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啊?”
“把我和日月旗——还有城门匾都拍在一起。”
孙阁老的脸还是板着的,语气也还是那样的严肃,仿佛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就和请谢向上让一让一样简单,但在他身边,袁将军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整顿起军帽上的红缨了。
孙初阳也暗戳戳地在镜头边缘露了一个小脸,似乎很深沉地仰头凝视着城门。还有无穷无尽的,欢笑的、惘然的,痛哭的带泪的面孔,挤在这些大人物身后,对自己现身于镜头之中完全无知无觉,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向着盛京城,向着历史前进——
谢向上按下了快门。
第717章 二道磨的精米来了 盛京.众人 你是汉……
“粮食, 粮食来了,都让一让——都有都有,老的少的, 只要守规矩,都有份额——买活军的大米, 那可是好东西!管够管够!”
盛京城门口,伴随着辘辘的车轮声, 一眼望不到头的独轮车长龙, 上头堆叠的都是高高的米袋子:运粮的兵丁五大三粗,眉开眼笑,虽然一张嘴有明显的南方口音,但官话也还算是好懂,叫很多相携着在城门口观望着,已经迫不及待你争我抢,想要跟着运粮车跑的半大小子们, 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额娘, 额娘, 有吃的了!你看,好多袋粮食啊!”
“嘘!说了多少次了, 你是汉人,叫娘!”
这样的对话,在旁观人群中是屡见不鲜的, 许多妇人已经穿起了汉家服饰——布料很寒酸, 临时改动的痕迹很大, 往往是拼的领口,腰身也有明显的收窄痕迹,而袄裙要比上衣普遍新一些。
这明显是后改的, 因为女金人现在不分男女,都爱穿长袍,高领直溜儿,在百姓们这里,男女差别不大,只要身高差不多,甚至可以混着穿,为了方便行走上马,长袍都是四面开衩,窄袖圆领,没有在马上活动时,不戴皮护袖——也叫马蹄袖,百姓的袍子没有镶边滚边的,就连旗主的服饰也很简单,最多是配饰华丽一些而已。
在盛京的百姓,凡是女金人都是这样穿着,倒也不分包衣、正丁,便是汉人,也会换上旗装,因此盛京城这里,汉式的衣服是很罕见的,甚至还有一些投靠过来比较久的汉人,因为巴结得好,攀上了一两门女金人的亲戚,也学着会说了建州的土话,便从此以老建州自称了,这些人往往会改掉自己的汉姓,冒称自己是某佳氏——佟佳氏是常见的,还有何佳氏、马佳氏等等。
这是因为老建州人彼此之间联络有亲,难以冒充,但这些某佳氏的来源就很繁杂,也有因为地名而来的正经赫(何)佳氏、马佳氏,也有后来被同化的包衣,因为汉姓为马、何,被改了这个姓的,因此汉人改这个姓,再和现在已经过世落寞的皇亲国戚之间攀个关系,言谈间的底气就很足了。
就比如说早已去世的老汗长子广略贝勒吧,他手下就曾经使唤过一个汉人包衣何佳氏,这个何佳氏十七八年前就去世了,去世之后,他在盛京城里的族谱不断的发展壮大,现在已有了至少一百多亲戚:固然,这是经不起细究的,可百姓居家过日子,只要发生冲突时能有个说头,稍微撑撑腰,不至于被欺负太狠了也就行了,又有谁会去较这个真呢?
不过,随着局势的转变,在敏军、买活军的使团入城之后,城中的汉人就又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了,原本被掳掠过来的汉奴,这个不说了,身份是不消质疑的,还有来源原本很繁杂的包衣们,现在也都声称自己是汉人出身——
汉语说得流利的也有几分可信,可不太会说汉话的也能折衷呀,年轻的就说自己的父母是汉人,冒充包衣,不敢教太多汉语,怕露了马脚,年老的……年老的没有办法,那就装哑巴了。于是这一阵子,城里的哑巴又呈直线数量上涨,这种荒谬的景象一直持续到了买活军的军需船从东江岛中转过来为止。
这批船带来了大量的军需,这本来就是按约定包运辽饷的一部分,送到盛京,主要是为了补给大军,不过,这也有效地缓解了盛京的粮荒——军需肯定是要有富裕的,要考虑到打仗时期的损耗,在冬季的辽东大地上,攻城军队几乎不能从野外获得任何补给,因此必然要多运一些粮草。
现在,打是打不起来了,就有一部分粮草可以支援存粮不足的盛京,这一点是很好的,这阵子盛京城内的粮价都要涨疯了,连皇宫都不能保证所有人吃饱,普通百姓们恳求为敏军做事换粮的事情时有发生。这事还有点棘手——壮年汉子现在还留在盛京城内的,大概就一万人出头,这些人很多都还是登上了大妃、四贝勒递交过来的花名册的,属于他们的亲兵,余下的七八万人都是没有什么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妇女、孩童。
除了妇女以外,老人孩子都是白吃饭的,而且很多老人孩子没有家人在身边,那么即便敏军以工代赈,也会有人活活饿死,对于谈判来说,这当然是不利因素,而且不管怎么讲,都在一座城里,大量的人就在城里饿死,还是在易于流行瘟疫的春季,这总不是什么美事。
现在好了,买活军运来了粮草,而且在谢使者的建议下,采取了新的分配制度:妇女们继续做工得粮,这个没什么好说的,老人、孩子并不区分满汉,一顿饭保证一碗稀粥,两个杂面窝窝头。而且,军需船带来的不止是粮草,还有很多扫盲班的教师,接下来将会面向盛京城所有人扫盲,妇女们受点累,一边干活一边抽时间学汉语、拼音、数学,学得好的,会有馒头奖励,当然捣乱的,等待他们的会是很严厉的惩罚。
扫盲班会有土话班……这是让女金人大松了一口气的事情,同时,也有很多会说汉话的女金小头目,摇身一变受聘来教汉语了,这些人的土话当然是精熟的,汉语也勉强还够用,这些小头目的年纪都很轻,几乎都是建州迁都盛京后长起来的,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建州一些有远见的家庭,才开始培养自己的孩子学说汉话,读汉书,在此之前,一整个部落没有一个会说汉话的,这才是常态。
这会儿,所有人都看明白了——现在的盛京城,正处在一个微妙而短暂的混沌状态之中,大人物们的精力都放在谈判上,在谈出个结果之前,没人能腾得出手来管理盛京的细务,这会儿,你说自己是谁都可以,反正待遇也都是一样的。
哪怕一句汉话都不会,也可以说自己是汉人,只要在最后处理他们之前,学会足够多的汉话,为自己编撰一个可信的出身,到最后说不定你就是汉人了!因此,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弄虚作假的人,都感到自己得了便宜,骗来了一个宝贵的机会,他们是真的抓紧每分每秒学习汉语,多会说一句汉话,就等于是多了一分蒙混过关的机会!
在这个时间节点,能用汉语叫额娘,告知粮食到了的孩子,是特别有底气,特别让人羡慕的——这会儿汉话如此流利,那肯定就是汉人了,那就不用担心前程,在此时的盛京城,光是这点就让太多人羡慕不已了。
不过,即便是最恐慌的女金百姓,也不敢生出什么怨言来,他们还是知足的——对于守不住的城池,敏军、买活军的表现已经非常仁慈了,按照建州人自己的做派,敢于抵挡,屠城是必然的,而即便是不抵挡的城池,拿下之后,勒索富户、兵士们作威作福这也是难免的事情。尤其是孩子、妇人,在这样的动荡中往往就是最容易出事吃亏的,有时候动手的还不是兵士本身,就是受了秩序动荡的连累。
但是,这会儿盛京城作为三不管地带,气氛居然还很安定,这就不能不让他们感到庆幸了。这种安定的来源是很多的——买活军新运来了粮食,让城里的百姓安心,而敏军也不担心这些日子陆续远去的建州骑兵是用计埋伏,居然真的相信他们是匆匆逃离……
最难达成的信任,如今却如此轻而易举地贯彻了全军,这让进城的敏军也不至于成日里板着个脸,戒备不停了,不能不说是个小小的奇迹,而其中的理由则简单得让人发笑——在敏军升起日月旗之后,谢向上主张谈判完成之前,建州可以不降旗,而买活军也要把他们的旗帜挂上,直到谈判完成,和议生效,敏军正式拿回盛京城为止。
“这是国事礼仪!”
他这样坚持着,而建州方面对此当然没有任何意见,敏朝那面……这对他们来说也是空白领域,摒弃上国的骄傲,和别的政权平等地打交道,这对华夏的任何一个皇帝都是很陌生的事情,因为他们的领土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实在很难碰触到和他们一样强大的国家。
自然了,此时的孙稚绳,尊重的也只是买活军,而不是建州了。这一点,建州上下是心知肚明的,他们也因此很感激买活军给了这份最后的脸面,同时对敏朝也有些不屑——在大多数建州军官看来,建州是输了,但没有输给敏朝,输给的是买活军。敏朝大可不必作威作福,那实在是引人发笑的事情,就好比说二贝勒、三贝勒吧,如果不是买活军的红底活字旗飘扬在城门上空,他们会头也不回地跑去通古斯吗?说不定还真就只是用计骗人入城,半途要返回把敌人困在城中围杀呢?
但是,现在红底活字旗升起来了,事情就不同了,不分种族,军民都大有底气,他们不相信有人会来攻打活字旗招摇的城市,尤其是城中还有这么多无法及时撤退的老弱——假使二贝勒、三贝勒杀了个回马枪,把使者们都杀死在城里……然后呢?传音法螺会在一瞬间把消息传递给云县的谢六姐,然后……然后盛京就要用整座城,包括大汗、大贝勒等人的人命,来验证一个猜想了:六姐人在云县,神威能否瞬息到达盛京,天罚灭城,为使者复仇?
没有人有兴趣,有胆量来尝试,大家都还是很惜命的,而且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建州是正经的政权,也不是什么狂徒,大家图的都是好好过日子。因此,活字旗展开之后,大家就先放了一半的心,这会儿眼看粮食到了,剩下一半心也放下了,大家追到粮库那里,看到几袋粮食不小心跌落在地,哗啦啦地流出雪白的粮食时,都是欣喜若狂地叫了出来。
“二道磨!居然是二道磨的精米!”
这样的白米,在相去不远的东瀛,都可以用作买命的报酬了,在此时的辽东实在是颇为贵重的东西,买活军是何等富庶,才能把这样的白米用作赈济敌方平民,又或者是敏军的大头兵?建州被买活军贸易封锁了好几年,用度日蹙,这些百姓哪里见过这样好的米!当下都是大呼小叫起来,不敢置信自己居然能吃到这样的米熬出来的粥——还是不要钱的!
“怪不得大妃、大贝勒要南下!买地的日子实在是太好过了!”
就连很多女金人,眉眼间都禁不住泛起了喜色和期待,“果然,大贝勒才是睿智之人!即便是狡诈的汉人用来笼络人心,能用这么多白米做戏,他们的日子也一定富得不得了!”
“你也是要随大贝勒南下的对吧!”
“那是当然!谁还回老家去挨饿受冻?早受够了!——还好留下来了,没去通古斯!”
“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动身了!哎,又盼着早,又盼着晚——最好还是等我们学会汉语再走吧!”
新运来的白米,几乎让城里的气氛称得上是狂欢了,但这样的狂热,并未影响到宫中的谈判会议,这里的气氛仍然是审慎而冷静的,此时,大贝勒、黄贝勒、大妃,还有依旧留在盛京的皇亲国戚,正在宫室的一端按着秩序盘坐着,仰着脖子,望着上首的谢向上在一块黑板跟前踱来踱去。
“不行,还有很多问题是不能忽视的,否则,和议压根就无法成立!”
谢向上的眉头也深深地聚拢到了一起,似乎很是烦扰,“即便三方的意向已经初步达成一致,现在要解决的困难,还有很多啊!”
第718章 谈判中的困难 盛京.谢向上 简单了,……
困难有多少呢?说来都不大, 但都是实打实的问题,一时间还真有些棘手,谢向上就举了个最简单的例子, “献土称臣、编户齐民,这都是要有文件的——编户齐民这块, 苦叶岛的文书勉强找到了两卷,还有私人通信作为侧面证据, 这就算是过了。但献土这块, 至少该拿出精确度稍高一点的地图,不能空口白话,是吧,这不算是我吹毛求疵吧?”
这……
理的确是这个理,并不非分,但在谢向上指出之前,好像还真没人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 哪怕就是敏朝这边的官员, 也都是听得入神。以往虽然番邦朝贡, 也有献图这么一出,但那种地图都是象征性的东西, 官方往往一笑了之——就那种地图,小孩儿也能画出来,对于实际征伐是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当然了, 要说番邦有意敷衍, 那倒也未必, 只能说是制图技术不到而已,毕竟若是有能力制出精确一些的地图,那哪怕作假也会跟着做得精致一些。只能说人家的水平就在那摆着, 他们自己平时也用不着这东西,光是敏朝这里民间用的地图,用几个弯曲图形来代表山,再写个名字,两山之间随便拉个直线就算是道路的地图,对番邦来说都是过于先进了,因为这样的地图也是有制图要求的,那就是要在地图上标注出驿站——至少,至少行路的商旅,从一个驿站出发,他心里对于自己下一步在哪里落脚是有数的,到了地头打问一下,就知道自己这一程有没有走错路了,也可以知道该怎么预备这一程的吃食。
对商旅来说,两个宿头之间的路到底是如图那样弯曲还是平直,有什么区别吗?没有任何区别,因此,这种水陆交通图也可以说是勉强够用了,至于说仔细绘画出城里的街坊,注明官署、客栈、街坊商铺的地图,那就是各城的专供,有时候有些官宦人家内部,还会有京城官宦图——专给外地官员进京,去达官贵人家里投门贴用的,别看只是一张粗制滥造的纸,有些信息还不准确,但售价特别高昂,最低都在五两银子以上呢。
但是,在城市之外的地方,全国性的大地图,精度就很差了,一省的地图,能把山川标好都不简单,建州这里取出的地图,更是粗陋不堪——就是在北部群山之外,拿仿佛鱼鳞一般的笔画,示意了一下这是大海,然后再画了一个一看就是随便圈的大岛,标注了一下这是苦叶岛,这就完了。
不是……这图上可连虾夷地都没有啊,高丽、东瀛也完全消失了,整的除了辽东之外,整个北部就是苦叶岛了,这样的地图也难怪谢向上要挑毛病——就这,还是临时赶制出来的,包括苦叶岛编户齐民的文书也是如此,建州毕竟立国不久,底蕴不足,很多事情还没有引起重视,尤其是在文书档案的留存上特别如此,很多重要的政治事件一点文书底稿没留下来,还留有浓厚的游牧遗风——唱歌传令,哪怕是上下级下达命令都靠口信,事情过了就是过了,都不用留下什么凭证,全靠脑子记。
“这样肯定是不行的,也没有史官,不记起居注,很多事情过几年就说不清了。你们又拿不出朝贡的证据,也没有野人女金出身的官员,退一万步说,要证明你们了解那些地方的历史地理也行——那在我们的地图上把地盘圈出来,这个是应该可以做到的吧?”
“什么都没有,地图也圈不出来,那怎么能印证你们说得是真的假的呢?用虚假的条件来骗援助,这就说不过去了吧?这我也没法和上头交代啊!”
虽然是在挑毛病,但建州这边的大人物,却没有谁闹脾气的,恰恰相反,个个都是听得仔细,尤其是黄贝勒,更是双眸闪闪,一副大有所得、如获至宝的样子,对于谢向上提到的很多点,他还扳着手指喃喃背诵,后来更是准备了本子,随时记录——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行政经验实在是太宝贵了。毫无疑问,这一次谈判对于建州的领导者来说,同时也是上了极其宝贵的一课,很多时候,谢向上、孙稚绳、王夫人随口几句话,都解开了他们长久以来的一些迷惑。
“上使,这事儿肯定不假。野人女金也认老汗为主,这是真真儿的事情。”
往上倒数十年,这几个建州贵族没有一个人会说汉语,但此时,《买活周报》已经面世八年了,关于华夏大民族观,华夏正统这个观点的提出,也已经过了七年整,买活军包运辽饷的时间算下来也是差不多的,可以说从买活军包运辽饷,再到敏军大杀晋商,双方联手,合力对建州实行贸易封锁,已经过了七八年的光景,到最后童奴儿甚至被逼得宣称建州也属于华夏,开始在盛京试着教民人拼音、汉语了,上层圈子的汉化速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们还要发文章去驳斥买、敏双方的观点,为自己争取一些舆论上的回旋呢,都开始打嘴仗了,还不会说汉话怎么行呢?
因此,不但南下的狗獾,汉话说得很好,没几个月日常交流就没有什么障碍了,就连他母亲长生大妃,也都说得一口好汉话,只是地方口音有点儿重,她欠了欠身,为自己这里辩解道,“至于内旮旯的地理,俺们的儿郎,心里也是有数的,都编成歌了,您要是愿意听,能给您唱出来——从吉林乌拉去索伦的家乡,骑着马迎着朝阳走三天路那,看到了一条大河流……”
她用半汉半土的话语,哼唱了几句歌谣作为证据,“——只是我们心里明白,到了地方能引路,却做不了好地图,连你们带来的图,我们也没法做标记,圈出界线来——我们连看都看不懂那!就算是敏朝的上官们,他们就能圈出敏朝的国界线吗?我看,他们也未必能办得到呵!”
不得不说,这论点是相当有力的,虽然敏朝这里的官员们,脸色如常,但明显能感觉到他们的气势有些僵硬了:买活军用的这种新式等高线地图,的确需要一定的知识储备,必须要学习了才能看懂——当然,一旦看懂了,这样的地图那能提供的信息可就太多了,远远超出其余类型的所有地图。战略意义之大,甚至可以说是大大地降低了远征的门槛!
自然了,这种地图在买地也是十分保密的,和世界地图又蛮不是一回事了,世界地图,那大差不差能看懂自己在哪一块上就行了,即便是这个也不会轻易外流,像是建州拿到的‘国别版’,现在已经非常珍稀了,外界能比较容易获取的,那是只有自然山川地理的大略标注的版本,再经过几次翻印……也就能看个大陆形状,别的还想要看出什么,那是做梦,等高线虽然标注着——可它糊啊!想要看细节,还真当是在仙手机上看照片,还能双指一拉就给它放大呢?
真别说,很多有机会使用仙手机的买地官吏,都会在这样的地图上本能地用两根手指划拉……不过,就算是这些官吏吧,他们能看懂地图了,可能在地图上把现在买地的边界标注出来吗?
毫无疑问,这也是办不到的,大妃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做空间想象力,但她可以感觉得到,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具备的才能,而且也正因为建州的地图做得不好,才体现出这份地图的真实,“再怎么样,我们也知道东瀛、高丽的吧,正因为是苦叶岛的野人女金献上的图,才会有这样的错漏,他们又不会造船,对于这些藩国,自然也就一无所知了!”
“并不是说贵方造假,而是说……怎么说呢,野人女金的数量、部落、定居点,苦叶岛的地理,包括海参崴那里,到底现在住了多少人,出产多少,如果这些资料都没有,野人女金也拿不出来的话,那建州对这两个地方的统治还算是有效的吗?”
谢向上也耐心地解释了起来,“如果不能认定为有效,那这两个地方就像是虾夷地,可以说是无主之地了——虽然也有原住民,但人数不多,没有社会组织,就犹如无人之地一般……愿意去的人都可以去住,也不需要主人家的允许,那这样的地方,怎么能被献给我们呢?就是想要献土,也得满足一定的要求才对,后续也得发挥作用,能帮助我们改造、建设当地才行啊。”
“自然了,现在不符合不要紧,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开动脑筋,标准该灵活一点的也可以通融,满足不了的,我们通过学习来弥补,比如说地图不仔细,那你们现在就学习到新的制图办法了啊,到时候只要把老地图的疆域和新地图的对上,重新制一份地图,让野人女金送来……完成这个仪轨不就行了?关键是各方面条件要满足,要经得住历史的审视——”
但怎么满足的,买活军不管,重点在最后一句话,要经得住历史的审视。就连敏朝这里的众臣,也都是若有所思,微微点头,谢向上看在眼里,微笑对孙稚绳道,“大人,守成有守成的思维,开拓有开拓的思维,开拓者遇到领土争议是常态,尤其是面对无人区土地,能不能保存好历史证据,有时候非常重要,这也是六姐一再强调的核心问题。”
“六姐高见,老朽受教了。”孙稚绳肃着脸拱了拱手,但还秉持阁老的尊严,没有再多言什么,反而是王夫人,身份最是方便,直接低声道破了谢向上的潜台词,“三宝太监的后人,当时出航的记录,皇史宬应该都还留有一点底子,回京之后,我会回禀陛下,留心收集抄录,以谢贵方这些时日以来的体谅。”
对敏朝来说,他们的底线在前些日子已经亮明,并且得到了三方的一致认可,盛京的主权是谈回来了,因此,在后续的谈判中,他们更多是旁观者的角度,心态是放得很稳的,也从买活军这里学到了很多。
至于建州这里,那就更不必说了,尽管还是谈判主体,而且对买活军这些花样翻新的标准,感到很头疼,还得竭尽全力的在已经近乎解体的体系中去满足买活军的要求,但这会儿却是连耳语都不放过,听得留心着哩,就看黄贝勒那若有所思,点头猛记笔记的劲头,就知道他又学到了,估计在沿路去欧罗巴时,就要贯彻这个‘留心存证,注意历史影像’的思路。
谢向上这时候和孙稚绳套这个磁,其实也是为了点一下黄贝勒,见他怡然受教,并无被指指点点的不快,也是微微点头,暗道,“难怪六姐看重此人,的确有些英雄风度,心胸是真够宽广的了。建州真是有些气数的,接连几代都是英主,不知道他的后续者又是谁了。”
和敏朝、建州那里,众人还在猜来猜去不同,谢向上心里是有几分准数的,猜到在六姐那个世界,只怕是建州最后入主中原,不过他自然不会对任何人吐露此事,既然黄贝勒并不倨傲,反而十分好学,他也就直接对黄贝勒说道。
“地图这个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把女金认定为华夏部族,这个后续也可以操办,就是需要你们的配合,事情太多了,放到后头让底下人慢慢来谈,现在说说去欧罗巴的事情——”
“黄贝勒,根据六姐昨夜的传信,我现在正式做一个表态,建州女金想去中亚、东欧,包括西欧北欧,我们买活军这里,总体上都是采取一个支持的态度,也愿意和你们做一些火器的生意。”
这是买活军方面,在得知建州这个异想天开的大计划之后,第一次明确的表态,建州方面人人震动,不过,还不等他们喜笑颜开,谢向上就又开口了。
“可是”——
自然,什么事情都永远有个‘可是’等着,谢向上问道,“就算小炮给你们了……你们会使吗?会修吗?你们知不知道,这小炮和地图一样,也不是说用就用的——它也存在一个知识和智力的门槛,需要使用者去满足呢?”
第719章 药火时代 盛京.谢向上 孙大人,这种……
要把一支能够形成战术威胁能力的火炮小队, 运送到欧罗巴——或者至少运送到远漠草原,乃至准噶尔汗国、浩罕汗国等地去,需要多少前置条件?谢向上倒也不避讳, 一一屈指算给众人听:首先,需要把火炮小型化,或者做到标准可拆卸化, 否则, 在远离海洋的地方,长途陆路运输大重量货物, 对路面的要求是极高的。
按照现在官道年久失修的情况,太沉重的火炮那压根就运不过去,但过小的火炮, 就如同之前敏军拿来当摆设的那种东西,其威力又非常感人, 还不如重弩、骑兵对冲来得有威势呢。因此, 建州想当然的要求, 对买地现在的军械科技其实也是提出了挑战的,谢向上并不讳言, “能拿出来卖给别人的,肯定是我们这里已经淘汰下来的货色, 那就是说,就现在常用的小炮, 还要再往前赶个两代才行。”
其实,如果人真的已经走那么远了,送什么火炮也不会改变局势的,难道还真为了买活军自己也能造的火炮,千里迢迢拖着回来反攻不成?不过, 敏、建众臣扪心自问,他们也自然不可能轻易把国之利器送给外藩,甚至连落后两代的武器都不会送的——送不送武器,不看相对于自己落后几代,其实是看相对于受赠方提高了几代,以建州现在的军械水平,哪怕是敏朝的炮都难以拥有,给他们送轻便而有威力、易拆装的小炮,那一下就把他们的战斗力提得太高了,不利于又拉又打,制衡外藩。
不过,话说回来了,敏朝也不会支持华夏番族开拓万里就是了……更不会因为建州人都会说汉话,自认是华夏子民,就承认他们华夏人的身份,他们对华夷之辨还是非常坚持的,这也是双方风格迥然有异之处。买活军的很多决策,在敏朝看来都过于自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狂妄——如果没有谢六姐的神通作为保障的话,这狂妄迟早会反噬他们的。
但无奈的是,谢双瑶的确存在,于是现在方坐在一起,正儿八经地讨论着的,便正是这种千百年来闻所未闻的议题:黄贝勒用资源和教育作为担保,向买活军请求援助,他们作为买活军的半雇佣兵,保证攻占的所有地盘,都冠以华夏领土之名,而且,会满足买活军要求的一系列程序(地图、文书、教育证据、界碑等等),这是这几日在谈判中定下来的。
作为回报,买活军则承诺和建州女金做买卖,并且低价提供一系列战略资源,比如,不可自留种的高产粮种,以及谢向上说到时候可以设法生产出来的轻量高威力小炮。
“这个东西会有的,我们已经知道该怎么实现了——传统黑药火的威力有限,所以,要提供足够大的推力把砲弹推远,那就只能把炮的规格造得很大。”
他向大家解释着,但只有孙初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兴奋——他是可以听懂的,其余人都只能泛泛一听(不妨碍他们疯狂做笔记),“就这么说吧,能量密度越高,需要的数量就越小,这种高能的药火,我们已经研制出来了,所以到时的确可以给你们提供火力支持——但是。”
“但是!”谢向上强调说,“这种药火也要求非常精确的份量计算,以及很准确、仔细的操作,这不是能蛮力去使用的东西,我这么说吧,京城前几年的大爆炸,这个大家都是听说过的——那只是黑药火的事故而已,就已经是如此了。如果是同样份量的新式药火呢?”
“我告诉大家会是如何——整个京城,很可能都会变成废墟,十成里能活下来四成都很了不起了,黄贝勒,你可以想想,如果这东西在你们的炮兵手里出了意外,对军队会是多大的打击。”
这样的威力,说实话不是黄贝勒轻易能想象出来的,他所见到的红衣小炮逞凶,大石喷出,所过之处是一道血肉碎尸的弹道这样的画面,就已经足够震撼人心了,这也是为何他想方设法要获得几门红衣小炮。这会儿听到谢向上的形容,他已经有几分茫然了——威力这么大的药火,买活军制造出来是要做什么?也是用在战场杀敌?
想到这里,建州人都纷纷松了口气,出了一背的透汗,彼此也是庆幸地交换着眼神:还好,这药火反正是不会用在盛京城,不会用来打建州女金了。奴颜婢膝固然不好受,可不用担心这个,也真让人放松,让人欣慰地确定,自己的决策没错——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今后,要担心这一点的,应该是敏人了……
“这个东西,我们主要是预计拿来用作水利工程用的,不过也可以用来杀敌就是了。”
谢向上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建、敏窃取了新式药火的机密,介绍得十分仔细,“它倒不容易走火,只要能完全遵守安全规定,要比黑药火稳定多了,就这么说,黑药火怕潮、怕热,有时候也怕震动,但这种新式的药火,就是把它拿在火上烤,都未必会走火炸开。但其要点在于完全遵守安全规定——黄贝勒,这也就意味着你要有一支教育程度很高的砲兵队和后勤队。
他们至少要有中级班毕业的数学水平,经过专门的化学品操作培训,能够计算份量,分配引爆管,在上战场以前至少实操过十次到二十次——实操培训只能在买活军这里完成,由有经验的老师来教导……这支队伍还只是最基础而已,运输队最好也有类似的素质,至少文化水平不能低的,要能完全看懂安全手册,并且可以在各种复杂运输环境下尽量遵守,这不单单是要识字,脑子还要活络,要聪明能干,机变敏捷才行。
而且,和别的事情不同,别的事情可以将就,一时做不到,便从次一层慢慢来,即便损失少许,家底厚也能承担得起。但这件事是不能这么想的,因为两地距离极远,运送一次非常耗时,药量一定不会小,所以这件事不能有意外,只要有一次意外,那就没有之后了,所有人都会死,活下来的人即便有也决不能形成一股势力。”
谢向上严肃地望着黄贝勒,同时也看着旁人,仿佛要确保他们都吃透了自己的话,在脑海中描绘出那种惨绝人寰的景象。黄贝勒仰着头,入神地听着,甚至微微地张大了嘴,又是震惊又不禁神往,一面为这样炼狱一般的想象而颤抖,一面却又不禁描绘着敌人在烈焰中哭嚎的景象,深深地为之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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