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她顺便给今天与会的干部都增添了些备注,这才关掉文档,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茶水,打从喉咙深处发出加班社畜的叹息,毅然新建了个空白文档。
“我们不用很累很麻烦就可以成佛……呸呸呸!”她不由自主地打出了这么个标题,又很快控制住自己将其删除,改为:“我们只需要通过学习如下知识便可以修来世、修乐果、修仙身。”
“知识科目如下:《理论与应用数学》、《理论与应用物理学》、《逻辑学》、《心理学》、《统计学》、《理论与应用化学》、《理论与应用力学》……”
第109章 确田风波(上)
“喂, 听说了吗?泉村那里在搞新的田契了!”
“什么新田契?”
这些年,人们嘴里时常谈着天候,但却也渐渐地接受了天候的变化,冬日更冷, 夏日却因此更热了, 降水万幸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 稻子就像是杂草一样,肆意地在炎热的气候中疯长, 而沿海的渔夫们也比从前更虔诚地敬拜着妈祖天妃, 因为夏日里的飓风显然是比前些年要增多了, 规模也更大。他们只能通过祈求天妃的保佑来获取一丝心安, 随后毅然踏上在自然伟力面前渺小无助的小渔船, 冲向喜怒无常的大海。
农户们亦是抓紧了一切的功夫学习新知识——热的时候更热,但一年总的温暖天数在下降, 双季稻看来是真的种不了了,这些农户几代人都没有种过冬小麦, 如果不学习, 那么一旦若是今年遭了灾,哪怕是在六姐治下的好日子里, 他们也极有可能欠债、饿死。
人的脑筋就像是机器,一旦开动了是不会轻易停下的, 这一代农民们既然能在越发艰难的世道中存活下来,还掌着家业,多少也有几分精明,他们享受到了学习和交流的好处——沉甸甸的稻谷、小麦, 黄橙橙的大豆、绿油油的菠菜、黑兮兮肥嘟嘟的猪苗, 这些都是让人心情愉快的好东西, 也就跟着养成了交流的习惯,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外界的消息漫不经心。
田契尤其是众人都十分关切的东西,因为现如今所有的田契,按道理来说都在法理上失去了效用——这些农民们时常能听到吏目的呵斥,“人都是六姐的,你们就是六姐的奴才!你们的儿女自然是六姐的家生子!什么时候奴才能做家生子的主了”,因此他们对自己的活死人身份是有很大的自觉的,既然奴才不能做子女的主,那么奴才又能不能拥有自己的田呢?
似乎也是不太能的,在这方面的权益处于一个很暧昧的区间,迄今也没有明确的说法,因为买活军的确给他们田种,但却又不许他们自由地买卖这些田地,而且也不许他们无限制地占有田地,买活军宁可出钱让他们开垦荒田,分给新的农户居住,也不愿意像从前那样,用奖励所有权的方式来鼓励农户们重开荒田。
既然如此,这新田契一说也就尤为引人关切了,这天傍晚,村长更是敲响了系在社树下头的小钟——这黄铜钟也是近一年来才添置的,是作为日子好过了的证据,若是以往,村里的盈余可不够置办这么一件铜器的,而且谁也不会把它挂在树上,这不是找偷么?
村民们都猜到这件事或许和田契有关,很快就聚了过来,三三两两地团着,议论着自己得到的消息,村长则抓紧时间吃着他的晚饭——一会人到齐了,村民们可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说,他则非得吃饱了,说话声音才能洪亮些。
已是到了六月里,但天气还没有入三伏,按照经验来说,最热的日子还在后头——这是敏朝历书的老问题了,现在黄历上记载的节气和天候,和现实中已经有了相当的差别,一般说来,都是四月中插秧,但农民们以自己的经验和体感温度,还有田老爷的教导来看,现在历书上的四月,天气尚还不稳定,到了五月初才是插秧的好时候。
这到底是历书完全不准了,还是天候的变化太过异常,农民们是说不清楚的,他们也不知道‘乱天候’恰恰是史书上王朝气数将尽的征兆,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前天气热起来至少还有个过渡,但现在时常是一日之间,便是陡然从冬入夏,让人实在拿捏不好该穿什么衣裳。
就说今年,三月里还会结厚霜,一看就知道今年果然种不了早稻,而四月中仿佛可以下田插秧了,似乎当时才刚开始育秧的众人又错过了农时,可四月末又来了一场狠狠的倒春寒,这就让众人对田老爷的判断更服膺了——倘若早插秧,这场倒春寒下来,今年减产五成那都是少的。
又譬如此刻,虽还没入三伏,但天气实在已经很热了,农户们都穿着棉布的背心,露着黝黑的胳膊和胸膛,或站或蹲,啜饮着碗中的浓粥——一个壮汉若是放开了肚子,一顿吃一斤米都是能吃得了的,只是农户们都习惯了节省粮食,虽然如今的日子好过得多了,在不干重农活的时候,夜里这顿他们还是惯吃粥来撑肚子,这样能少吃些米。
有些人的碗里还埋着一个咸蛋,有些人是用腌菜来配粥的,这就是全部的配菜了,炒青菜在此时的农家依旧是有些奢侈的,毕竟要用到许多油,人们多是在农忙时才吃。而刘家村的村长也没有多么脱离群众,只是他家的粥更稠了点儿,里头还埋了一片酒糟鱼而已。
他其实并不姓刘,这刘家村里姓刘的人如今不太多了,只占了村民中的四成左右,过去的一年中,村里先后换了三任村长,也就是有三户人家被拉到彬山去了,若是还没有分家的亲戚,如果没有揭发村长的不法,那也是要跟着一道被拉走的。
一般的说来,倘若从前不敢反抗官府,现在的农户便只有更不敢的。受到实在案例的恐吓,村里过去的一年新分了不少户头出来,众人便公推了如今这李村长主事。他虽然和刘家沾亲,但处事一向公平,而且认字多、脑子活,很会和官面上的人物打交道,被农户们拱上台后,一向倒也没有做什么损公肥私的事情,在村子里也就渐渐地有了威望。
做村长每个月都是有筹子得的,因此李家的日子也比从前过得好,居然酿得起酒,又有酒糟来糟鱼糟鸡了,李村长三口两口地吃完了红糟鱼,很回味那糟香气,还有鱼肉的细嫩甘甜,放下碗咳嗽了声,说道,“今日让大家过来,也是和牛有关,这里有两件事,先说第一件,牛价已经出来了,由于近处的牛已经是卖完了,连本村自己都不够买的,因此咱们只能从丰饶县往村子里运,牛价比往年还更贵,当龄的壮实水牛,下地就能做活的那种,要二十两银子。”
众人顿时‘嗡’地一声,都议论了起来,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买活军来了以后,粮食丰产,而其他所有东西反而都变得便宜了,他们已习惯了便宜的犁铧,便宜的锅碗瓢盆,便宜的布匹,但牛却比从前更贵了,这是个很大的打击。
绝大多数农户都没有二十两存银能买牛,李村长也知道这点,他便说起了第二件事,“第二件事便是,县里也知道咱们没银子,便想了这么一出来——从眼下到放水干田,还有个两个月的功夫,这期间也没甚农活是男人们做不了的,眼下便有一个机会,可以由官府出面,将咱们村里的女眷带到云县去做女工,只要是通过扫盲班考试的,且未结婚的大姑娘,都可以参加。一日25文,一个月好歹也能剩个半两一两的银子,多少是个补益。”
农户钱难挣,五口之家,一年顺风顺水也就是三十两银子的总收入,这还要五个人分,一个女工两个月,哪怕只剩一两银子,这也是很看在眼里的。闻言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很快又有人不满地问道,“为何只限定了未婚?”
“已婚的妇女也可以去,只需要写一张声明书,声明若因进城做工而引发离婚、逃匿等纠纷,不得上官府闹事就行了。”李村长是有准备的,从容地说道,“否则将来闹起来,都说是我们官府的不对,以后哪个还有闲心拉拔你们?”
他这句话就把一些脑子灵活的农户,他们心中的隐忧给说得透彻了,先说组织女子进城做工时,便有人在想这一点——进去了还能回得来吗?现下听李村长这一说,连官府倒也预料到了这一点,要把丑话给说在前头。
如此一来,许多家里媳妇年轻好颜色的农户,便立刻犹豫了起来,倒是一些三十多岁的老农妇没甚顾忌,喊道,“甚文书都签的,我们愿出去做事。”
吴兴县这里,未遭饥荒,村里未婚的女娘还是有许多的,大约数十人,其中不乏数年前定了亲的,因为买活军来了,暂时无法成亲。这样的人家便也多了一重忧心——其实女娘若能嫁在城里,按时下人的见解来说,这是很好的去处,不过有些人家若不愿退前些年收到手中的彩礼,便要叮嘱女娘,外出做工虽好,可也不能一去不回。
“能不能把报酬直接寄回村里啊?”
“泉村的女眷是否也要出去做工?他们那处的新田契又是怎么回事呢?”
“六姐的规矩,报酬都是直接到人手上的,谁做活,谁得钱,怎么可能直接给你寄回来。”
李村长依次回答着,“泉村那里是能去的都去,不分有没有结婚。他们是在签新的田契——里头是各户在确田,他们村现在女眷也是有田分的。”
虽然在分人头的时候,女眷被当做半劳力给算了进去,但总的说来,如今吴兴县的村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分田是按户头来的,并没有特意提出这些田地在户头内该如何细分,这也较为符合此时通行的规矩——不过由于买活军不允许农民为将来繁衍的人口先占田,其实农户们对这种政策也不无微词,只是勉强接受。
但此刻,泉村的变化则让很多农民都炸了锅,“什么意思,女眷也分田?那将来要是嫁人了、走道了该怎么办?”
以如今的家庭结构,女性成员的确是经常迁徙的,成年的女儿要嫁到别人家里去,有时也会嫁到隔村,嫁到县里,而已婚的媳妇子,若是丈夫去世了,又没有在家庭内部找人再醮,那么改嫁也十分的常见。如果一块连在一起的田,要分到所有人的人头上,那确然会产生极大的不便,很可能这块田几年内就会被划分得支离破碎,让刚刚提高的生产效率再度变得低下起来。
“你们如今分到的田本来就占了女眷的一份,都是有的。当时算人头的时候你们自己也知道,女眷都算半个。”李村长昨日进城去开会时,显然深入学习过了政策,此时的应对非常的自如,“泉村那里只是再写一份文书,把这事儿说明白了,这叫‘确权’。你们家现在的那十几亩田里,一个壮劳力是两亩半,那你们家的成年女眷也有个一亩的。”
这有什么不同吗?大家都很糊涂,却也非常的关心,许多来给家里男人送饭的女眷都停住了脚认真地听着。李村长挠了下头,道,“我便这么举例,倘若我们村里的小石头,他从家里分出来了,和媳妇二人分了三亩半的地。这三亩半还在他父亲家里大家一起种着,大家分家不分炊,每年卖了谷子关账——”
这在如今的村里是常有的事,因为农活若是一男一女搭配着做三亩地,那是无论如何都没有二男二女搭配着做六亩地来得快的,互帮互助才能更省力。因此很多大家庭因为畏惧连坐分了家,但在农活上、生活上依旧还是不分彼此,只是多了个年底关账的环节。
“就譬如说年底关了十五两银子回来,这是种田的钱,我们就当此外这家里再没有收入了。那么这十五两银子,该如何分?现在你便知道了,这十五两银子,十两是小石头地里的,五两是小石头媳妇地里来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对于不明白的人,这就犹如是废话——不管谁地里来的,难道不都是一样的花?但对于能明白的人,尤其是那些女眷,她们就太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了。有个来送饭的女眷不由就问道,“村长,那若是离婚了怎么说呢?走道时能带着走吗?”
“听泉村那里说,若是离婚去了别的村子,就要看别的村子给不给确权,若不给也没办法,若是还在泉村,那一亩地就依旧是她的份额,她去了谁家,倘若那家的劳力没有别的变化,就是多出了一个她,那家便从此多了一亩地出来。”
‘嗡’的一声,人群又炸了锅了,忽有个男声问,“那若是阿里这里把女儿嫁过去呢?”
‘阿里’是吴兴县特有的土话,便是‘我们’的意思,李村长道,“那当然是再给分了,不过这个是到分完了为止的,若泉村界内再找不到田了,所有的新丁便都要发配出去,到新村落去,那时便看那村子的政策了。”
众人顿时就纷纷地议论了起来,有些人很愤慨,“怎么能这样!这怎么像话!”
“就是!自古以来,哪有女人独自种田的道理!又不是立的女户!”
“现在这日子还和以前一样?日历也没了,节气也倒了,女人都出来当家了!也不看现在竟是个女娘来做大王——”
“啰唣什么!”
李村长大喝一声,立刻端出了一张严厉的面孔——在村里能当村长,只会做老好人是必然行不通的。他阴森森地盯着人群里那几个刺头,冷冷道,“刘老四、黄富,你们有种,你们别种六姐稻!你没的吃六姐的饭,骂六姐的娘,你丧良心!你遭天罚!你将来便莫走六姐修的路!你迟早遭报应!”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往两边分去,尽量地远离了那两个说话不中听的壮年汉子,虽然对这政策也觉得不满,但他们都觉得李村长说得很对,尤其每年买活军都要往下发稻种的,今年骂了六姐,来年若是给分了不好的种子,那该怎么办?刚丰产了一年,人们对饥饿仍有印象,没有谁想回到过去。
这两个壮年汉子面色阴沉,刘老四勉强给李村长赔了罪,回头呵斥了一声,“还不走!”
说着,飞起一脚,将自家带来的一个脚凳踢掉了,转身骂骂咧咧,扬长而去。他身后一个瘦小的身影忙着冲村长磕头赔罪,吃力地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脚凳,跌跌撞撞跟在丈夫身后,在夕阳中没入村口。
李村长叹口气,也不再多管,而是继续说道,“这确权文书,咱们村也是试点,可以签,但不强迫,总之你们自己都想好了,若要去做工的,便来我这里报名,仅限三天,过了便无效了——且我劝着你们,万事要往开里想,可别想着那便不买牛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又怎么说呢?村长,您脑子好,您教导教导阿里。”
“能不能留女人在村里做活,我们出去上工?”
“你傻呀!你出去也是25文,她出去也是25文,你留在村里能把农活做好,还能干点别的,哪怕是砍柴抓鸟呢,她留村里那点田里的活都做不好,你怕她进城不回来,你就不怕她留村里和人跑了?”
李村长恨铁不成钢,“至于牛,那泉村就是我们隔村,他们女眷都出去做活赚钱了,咱们这没能去,那谁的村子先买牛?这口气你们能忍得?”
相邻的村子,就没有不攀比的,众人一听这话顿时激起了荣誉感,“可是了!”
“自去年他们被选为试点,泉村那群表子养便抖起来了,牛再一买,越发被他们压了一头去!”
李村长叫道,“可不就是!就村外角那些荒地,谁开垦就是谁的,他们有了牛到处去垦荒,以后我们刘家村出去说话还有人听?还有媳妇肯嫁进来?”
没有在村里生活过的百姓是很难想象这种竞争的,而生活在村里的农户则能实打实地感受到弱村被压迫的憋屈,那是生活中方方面面都抬不起头的感觉,众人的紧迫感一下都燃了起来,彼此议论着逐渐散去,许多人家都生出了让女眷出去做工的念头,只是这笔账到底该怎么算才划算,还有些糊涂,要找一二知己,从自家的情况出发,推心置腹地仔细参详。
“喂,你人呢?”
哪怕大多女眷并没参加村口的集会,但自也有人在当晚坝上的聚会中讲了这件事,当晚黄富家的媳妇刘小玉,回家时便叫着自家丈夫,通知他,“我想去城里做两个月的工,你看你这两个月是去哪里吃饭好,再有也要有些路费带在身上。”
黄富一下就把手里的水烟锅子重重搁到了桌上,“发什么梦呢!不许去!”
第110章 确田风波(中)
若是把这世上的婚姻分为几种, 情投意合的、反目成仇的,凑合着过的,只怕现如今九成以上的婚姻都落在凑合着过这里。凑合着呗——难道离了还能找更好的不成?
这句话放在黄富和刘小玉身上也是十分合适的,他们当时成亲就是谁也没看上谁, 刘小玉生得不怎么样, 五短身材, 吊梢眼有点三角的味道,性子也说不上很好——自然, 在如今的世道, 只要是个女娘, 就没有嫁不出去的, 刘小玉的眼光还高得很哩, 一心想要做个城里人,只是她娘家不愿出陪嫁, 便将她说给了同村的黄富。
在黄富这里,他本人是不愿娶刘小玉的, 只是当时他老娘还活着, 亲事便没做儿子的来发话,两边大人说好了彩礼嫁妆, 强压着办了喜事,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这村里一半以上的夫妻都是这样成的, 半大小子、半大姑娘,哭哭啼啼地凑在一块,彼此间连熟悉都谈不上,更别说喜欢了。只要他们愿意, 甚至可以经年累月地不说一句话——若没有耽误了生孩子和做农活, 怠慢了该给娘家的礼数, 那么也没有谁会产生什么意见。
黄富和刘小玉的日子就是这样磕磕绊绊地过下来的,他们生了两个孩子,都没能养活,一个是男孩,七个月上染了风寒,烧了三天三夜,病好了以后便痴傻了,按家里的意思,被弃到了婴儿塔里,第二个是女孩,胎位不正,难产,生下来就没了气。
这在此时,是常见的事,孩子没了就只有再生,但第二次刘小玉生产,由于胎位不正生不下来,村里的稳婆甩手不敢管了,黄富进城去请了大夫,花了三两的药费,这便成了黄家肩上十分沉重的担子,这三两的印子钱让黄家始终没能喘过气来,之后黄母病了,怕儿子又借印子钱去找大夫,便乘还有力气的时候,自己走到池塘边跳了进去。
这件事让村里多了一段绘声绘色的鬼故事,从那以后好几个月,天黑了孩子们都不敢从池塘边上过,也让刘小玉和黄富的日子更难过下去了——为了还上这三两银子的债务,黄富农闲了就卖命的四处做短工,母亲自杀时他是不在家的,好几个乡亲都和他说,很怀疑他母亲都衰弱成那样了,怎么还能走到池塘边上,甚至有人那天傍晚在池塘边上看见了两人的影子,说是收尸时见刘小玉的脸色和往常也十分不同。
这样的事完全难以求证,乡间有太多人命就是在这种无法求证的情况下逝去的。不论如何,黄母一死,黄家的财政倒是缓了许多,刘小玉也就不用再在病榻前伺候了。她本人多次抱怨过黄母身体不好,家事繁重,这在村里也是人尽皆知的。
这些闲言碎语,如果换了一个媳妇来承受,那几乎是可以杀人的,但刘小玉又姓刘——买活军没来之前,刘家村的大姓还是刘,刘小玉娘家虽没钱,但至少能保证了她不会因为几句流言受到追究,而且这种话也传不久就没人再讲了。
只是刘、黄之间,本就不好的关系便更加地疏远了,刘小玉本就嫌弃黄富没有手艺不会赚钱,而黄富现在嫌弃她的理由那可就太多了,生得好看不好看那都不是事,懒惰,家里的活计这不做那不做不说,连老娘都没看好,被她溜出去跳了池塘,简直就是个丧门星,自打她嫁过来,家里就没好事。
但若说要和离,那也是不能的,刘小玉是刘家人,这样的大族都要面子,黄富既不能休妻,刘小玉也不敢回娘家去。二人的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彼此也没法不闻不问,还是要一道种田,否则活实在是做不完。只是口角比从前更频繁。
黄富对刘小玉的评价十分的低,“你出去能带回什么钱来?扫盲班你都差点毕业不了,怕不是还要把路费花光了,在外头给我倒欠了账回来!”
他们家的三两银子还是买活军来了以后才算是揭过,刘小玉不甘示弱道,“我不去挣钱,什么时候才能买牛?就靠你?你能行?”
黄富今年近三十岁,力气已经渐渐不如十年前了,他们家还没有儿子,未来实在是渺茫的——十年后他要四十岁,按村里的经验,四十岁已经是要佝偻着腰的年纪了,田里的重活也不是十分地做得了,而哪怕今年就生了个儿子出来,那时候他的儿子也不过才十岁,压根没法接过担子。到时候田里的活谁做?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地饿死?
更不说现在这孩子还不知道在哪,自打刘小玉难产过那一次,几年了肚子里都没消息,黄富现在都很不愿去想将来,买活军来了,对他来说似乎是件好事,旁的人家都欢欣鼓舞的,私下给谢六姐立牌位,黄富却觉得他们实在是可笑,谢六姐就算是神仙,能变出个十二三岁的儿子给他么?他老了能养活他么?那个医院能治得好病么?他每常肩背那一块痛得要命,买活军能让他的肩膀直起来么?
生活对于黄富来说是很没有希望的,他因此便更不愿意和刘小玉说理了,在他看来,自己实在是运气不好,旁人娶回的娘子,别的不说,至少勤快善良,孝顺婆母。而他母亲却亲自聘回了一个有意害死自己的儿媳,又因为娘家势大的关系,不好十分地追究,这些年来,虽然岳家也给了些照拂,但能顶得了什么事?他现在只愿刘小玉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别再来招惹他给他生事了,这女人蠢得也是离谱,现在刘家都倒了,还这么有恃无恐的,和一家之主说话,也不放尊重点!
二人争执了一会,话都说得难听,刘小玉字字句句说的都是黄富没本事不会挣钱,连三两银子的账都填不上,甚至还说到了黄富死去的老娘,“你娘不就是因为知道你的这点草料,这才干净利落一死了之!她可不敢再来三两债了!”
这句话戳心窝子了,黄富怒喝一声,挥着水烟锅就往刘小玉头上敲去,刘小玉伸手去挡,被烫得一缩,竟丝毫都不示弱,转身就抄起堂屋门边上的扁担,怒视黄富道,“吊毛龟,你叫不叫我去,我也是要去,你个咀子,明天就去离婚!阿里自己过好日子去!我赚钱买了牛,种不得我自己的口分田?”
有句话叫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句话其实在有些地方是‘下雨天打媳妇,闲着也是闲着’,村子里不打老婆的农户实在是少之又少的,倒也不往死里打,几个耳光,几下拳脚,打得狠了怕她跑了,或者上吊了,但完全不打那也是不成的,‘女人不打岂不是要上天了’!
当两夫妻情投意合时,时常会说一句话,那就是‘过门来,也不曾动我一个手指头’,可见当时的家庭暴力是多么的普遍。黄富自然也是打刘小玉的,前几年不怎么打,他母亲去世后便频繁了些,而刘家倒台以后就更频繁了,但不论频率如何,只要她动手,刘小玉就只能低眉顺眼地受着,绝不敢进一步触怒她,这还是她第一次反抗。
这自然是因为买活军了,因为那荒唐的女田,或许也因为农妇进城能找到工做,刘小玉便逐渐地抖起来了——所以说女人识字做什么!识了字更奸,更坏!黄富没喝酒仿佛也有了三分的醉意,拿着水烟锅,起身问着,“你这话当真?”
“我便要分了你一亩田去又如何!”刘小玉像也豁出去了,扁担舞动着不许他靠近,有些歇斯底里地尖叫道,“就要分了你的田去,吊毛龟、长工种子,连儿子都没有你要田又做什么!离婚!明日就进城离婚!”
黄富道,“好!好!好!”
他将水烟锅扔在地上,砸出几点火星,生受了刘小玉扁担一拍,走到她身侧,那扁担刮在他脸上,热辣辣的,定是刮出了血,黄富也不管,一手就被他抓住了刘小玉的后脖领子——他虽不高,但刘小玉更矮,哪里比得过男人的力气,若是以前,抓着发髻刘小玉根本连动都动不得,此时头发剪短了,抓了后脖领子,她也只能徒劳地挣扎,又吃了黄富一巴掌,手里的扁担不觉就松了,掉到地上‘呛啷啷’稀里哗啦地滚远了。
黄富扯着刘小玉往堂屋外走去,刘小玉尖叫道,“松手!救命啊,来人啊!杀人啦!”
黄富心下只觉快意,狞笑道,“松什么手?咱们这就去离婚!走啊!”
此时已入夜了,村子里是没有更夫的,彼此的住处又隔得远,黄家本就住在村中荒僻处,有一条路直通村口的池塘,否则当年黄母的死也不至于没个见证,刘小玉的叫声全淹没在蛙鸣中,不过激起了几声犬吠,远处一片屋舍淹没在黑暗中,始终无有灯火出来。黄富将刘小玉扇了几下,刘小玉力便弱了,叫也叫不出声,待到了池塘跟前,一把将刘小玉搡了下去,这池塘四周都是黄土,他滑到塘边,就着将刘小玉按到水里,对方极力挣扎,黄富不管不顾,只哽咽道,“娘,儿子送人下来服侍你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下反抗力道渐弱,黄富忽而松开手,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将刘小玉拎了起来,又摇了几下,心中惊慌至极,诸般念头纷至沓来,心底只想道,“这就死了?别死,别死!”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了杀人的凶徒,但将刘小玉摇了几下,感觉到她身体中仿佛又有一股力气正在凝聚,躯体还没完全变软,忽又起了一念,暗道,“不对,不对,她若活转回来,还有我什么好果子吃?怕不是要去彬山做苦役也!”
他这般作为,若是从前或许还无妨,毕竟还没死人——但现在买活军来了,这便不叫‘毕竟还没死人’,而是叫做‘几乎已经杀人’,买活军对百姓是很凶狠的,从没有‘念在初犯’,‘毕竟家事’,以刘小玉的性子,一活过来,必定是要四处去嚷嚷,这种几近杀人的行径,闹开了他一定会被送去彬山。他和村长又无交情,再说村长现在也不敢遮掩这么大的事,村民们时常进城,谁都可能去告状。
他家中无旁的亲戚了,这一去彬山,家里的地岂不是都给了刘小玉,到那时候,她坐地招夫,找个新男人,若是生了孩子,这块地以后就真不姓黄了……
若说第一次杀人,是他气血上涌,冲动行事,那这一次黄富便是杀机坐定、恶从心起,再无不忍,将手中女体一把压入烂泥中足足一刻钟,直到刘小玉再无声息,这才将她扔在泥潭里,摸黑回家取了麻绳,又回到池塘边上,捡了个大石头,将尸体和石头绑在一起,推入池塘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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