
此外,孙稚绳多少也捉摸出一些买活军的底线了——敏军的底线是要占领盛京,否则无法向各方交代,皇帝也会为人诟病,孙稚绳相信这是王夫人、皇帝和自己的默契,分歧点出在盛京以北,原属于建州三卫的土地,大臣们想要回来,但皇帝却觉得比起买活军的怒火,这些不好实控的领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至于买活军的底线呢,从刚才的交流中,孙稚绳也琢磨出来了:他们的底线是苦叶岛和海参崴,当然了,这两处地方和盛京连线上的土地也不能无主,但是要全部笑纳,还是可以让出一些给敏朝呢?孙稚绳认为这就可以谈了。一个很好的点在于,敏军似乎对盛京是没有丝毫心思的——这就让双方的合作有了比较大的可能。
“谢大使所言有理,童老贼确系和谈关键。”
他对谢向上的话,大表赞赏,当然也没有太多时间迂回——马快喝完水,很快就要继续上路了,因此,孙稚绳便直接地问道,“贼酋二贝勒、三贝勒已经西去,盛京城内只怕童家兵力分薄,既然大使认为,童奴儿并非作伪,谨慎起见,是否可派兵入城,坐镇盛京,免得海西女金狗急跳墙之下,绝望反叛,坏了大局?”
这里最关键的点在于,买活军是否介意敏军入城——敏军入城也就意味着敏朝实控盛京,那么,在谈判中敏朝也就占据了主动,盛京他们就有点十拿九稳的味道了。如果谢向上赞成,那还好,若是托辞反对,那孙稚绳就可以百分百的确定,买活军也想要盛京!
气氛几乎立刻就有了一丝讶异的紧张,孙稚绳几乎是和王夫人同时低头喝水,以此来掩藏自己的小表情,却因为这份不约而同,都有些尴尬,不过,还好,谢向上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分兵入城肯定是该做的。”
谢大使的重点似乎在另一件事上,他琢磨着说,“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四贝勒黄台吉的动向……二贝勒、三贝勒西去通古斯,大贝勒南下,他要去哪里呢?六姐对这个问题,也很好奇。”
连谢六姐都很看重此人?
孙稚绳已经忘却男女大防了,他本能地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了对方心中的念头:按谢六姐的一贯作风来说,难道……
此子才是建州未来真正不可小视的大人物么?
第716章 谢向上按下快门 盛京城.谢向上 拍张……
“六姐对四贝勒额外有几分看重?”
“正是, 阿玛,你可别不知道,狗獾那小子, 将来的成就怕也少不了的, 他自个儿写信回来吹嘘呢,说是立功蒙六姐接见时,六姐听他自报家门之后,还对他微微一笑,说了一声,‘哦,是你啊’!”
“真有这样的事?”
这几日的盛京城里,四处都不乏有这样的谈话, 几个人凑在一起,或是父子, 或是亲眷,神神秘秘地窃窃私语, 遇到人来了,当即散去, 似乎比之前还要更诡秘几分:之前商议去处,那是事发突然,大家都慌了, 也是随大流从众, 显不出来, 可现在, 二贝勒三贝勒已经动身,留下来的人就要小心着了,毕竟, 这话题也的确敏感,谢六姐看重四贝勒,那意思……大贝勒这个太子,最后也没有当实在呗?
当然了,这会儿说这话,也有点马后炮的意思了,毕竟,大贝勒以建州太子之尊,竟选择和大妃一起南下,多少有些投靠幼弟的意思,这对他的威望是个很大的损伤。而立下雄心壮志的四贝勒,就很能吸引一些有心气的女金贵族了,一时间大家都是议论纷纷,认为即便没有买活军这个变数,指不定老汗指定的继承人也未必就是大贝勒。
老汗为什么迟迟没有定下大贝勒的名分?不就是因为对他还不算太满意吗,说不准,老汗去世之后,会和从前许诺的一样,让八旗旗主推选新汗,而其余旗主里,还真有人早和四贝勒勾兑上了……
对于立心追随四贝勒的人来说,这是个好消息,证明他们挑选的主子能力不凡,在神仙的前知中也能有一番成就,但是,大贝勒身边也还是有一群老成持重的支持者,就是海西几姓也都在观望——这几个海西大姓,苗裔众多,自然不是大家都站在一个立场上,也有闹腾着要回分家回去的,也有愿意跟着南下的,甚至还有去通古斯的,将来要去欧罗巴的……人口多就是这样,几个出挑的站出来分散投资,其余人随大流闷头做事,不出挑也不拉后腿,到时候,不论时势怎么变也都好掉头。
“你们知道什么,阿玛这是以大局为重!”
大贝勒的三子黑子,便是这么有些不屑地对自己的好友说的,“欧罗巴是那么好去的吗?你看买活军的使者已经从京城赶来了,可曾对我们建州人有一丝额外的好脸?那种样子,用汉人的说法来说,叫做若即若离,好像亲近,可始终拿捏着分寸,你要太靠近,他就离开远了……要说女金人南下的待遇,他们倒是有保证,可说支持通古斯,和二贝勒、三贝勒做生意,就始终没给准话——这可只是做生意,没有要枪要炮呢!”
这话,一下就说到了症结上了,黑子的几个好友也不吭气了,他们明白了黑子的意思:要去欧罗巴,必须得到买活军大力的支持,光是把这些实际上一大部分不属于自己的土地,空口献给买活军,这是不够的,买活军也可以空口表达对四贝勒的支持呀。女金人必须表现出自己愿意臣服和汉化的诚意,再没有什么比大贝勒和大妃一起南下更好了,他们只要尽量能带走一些八旗的王公贵族,留下来的女金人没有了首脑,也就自然而然,愿意接受买地吏目的调派管理啦。
“再者说了,若是阿玛不南下,谁去呢?难道调过来,要五十岁,雄心壮志已经不再的阿玛去欧罗巴,四贝勒去南边?二贝勒和三贝勒性格粗鲁,不能讨女主子的欢心,不是阿玛就是四贝勒,四贝勒又是个有心气的,不想去南边……”
“这么一来,就是大妃去南边,四贝勒只能去通古斯了,阿玛先留在盛京整顿,若是买活军肯发话,再往西边过去,可你们想过没有,没有了汗玛法,没有了阿玛,二贝勒、三贝勒和四贝勒能和睦共处吗?尤其是三贝勒,性子暴烈,像是烈马,一向看不起四贝勒,少了长辈的约束,二贝勒也是个莽撞的,他们三个在一个锅里搅马勺,非得打起来不可。到那时候,建州残余的一点家底,也就跟着败完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基业,可就真的断根了啊!”
不得不说,黑子为人大气,聪明有见识,观点一向是中肯的,便是对于自己的父亲,也是直言缺失——确实,黄贝勒比大贝勒小了近十岁,在三四十这个年龄当口,十岁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三十岁四十出头的壮年,说要勇闯欧罗巴,你会想要跟随,可五十岁的大贝勒,要说守成盛京,能令人放心,可远伐万里外的大国,那就叫人犯嘀咕了:凡是能办成这件事的,都是智勇双全、杀伐果断的英主,大贝勒固然也精明强干,可要说杀伐多么果断,多有气魄,那确实也……
就是黑子,这也是个智将,大贝勒一系的子孙,似乎都有一个特点,虽然能干,但却少了点什么,让人很难把他们当成主子,反而更像是辅佐之材。或许,少的就是这份心气儿吧。
“这么说,大贝勒南下,还是和四贝勒商议过的结果了?”
众人也是将信将疑地犯起了嘀咕,“也的确,要不是大妃和大贝勒会把别人甩下不要的家眷带去南边,战士们也不能放心地跟着其余几个贝勒走……”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若不然,我跟着南下做什么?”
黑子有些不耐烦了,众人也都是跟着讪笑起来:要他们相信大贝勒是完全为了四贝勒牺牲,才勉为其难地南下,这有点儿强人所难了。但,的确黑子虽然是大贝勒的儿子,但却素来是黄贝勒的铁杆,他的话也有几分可信,大贝勒一个是可能年岁也大了,折腾不起,确实有点没心气了,再一个就是也比较顾全大局,各方面原因都有。
反正,黑子的意思大家是都明白了,二贝勒、三贝勒算是彻底分出去了,走得那么仓促,带走了那么多粮草和壮年人口,和本家这里留下的情分就不多,但大贝勒、黄贝勒还是一家人,如果算上大妃和狗獾、囡囡那帮幼子的话,即便是大汗故去,老艾家留下来的兄弟,彼此关系仍然是亲密,还算是一家人。
这样一来,大家的心就能安定了,在这样混乱的时候,一家人能团结一致才不会生乱,有很多本来在大贝勒、黄贝勒中间摇摆不定,又考虑要不要投奔海西各姓的,现在也都收了心,还是预备跟着两大贝勒走,很多建州人家里也在分家,敢闯的盛年男子,跟着黄贝勒走,其余家人则表态跟着大贝勒南下——
这要不是黑子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大贝勒、黄贝勒府上走动如常,甚至会面还比之前更频繁,这些人家还真不敢分散投资,就怕表态上露了犹豫,被主子嫌弃,这要是南下还好,顶多就是疏远些,跟着出去闯荡的,那可就有难了,什么脏活累活都指给你,甚至派你去送死,不忠心的狗还能落个什么好?
因此,也就是这会儿大家的心安下来了,才敢派出小子跟着四贝勒闯荡去,而四贝勒也不断增派人手,抢在敏军入城之前,尽量从北门打发走壮年男性,在城中多留老弱妇孺,这么做对大家都好,也能更让敏军放心些,有助于缓和现在城内外紧张的气氛——人少了,粮草被带走了,百姓对敏军入城的抵触就会越来越小,因为他们不但没有抵抗敏军的力量了,也需要敏军带来的粮草,这一切都有助于和谈的顺利进行。
就这样,虽然老汗卧病,败亡在即,但在两个贝勒的奔走维系,以及海西诸姓的举棋不定之下,后金毕竟还是保证了自己最后的颜面,向敏军、买活军证明,他们还有能力维系最基本的秩序,贯彻自己的许诺,有资格参与到谈判中来。
如此,在京城使者到来的三日之后,敏军终于又一次历史性地进入了盛京城,在城头插上了自己的日月旗——这旗还是跟着红底活字旗普及起来的,若不然,这会儿城头插的该是袁大帅的旗号,但众人在见识到了买地的统一旗帜之后,也终于意识到插帅字旗的影响不太好了,便把原本只用在海船上的国旗泛用起来,现在只要不是太桀骜的将领,打旗时至少都打两面,一面先是国旗,另一面再是自己的旗号。
“十年了!”
不论是孙稚绳、袁自如,还是孙初阳等辈,目注着蓝底旗帜被插上城墙,也都是百感交集,更有边军当下痛哭流涕——女金人夺下沈州,已经十年了!十年前,谁能想得到今日敏军会以这样一种荒谬而又轻松的姿态,重返故城?
十年前仓皇出逃的少年,现在已经长成了大汉,矗立在将军身边,威风八面,可放眼望去,大街小巷又哪还有半点熟悉的影子?午夜梦回时,在自家的小院前冲自己招手,笑着让自己早些回家吃饭的妇人,这一刻似乎在这陌生又熟悉的街头牌楼中,和凝固的回忆一起,被时光冲得粉碎,又该去哪里才能找回来呢?沈州还是沈州,可又早已注定不是儿郎们回忆中的沈州了。
“也十年了!”
谢向上也眺望着日月旗被插上城头,聆听着城外边军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这一刻,他唇角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似乎被卷入了城外那激烈的感情漩涡中去,感受着那份压抑被释放后的痛快、解恨与失落,那份久已沉淀的悲伤所泛起的,失落的残渣……
他也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属于买活军的十年——十年前,很巧合的,正是在女金夺去沈州前后,买活军也拿下了临城县,开启了属于自己的霸业。在那时,谢向上就听六姐提过女金,提过他们会用所有人没想到的办法,来瓦解女金对边境的威胁,但谢向上没有想到的是,只用了十年的时间,买活军当真兵不血刃地办到了这一点,十年,童奴儿王图梦碎,十年后,汉人的旗帜重新插在了沈州的墙头,辽东的庞然大物轰然瓦解,这一切,也只用了十年!
十年耕耘,一朝收获,此刻从成果回头看去,这是奇迹的十年,可对谢向上来说,他是这十年的缔造者之一,他怎么不知道?这也是呕心沥血的十年,也是宵衣旰食的十年,他的嘴角上翘着,但眼圈也有一丝发红,他有太多的情绪,只是无法宣泄,就如同身边所有的大敏重臣一样,在这个位置,他们已经失去了肆意挥洒情绪的权利——当边军们看到了结束时,他们看到的是开始,还有太多的事要做,而这些事又制约了他们,情绪的表达,或许会让他们失去在开局中原本该有的优势!
最终,他只是掏出自己的手机,把镜头对准了城头的旗帜,对准了辽阔的天空,对准了那向着天空散发的,犹如狂风怒雷一般的,无形的激越的呼声。
“带回去给六姐看看!”
他笑着对孙稚绳解释,“记录员在前头,我这里也拍一点!”
事实上,谢向上有些后悔,他应该在大营那里再放一个记录员的,拍一拍留在营地大部队的反应,而不是只考虑到了入城的历史性时刻——当然,身为买活军使者,在这样严肃的场合或许也该谨慎一点,拍摄什么的,还是交给随从,到处乱拍,或许会惹得老大人们不适,进而生出不快来,外交无小事,还是要多注意点……
果然,平时就有些老八板儿的孙阁老,睁着牛眼,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谢向上看得有些心虚,手里的机器不知道当收不当收时,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却是挪了挪身子,给他在镜头中让出了大些的空地来。
“能给我拍一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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