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他在池塘边来来回回,拖曳出无数痕迹,黄富草草收拾了一番,又去池塘上游的小溪里洗了手脸,怔怔地寻思起来:要是从前,便将她推在池塘里,嗣后说是母亲回来索命,村里人也没有不信的,大家议论一番,此事或许也就过去了。但现在大家都识了字,黄富本能地便认为这做法是行不通的,是以他还是将人用石头捆上,叫它沉了下去。
若是报失踪呢?能蒙混得过去吗?村长怕是要上报的,还有那些叫警察的买活军兵丁也会来找人,黄富过去一年就见了好几次警察,哪次出动不是雷霆万钧?村里原本的能耐人,在警察手里就没有能撑得住一两个日的,连印子钱的账本全都给审了出来。他自忖自己是绝扛不住那三木刑罚的,因此这村里是待不得了。
——但这也无妨,他至少从扫盲班毕业了,难道还不如刘小玉?刘小玉能进城找活,黄富就不信自己去了外地没个生路。扫盲班在他身上别的好作用没有,倒是壮了他闯荡的胆子,黄富心中逐渐稳下来,却又因为想起刘小玉的名字有些黯然——他实在也没想杀她,但那话着实是太过分了。
要孤身上路,黄富也有些不舍,又不愿就这么走了,这人一旦走了恶路,念头便是越来越过分,他又想着不如把自己后路断了,走之前在村里放一把火。甚至已开始幻想起投了别的大王之后,如何地受到重用,反攻买活军,清算谢六姐……
如此胡乱想了想,回去收拾了包袱细软,他便点了一盏蜡烛,端着走到刘老四家门口,叩门道,“老四?可睡了?我阿富,开门。”
刘家灯火未歇,不片刻便有人开门,是刘四嫂,刘老四性格恣睢,平日很看不上她,但她性格柔顺,从不顶嘴,和刘小玉是两副模样,因此黄富对她颇尊重,想到要诓刘老四杀她入伙,心下不免有些不忍,不敢多看,只别开头道,“阿嫂,四哥睡了吗?”
刘四嫂面上有些青紫,显然回家后被刘老四迁怒,打了几下。她打量了黄富几眼,眼神一凝,但刹那间便又若无其事,也不细问,强笑道,“在的,你只管进去,我烧水泡茶去。”
乡下人平日也喝些自己炒的散茶,黄富点头入内,刘四嫂回头看了一眼,弯腰提起门口的大铜锁,闪身出去,从外头锁了院门,撒开脚丫片子,一溜小跑便往村里跑去。这里黄富和刘老四还不觉异常,又过了一会,先是有人问茶,之后院里响起门扉摇动之声,又有人喝道,“你娘呢,去哪了?”
此时,村里各处已响起了锣声,李村长面色严峻,嘴里吹着哨子,带着壮丁们往刘老四家走去……
第111章 确田风波(下)
刚被列为对比示范村, 刘家村立刻就出了这样一起恶性案件,吴兴县官衙这几天的氛围都很低沉——刘四嫂机灵,黄富还来不及跑就被人来了个瓮中捉鳖, 此案案情简单, 侦破迅速, 尸体也很快就被打捞了起来。但后续的处理依然相当棘手,不但为刘家村多添了几个让人心头发凉的传说,也让金主任显得有些尴尬了。
“你当时可在呢?他们放水找尸体的时候?”
“可不是在呢?臭得要死!天气这么热,三天就泡胀了, 还有鱼腥味, 简直!”
在回廊下, 几个吏目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村民都恼火呢, 先他娘栽进去, 那年池塘里的鱼都没人敢吃,现他又把人按在鱼塘里,这已经是连坏了两年的收成。村里人都气。”
刘家村以及附近泉村的农户, 对买活军的分田政策的确都产生了意见,在黄富杀人案后,这意见仿佛找到了凭依, 一下便沸腾了起来,大多农户都找到村长反映自己的情绪, 甚至还有些胆大的形成书面意见往上呈递。农户们的意见是很统一的, 那便是这起恶性案件正是由于新的分田政策带来的结果,如果买活军不给女娘确田, 那就不会滋长刘小玉的野心, 也就没有黄富杀人的事情了。
任何一个政策出了岔子, 难堪的自然都是推行者,而金主任的尴尬便在于,她虽然有权推行新政策,但却又无权封了众人的口,这一点是县衙中哪个主任都做不到的事,甚至连堵住消息的源头都做不到,黄富落网之后,很快便开了口,咬定了自己是因为刘小玉把自己的老母亲推落池塘,有了这一层怨气在前,而当天刘小玉又要和他离婚,嫁去泉村,并说自己早和泉村的一名男子有了奸.情,这才血涌心头等等。
由于他是先落在村长手中,第二天才被扭送到县城,当晚在村中的说辞早已流传了开去,并引发了许多后续的影响,第一个是泉村和刘家村的关系变得紧绷,刘家村里颇有一些人认为泉村人风气不正,拐带了他们的妇女,而泉村人则愤慨刘家村的人给他们头上泼脏水,本质上还是嫉妒他们泉村是新式农具的试点,而且所有女娘都可以被介绍出去做活赚钱。
第二个,便是刘四嫂提出要和刘老四离婚,因当晚黄富是去说服刘老四和他一起投奔‘南面的英雄’,去南洋闯一闯,而且也承认了自己想说服刘老四杀妻作为入伙的保障。有这么一出在,刘四嫂不敢再和刘老四一起生活,她因为无娘家可回,当天便收拾行囊,带了两个孩子,村人一起进了吴兴县,但却并未跟着村人一起返回,而是请买活军做主,单方面离了婚,带着孩子连夜就去了云县。
这件事刘老四当时是不知道的,他也被一起扭送了县衙,不过不论怎么说,黄富还没怎么说服刘老四,人就已经被抓了,这是判不到刘老四的罪的,他被放回村里以后,发觉家里的细软被妻子席卷一空,当即便大吵大闹起来,口口声声只说买活军诱拐了他妻子,要买活军赔他一个。
李村长几番规劝,刘老四压根不予理会,他只好往上汇报,当下刘老四就知道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因为寻衅滋事,他重新回到了县城监狱里,等待六姐的判决。但刘家村的村民,对黄富被抓倒没什么说的,杀人者肯定是要进去,对于刘老四的就擒,则普遍报以同情的态度,认为刘老四不过是说几句难听话而已,任是谁遇到这样的倒霉事,恐怕也是要说的,就这样便被关了进去,老爷们未免也太严苛了。
刘家村的情况,就叫做‘人心摇动’,除非把整村人都关起来,否则压根便无法制止,而受到这一连串事件的影响,村民普遍不愿让自家的女眷出去做工,更别提确田了。李村长更担心黄富事件再度发生——村民们现在已经知道出去做工的收入,更知道到处都缺工人,又见刘四嫂离婚离得利落,很多和刘四嫂一样,在家里过得并不如意的农妇,私下便有些蠢蠢欲动起来,而感受到这些情绪的男丁们便又对她们进行了更严格的行动限制,现在连每日晚上妇女们聚在一起听书的集会,都有许多妇女不能参加了。‘女人凑在一起就会惹是生非,心就是这样变野的’!
毫无疑问,刘家村现在的民风很不对,农户们对买活军的官吏没那样信服了,甚至隐隐有了对抗的念头。这在吴兴县倒也不令人奇怪,因为本地产粮,原本的日子过得也没那样坏,农户们自己有些底气,对买活军的到来本也就没那样的感激。
这让靠着买活军上位的李村长很焦虑,也让县衙中的农业办公室仿佛处在了风口浪尖,其余科室的同事过来闲聊时,语气仿佛总有些怪怪的,像是等着看热闹。对此,众吏目反应也各自不一。
张文因为来的时间短,年纪也小,倒没什么朋友,还是继续做自己的事,私下如何关心金主任,这是他们两人自己的事。钟勤快是若无其事的,并不忌讳和旁人谈论刘家村的案件,“越是如此便越要做出大方的样子。”
李小青这几日情绪都十分低沉,眼眶时常是红肿的,因为她是负责和刘家村联络的吏目,之前正是她在夜晚的妇女集会上详细地叙说了出外务工的细节。对刘小玉案,她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自责,虽说她也说不上很喜欢刘小玉,但不论如何,她总不该这样死掉。——由于刘小玉案和钟勤快说的案例非常相像,她如今在钟勤快跟前还仿佛更低了一头。李小青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钟勤快了解民间百姓,而她也在反省自己是否‘坏了买活军的大事’。
金逢春走进办公室时,见到的就是三张表情各异,但却都有点颓丧的脸,她若无其事地道了声早,“都在想什么呢?”
“主任。”
“主任!”
三人不觉都站了起来,因金逢春之前又赶去云县汇报工作了,出差了三天,这算是小别重逢。“这就回来了?”
“主任,六姐怎么说?”
李小青迫不及待地追问了起来,张文一贯的沉默,面上的关心是最真切的,而钟勤快还是以日常寒暄为主,给领导留足了地步,金逢春眼光在三个下属脸上扫过,点头说,“大家都准备一下,今天一起去泉村和刘家村公干,一会还有更士、兵士兄弟们和我们一块去。”
现在县衙中,有编制的吏目和从前比要多了许多,无编的也不许和从前一样,吃‘傍边饭’,以前一个县衙就二三个捕快,十余名衙役,每个捕快下头各自都豢养了几十帮闲,现在则反了过来,光县城的警察就招了一百多,这些警察平时也很忙碌,若是人手还不足,便可征得县长与本地主管军官的同意,临时借调本地的军士。
买活军的兵士到底有多少,具体数字不是小吏目们能知道的,吴兴县这里常驻着的便有三百兵——个个都是能战敢战的好兵士,每日一操,闲来无事还要上山剿匪。说句难听点的,只怕连延平府都没有能和这三百兵抗衡的能力。一听说兵士也要一起去,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知道要有大场面了。也不敢多问,慌忙托人去带话,让原本要去的村里那些农民们不必空等。
各自又都收拾了些食水,便被金逢春领着,在城门口汇合了二十多人的队伍,因为城里一时也没这么多驴,众人都是步行,走了大约三个小时,日上三竿时,前头刘家村已是在望。
此时正是饭点,天气已炎热起来,田里的第一茬活计是已经做完了,第二茬则要等傍晚太阳西移后再去,村民们都回家做饭,村里炊烟处处,李村长正候村口社树下,身旁放了两个大桶,装的都是盐糖水,众人一路走来汗流浃背,正好在树荫下歇脚,各自从怀里掏出干粮,配着盐糖水喝了。
金逢春三人吃的都是碱水粽,糯米被碱水泡了,泛着金黄色,巴掌大的两个,由于没有肉馅,不容易坏,湃在井水过夜可以保存数日,此时取出来吃,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沾着盐糖水十分落胃,也很解腻。三下五除二都吃完了,金逢春拍拍手,自己上去敲钟,不多时村人陆陆续续都汇聚过来,李村长又派了壮丁们四处去敲锣。
社树下很快便聚集三百多人,这是刘家村九成五以上的村民了,还有些没来的,不是凑巧外出,便是病倒了不能起身。外出的三人,病倒的那个确实昨日便在发烧了,李村长心中都是有数的,低声来和金逢春汇报了。金逢春点头应了,从背包里取出喇叭,找了个高处,站到桌上。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三年前谢六姐进临城县时的样子,金逢春又记起了她下令杀人时那漫不经心的姿态。她不知道六姐当时心里怎么想,但此时金逢春绝对没有她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
会习惯的,人都有第一次,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了,她几个族兄被监斩的时候金逢春也就在一边。她深吸一口气,对喇叭说道,“喂喂,都能听见吗?”
通过铁皮喇叭,她的声音有些失真,群众们倒是很给面子,纷纷发出声响表示能听得见。三百多人按男女被排成了几个方阵,在社树下乌压压地绕成一个大圈,时不时还有婴儿的哭声传出,炎热的天气让此时此处的气味并不好闻。
金逢春给自己再调动了一轮情绪,这才低沉地开口,“过去数日,村子里不太平,有个渣滓竟杀了人,连六姐都听说了——六姐很不满意!”
人群的嗡嗡声一下就低沉了下去,金逢春显然地看到了他们的恐惧,让当权者不悦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金逢春还带了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大汉在身侧。
会恐惧还好,她放松了一点,对权力的恐惧自然比愤怒更容易维系统治,她又加大了音量训斥,“这还不算完,听说还有些白眼狼,也不顾这高产稻种是谁给的,甚至连六姐的话都不当回事了。还不许家里的女眷去娱乐室读书,可有这样的事?”
“都瞎了心了!就问问你们自己,可有余钱买活?若有的,现在就出来,买了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从吴兴县出去,走一日便到了延平府,你买了活就去延平府,谁管你?你又赖着不走,又不肯听六姐的话,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这些人还活在世上,我都替你们羞!”
十七八岁的女娘,竟爬到了几百人头上指指点点、大声训斥,村民中女眷们自然是畏畏缩缩,而男丁们显著地分为三种,第一种是真被吓怕了,当了多年的农户,哪敢和官府作对?当下都是不由自主,几欲跪伏在地。
第二种并不太畏惧,但也相当地老实,并没有什么抗拒的意思,显然这些人并不畏惧金逢春的怒火,但也不反对给女娘确田,这种是农民中较有主意的,家境往往也比较殷实,不论其内心深处想法是什么,显然都不打算和官府作对。既然官府要这么做,而他们得到的好处又比给女娘确田带来的损失多,至少是相差无几,那么他们就都会表示出一副顺民的样子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扫盲教育,人群中第二种人的数量是最多的,而第三种人则是原本的日子过得不太好,买活军来了以后也没有很多提升的人家,又或者是性格特别执拗、认死理的那些,他们不但无法接受买活军带来的种种变化,也无法接受刘老四因为说了几句怪话便被拉走关了起来。虽然他们或许不懂得‘唇亡齿寒’这个成语,但很显然地,这些人也明白,今日在刘老四之事上沉默,他日自己便少了自由发表演讲的权力。
金逢春在来此之前,已经挑好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此时沉声道,“那边那个戴斗笠的,你对我怒目而视,什么意思?你想怎么样?你说。”
被她挑出来的这位也姓刘,行十七,和刘老四是族亲,一向和黄富关系也好,刘老四在村中都是刺头儿,刘十七也不省心,几乎就是个泼皮,黄富倒是几人中最老实的,没料到不声不响就做出杀人的案来。
刘老四和黄富都被抓了,刘十七有情绪是真,但此时见不是事,倒也不敢杠下去,嗫嚅道,“姑娘瞧错了,小人实无异心。”
金逢春冷笑道,“果然?连日来你在村里是怎么说的?”
她从怀里掏出笔记本,掀开了照本宣科,“十三日,在社树下宣扬‘女人识字无用,反而添麻烦’言论,十四日,不许自己媳妇去听书,两人发生口角争执,惊动邻里,十六日,宣扬六姐是女眷,‘女子得势,天下将亡’。这些话可都是你说的?”
这些的确是刘十七曾说的话,在村中也颇激起了一些浪潮,大多数人都是听过便算,也有人起哄叫好,拱他再说,若说是不许媳妇去听书的,由刘十七带头,许多人家也都有了叮嘱,此时他们背后都起了一层白毛汗,纷纷垂下头去,不敢和金逢春扫过来的眼神对视。
刘十七虽然矢口否认,但金逢春却并不理会,而是从怀中掏出了又一样买活军的离奇‘仙器’,长条形,通体泛着银白,金逢春在上头按了一下,其便突然发出人声,虽然有些不太像,但却正是刘十七的原话,便连方言的腔调也一般无二,“娘个咀儿,说几句话便被带走了?这买活军和从前的官府比,可不就是土匪?自从他们来了,咱们得了什么好?”
甚至连一旁村民们的低笑都没有漏掉,人群们听着这白盒子里传出的人声,不由都纷纷惊呼了起来,有恐惧的,往后闪躲,激起混乱,也有人迫不及待跪下大礼参拜,口呼‘六姐显灵’,种种情状不一,刘十七更是惊得面无人色,不知不觉,身下发出淅沥之声,传来一阵骚臭之气,身旁人惊叫道,“尿了尿了,吓尿了!”
哪怕他身边多是刘姓亲眷,慌忙间亦是走避不迭,金逢春‘咔’地一声,将仙器关上,冷冷道,“妖言惑众、煽动人心,刘十七,我问你,你买不买活?”
刘十七却恍若未闻,而是望着她手中的银白小盒子,双腿抖颤,喃喃道,“我的魂,我的魂。”
他面色逐渐清白扭曲,忽然惊叫一声,向金逢春方向扑来,叫道,“把我的魂还给我!”
‘锵锵’几声,金逢春身边的买活军大汉抽刀出鞘,做了防备姿态,但刘十七还没扑出几步,便骤然摔倒在地,口中荷荷地吐出白沫,身下屎尿俱下,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李小青‘救人’两字还没喊出来,在众人恐惧至极的惊呼声中,竟是活活吓死在了当场!
第112章 猴群吓尿了
“呼……”
夜已深了, 李小青把最后一瓢水泼在头顶,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快速擦干了躯干上的水滴, 穿上细棉布做的短打里衣, 解开了张在院子这一角的粗麻布, 转身又将其连铁丝一起取下,撩在晾衣绳上晾干。趿拉着凉鞋走进厢房,“主任还没睡呢?”
屋内蜡烛还没熄,金逢春坐在桌前, 桌上摊着笔记本, 她一手握着炭笔, 一手还在按揉太阳穴,有些疲倦地说, “今天的工作日记真不知道该怎么写。”
确实……李小青想到下午的混乱也是心有余悸, 他们今日本来还要去泉村的,但下午的意外打乱了全部安排。县里和村里吃公家饭的几十人齐心协力喊了近半个时辰才控制住局面,接下来则是漫长又反复的教育过程——刘十七被‘录了音’, 接下来便因为‘没了魂’,喊着‘把我的魂还给我’,竟就这样死了!这让刘家村的男女老少该怎么想?
不说别人, 哪怕是李小青自己,当时也是腿肚子转筋, 本能地想要后退逃跑, 远远地离开这个邪器,也免得被摄了魂去。更别说刘家村那些勉强从扫盲班毕业的农户们了, 要不是买活军的兵丁们在场, 十几柄钢刀都拔了出来, 会发生什么事真不好说。天知道吓坏了的村民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夺过邪器砸坏这是起码的,乱中会不会有人乘机要杀人伤人,按当时那气氛根本就说不清。
即便是有刀,当时的场面也是混乱不堪,根本没人能完整描述到底都出了怎样的乱子,有人要逃,有人要虔诚跪拜,这就又带来了踩踏,受伤的远不止刘十七一个,李小青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晦气——明明只是很简单的工作,却是从黄富开始便出了乱子,这已经是第三条人命了,或许还有第四条、第五条,因今天有两个人被踩踏得喘不上气来,村里也没有大夫,当时天色已晚,来不及去城里,只好等明天看,若是没恢复过来,再往城里送。
这只能说是倒霉,但也是直到现在才有时间来沮丧,之前所有人都在忙活,喊得声嘶力竭,嗓子都哑了。从金主任开始,许多人轮流试用那只‘录音笔’,一开始是金主任自己用,眼看那录音笔中传出她说的‘这是仙术,不是邪术’,众人这还不信,于是又由买活军的兵丁试用。
果然,买活军的几个兵丁也好,鼓足了勇气的张文和李小青、钟勤快也罢,都平安地从被录音的危机中存活了下来,一切正常,并没有被摄了魂去,金逢春又叫了过年到县城看过‘仙画展映’的李村长出面作证,众人得知了买活军的确有仙术能够收录声音,甚至是人像,这才半信半疑,镇定了下来。
——不过,以李小青来看,李村长的话也说得不是很情愿,因为他自己或许还有点怀疑今年过年时见到的是真正的仙女,而非是画像。
到了此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人们总算逐渐镇静了下来,还有些人机智地回忆起了刘十七的祖父,也是三十多岁年纪,夏天在地里干着活,很突然地便栽倒了过去,死状和刘十七一模一样,也是屎尿齐出、腌臜不堪,忽然间就没了气息。看来刘十七的死或许和买活军无关,而是他自己的时辰到了,恰好赶巧罢了。
买活军的兵士又说,这叫‘家族病史’,也不是所谓的做多了坏事遭天谴,只能说明刘十七这一支血脉的心脏容易有问题,不能大悲大喜,也不能过于劳累,大夏天下地干活,天气太热,出汗又多,一口气喘不上来,心当时就爆了,这就死了。——他们还说若是这样,刘十七的心口很快便会青紫起来,这是因为血都出在了里头。
听了这话,刘十七的叔祖父便大叫了起来,原来刘十七的祖父在换寿衣时确然也被发现了胸口青紫,当时村里还有传说,是他亏心事做多了,‘挨了神仙的窝心脚’,村里许多人议论几年,以为刘家关起门来还不知是怎么的男盗女娼,刘家人觉得自己受了冤枉,一向是耿耿于怀,直到现在才因为一个不肖子孙洗刷了多年的冤屈。
有了从前的佐证,人们这才彻底相信了那录音笔并非邪器,这件事至此算是平息了一半,李村长分出几个人料理刘十七的后事。流程这才能继续下去,买活军的吏目让村里的人家按户过来登记,一户一户的询问,给不给女眷确田,女眷要不要出去做工。
——之所以说是平息了一半,是因为几乎所有人家都柔顺地选择了买活军的倾向所在,本村的女眷全都确田,也都统一登记出去做工。是以,也不能说这件事就完全过去了。因为李小青他们在登记时可明显地感觉到,农户们的选择并不是基于自身的利益,而是出于还没有完全散去的恐惧。他们的底线一下又回到了买活军刚入驻吴兴那段时间,‘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了’。
他们心中的畏惧或许还需要很久很久才能完全平息,在此之前,对买活军的态度只怕都会和眼前这样,顺从中带着深深的恐惧,有点‘敬而远之’的味道。
但,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件事是显著地降低了他们办差的难度,甚至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刘家村因此逃过了金主任准备的后几样手段,原本许多村民都要因为没有驳斥刘十七的谬论而受罚——扣政审分,记入档案,而且情节最严重的还要多缴纳谷子。不过既然当场就死了人,而且后续还闹出了这样的热闹,村民们也变得极为配合,也就不好再坚持原计划了。
虽然今天是一出闹剧,但仔细想来,其实结果对买活军还是只有好处的。李小青不禁畅想,倘若吴兴县的所有村子都对买活军怀有如此程度的畏惧,那么吏目们的工作该有多么的容易展开啊,不论是给女娘确田,还是鼓励婚姻自由、消灭旧式婚书,消灭溺毙女婴的传统……只需要吏目们发话,这帮被吓破胆的老百姓还有敢不做的吗?她真觉得之前那样耐心地说理,那样仔细地考虑完全是一种浪费!
虽然这样的想象能给她带来很大的快乐,但李小青也不能让自己完全沉浸在想象中,她心里有一块还是沉甸甸的,不仅仅是因为刚刚目睹了刘十七的死亡——她从前是农妇,杀鸡杀鸭常见的,都说农村人心狠,李小青不予置评,反正她很多时候对生命的逝去有一种漠然的态度。像刘十七这样的人,死了就死了,关她什么事?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让她过不去的还是刘小玉的案子,因为这案子是和她有关的,李小青没有打扰金主任,拿起换洗衣物转身悄然出屋,借着月光,从缸里舀了一盆水来搓白日穿的衣物。
因为这衣服没有沾脏,只有汗气,倒是不用回包袱里找胰子,搓两把晾起来,第二日一早就干了。眼下天气这么热,她们下乡做事,不每日换洗是不成的,否则第二日出门,别人身上干干净净的,就你身上一股汗味,说话办事还怎么能服人呢?
若是在城里,洗澡还能去澡堂,到了乡下,女人洗澡就只能是这样,自带铁丝、帘布,在院子里围起来洗,男人就要方便得多了,一群人到小河、池塘里洗澡都是常见的,黄家的案子最让人烦恼之处就在于此,先是黄母,这又死了个刘小玉,刘家村现在都没人敢在这水塘里洗澡了,大家只能另去寻河。
这一点也让很多村民愤慨,觉得黄家一家三口都不是什么好人,为何不死在自家宅子里,偏在池塘里给人添堵,便是吃晚饭时李村长也在念叨这事。——李小青和金逢春就住在村长家的后屋里,其余的买活军兵丁则分别到村里去投宿了,买活军还会给一两文的住宿费,算是包了饭钱在里头。
常下乡的岗位就是这样,自然是没有在城里待着那么舒服,但李小青是不抱怨这些的,因为她自以为自己既然是第一批女吏目,便不愿给人落下‘女吏目要比男吏目娇气’的印象,凡是男人能做的,她都要做得到,而且要比男人做得更好。
有了这一层雄心在,平日里她在乡下度夜时,越是简陋将就,便越是有一种仿佛在历练自己、证明自己的豪情,目前来说,她的目标是让钟勤快也心服口服地竖起大拇指,说一声‘李大姐硬是可以’,不过今晚李小青心绪很乱,这份豪情仿佛也跟着淡薄了。
“主任,”再次进屋,见金逢春居然也还没睡,手底下的工作日志只写了几行。李小青禁不住就说道,“也不知你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我也觉得这工作日志不好写。”
金主任啪地一声合拢了笔记本,看得出来,她是切换到了‘主任状态’里了,“怎么说?村长他们该都睡了,你讲吧。”
因为刚上位没有多久,李家的房子还是木板房,隔音并不好。李小青声音不大,“我是老想着刘小玉……哎,主任,我觉得是我害了她。”
金主任似乎并非是因为刘小玉烦恼,她的面容没什么触动,“为什么会这样以为呢?你觉得自己在妇女读书会上宣扬得太夸张了吗?”
李小青是觉得自己说得过头了,搞得农妇们太过于憧憬城里的做工生活了,但她也由不得想为自己辩解,“其实我……我就是如实地说了我生活上的一些改变,也并没有怎么夸大,我是想着先把火扇起来了再泼冷水……能从村里捞多少人出去就捞多少人出去,至不济也帮她们确田……我想教会她们争取自己的东西!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才刚开始就死了人,是吗?”金主任冷静地说,“而且这完全是因为你带来的变化而死的,你觉得你有连带的责任,因此心里很过意不去。”
李小青点头称是,她有些好奇,大胆地打量着金主任的脸色,“主任你……是怎么想的呢?”她归根到底也就只是个执行者,此事在吴兴县的推动者完全是金主任,但看起来金主任似乎不是很在乎刘小玉之死,她更在乎的是这件事给她的计划带来的后续影响。
金主任也看了她几眼,总的说来,金主任在工作中还是很亲切的,没太多架子但不乏威严,也乐于指点下属。
“其实我今年去上提高班的时候,也问过六姐类似的问题。”她拨了拨烛芯,灯火因此明亮了一瞬,在金主任脸上投下了光影。“当时正是我得到批复,进行确田试点工作的时候,我在班上问了六姐,我说,钟勤快的预料是有道理的,如果我们开展妇女确田,开展组织妇女务工这一系列的计划,那自然会有很多的女娘可能会如同钟勤快一样,在确田、务工、离婚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消逝,就像是刘小玉,如果不是刘四嫂机警,瞧见了黄富脸上没擦干净的血迹,那很可能黄富现在就逍遥法外,这辈子都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即便他被抓住了,但刘小玉已经死了,再也没法复活过来,除非六姐愿意降下神迹——但六姐好像很少直接展现这样的神迹,多是像今日这样,通过一个个仙器来达成匪夷所思的效果,譬如那个录音笔……这怎么可能是人间能有的东西呢?现在唯独的问题大概只是六姐到底是什么神仙了,是梨山老母、无生老母,还是最近突然传出来的天妃娘娘……
李小青乱七八糟地想着,又赶快收束心神,仔细地听着金主任的复述,这番话一定给金主任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的语气也有了微妙的改变,似乎很像是李小青曾见过一面的,谢六姐的语调。“六姐说,但人总是要死的,人也总是会死的——这一切还是数学问题。”
“数学问题?”李小青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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