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如果明年气候还不错,没有什么岔子的话,产量可能还会更高。”
他们又高兴又有点发愁地说,“毕竟刚开垦的田地,总是需要两三年才会彻底熟起来——到时候,那就犯愁了,这么多稻谷,该怎么运到占城港去呢!再要修木筏的话,连河都要堵住啦!”
这的确是个问题,因为平原上水网密布,要修路就意味着架桥——这就尴尬了,桥要造得高,就需要好匠人,造得矮,那就容易在雨季被冲垮。不架桥的话,运米就总是始终需要船的帮忙,不然的话,村里就要造库房,大家得小心地储存多余的稻谷,免得它们在炎热潮湿的天气里发芽了。这也是之前定他们的村子里,不想种太多稻谷的原因,这东西卖不上价钱,还很占地,路不好,在不好运出去的情况下,什么都种一点,才能满足各方面的需要。
不过,现在有了那股子牛劲儿,问题就不会再是问题了,或者说,它不会长久地成为问题——没有路就修,没有木筏就造,本来南洋的树就多,要造梯田也是要砍树的,名贵的材料,能卖上高价,普通的木料刚好拿来做木筏,不追求耐用,只要能运个一两年的米就行了。
至于原本紧缺的人口——现在多得是,天南海北跑过来的客人,不是个个都擅长种田,但很多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就算不会——现学就是了,人都在这里了,还有这么多,现在也不打仗了,不正就是为了干活的吗?
“这样看,乡下的日子,还比城里好过一些呢。”
至少,在现在的大平原上居住,已经不像是定第一次南下时那样辛苦了,他们也很快地发现了这一点,当他们在火塘边,闻着燃烧草药的清香,看着小飞虫一边接近火苗,一边在烟雾中乏力地挣扎飞舞,最后坠落下来,同时,嚼着配了小鱼干和鱼露做馅料,点了酸梅酱,还有盐水毛豆做配菜的饭团时,定的一个同学,用心满意足的语气这么宣布。
他看起来是一点也不留恋在占城学习的日子,对于被临时调成教师的命运,完全欣然接受了。“这风,多凉快啊!还有这么多菜吃!”
的确,定他们第一次离开家乡时,很多村子都只是刚刚开始恢复,在村子和村子之间,是大片的旷野丛林,绿色浓到了让人心惊胆跳的程度,似乎随时随地都能从里头钻出一条大蟒,人们只能心惊胆战地在这样的荒野中暂且栖息一小会儿,就像是个被排斥的入侵者,连呼吸都不自觉的小心翼翼。
但仅仅不过是几个季节之后,这里便成为了彻底的人类的世界,当然,树仍然是必不可少的,那些河边的红树林——谁也不会去砍伐它们,红树林可是天然的水位线,要看河
水涨到了哪里,直接看它们就行了。
但在其余那些地方,树少了,竹林、吊脚楼、田地……人类很快地就成为了这片大地的主人,即便他们并非定的同族,可当他们同处旷野中,面对着自然那危险的浓绿时,不同就显得微不足道起来了。这片土地变成了人类的地盘,不再是自然的主宰,当他们从大树下转到火塘边,在吊脚楼下拉起吊床时,自然也为平原的变化感到了欢喜。“这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了。”
“不知道家里变得这样了,来的时候,这里还不如我们家,现在,这里比以前的家里好了,那么现在的家里应该也比以前更好——”
“总算又吃上小鱼干和菜了!”
也有些人为吃食质量的恢复而感动,这也是实在话,离开了占城之后,大家不说能吃上什么肉,但至少可以重新吃到菜和酱料了,这些东西,在城里价格很贵,但在村里却不过是动动手而已,村里人本来就会种菜做酱——虽然也有人来买,但他们依然会留下自己吃的份量。
这些村民们不是那样想要钱,钱对他们来说,也是拿去换家具、衣服,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得更好,在吃上的享受也是一样。甚至很多时候,他们根本就不卖,觉得卖掉的钱也并不是特别多,可还要再花力气去重新做酱,就有些懒惰了,宁可完全留着自己吃。
卖酱卖糖卖得最多的,是外来的新客人,他们对享受要淡薄得多,总是很乐意积蓄,不过或许也是因为他们刚落脚不久,缺的东西还是很多,所以总是忙忙碌碌地,停不下脚步。
村民们的选择,对旅客们来说当然是好事,他们吃着熟悉的味道,就好像回到了家乡,同时也尽情地享受着村庄内清新的空气和清凉的夜风。村子里的牛粪鸡屎味,比起占城简直就不值一提,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一离开占城大家就觉得凉快了很多,这大概是因为占城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建筑也多,风吹不透,简直就像是一座大火炉一样,日以继夜地蒸烤着里头的住民。
“你们知道吗,占城国王都受不了城里的味道了,现在他经年累月地住在城外的寺庙里。”
“谁不想走啊!那个味儿!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顾不上挑拣,都是有个去处就立刻走了。”
“你们的衣服带够了没有,听说
我们要去的山里可冷了,甚至有可能要穿上毛衣……”
“毛衣,什么是毛衣?”
“你没有见过吗?就是在港口的毛线店里挂着的衣服,你去过毛线店没有?什么,你居然连毛线店都没有去过!那书店呢?你不会连《经书故事集》都没有看过吧!”
同伴们叽叽喳喳地讲述着占城的各种小道消息,接待他们的村长,则竖起耳朵很感兴趣地听着,定逐渐打了个哈欠,在吊床上翻了个身,他的眼皮已经相当沉重了。他朦胧地想:北边到底能有多冷……甚至要穿毛衣吗?怎么祭司老师不是这么说的,但或许祭司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他们是来自很北地方的番人,就算在冰天雪地里也可以只穿两件衣服,话又说回来了,什么是雪啊?在离开村子以前,他完全没有听过这个词,也不知道这会是什么东西……
他们在北方,能看见雪吗……
定这个朦胧而有些荒谬的向往,毕竟没有成真,不过北部的气候也没有祭司老师说得那样轻描淡写,的确还是要比占城寒冷很多,定一度感到自己是真的需要棉袄,在他最后安定下来当教师的村庄里,最冷的月份,早上起来他要穿三件——
后来,他的学生送给他一件里面絮了一点棉花的马夹,定对此非常的喜爱,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袄子’,尽管与此同时,他的学生们最多也就是把衣服的领子给扣好,最多是在衣服外面再加一件布衣,同时把裤子放下来,并且称许这几个月的气候是‘难得能大口吸气,挺清凉’。而在这种时候,洋番祭司甚至还穿着短袖短裤,外加凉鞋呢。
对气温的感知,足可以说明北部村落中的居民有多少不同了,根据定的观察,虽然都是新客人,但北部这批新客人,和她老家乃至大平原上的新客,似乎从语言、身高、长相、饮食和习俗上,也有很大的区别。从占城方向北迁的汉人,好像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壮,同时他们的饮食习惯也相当不同。
那些北迁汉人,他们也很会用米来做吃食,也很会做鱼,虽然做法不同,但可以看得出,他们是习惯于本地出产的。但这些新客人呢,他们好像只会蒸米饭吃,同时还要跟着村民学做鱼,对于本地的一些香料,也很陌生。他们应当是从更远的地方突然迁徙过来的,而且,在定私下来看,他们受教育的程度不如在占城上过好多年学的那些北迁农户。
那些北迁农户说,他们是因为占城附近的耕地不够了,为了补贴而主动往北迁移开荒的,在此之前已经上了很久的课,当然打了很好的基础,学习习惯比定或许还强。而这些南迁农户,他们中大多数人连拼音都不认识,根据他们自己说,他们本来也不生活在知识教的地域里,是用了几年的时间,陆续一步步从老家迁徙过来的。
“太旱了,没饭吃。收成一年比一年差,第一年走了一部分,大家多种点地,还想着能不能就这样,也就缓过来了,不行,第二年又是旱,大家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第一年还有人不愿走呢,第二年一商量,既然都带了信来,说是南边的气候好,种地能有收成,反而大家都想走了——树挪死,人挪活!”
“头一趟,大家都怕这个怕那个的,可等有人去趟开路了,你猜怎么着?能喘气的就都想走了!你说这人变得快不快吧!都说那五尺道上几千年没这么多人,那栈道都修好了,几乎全换新了,怎么呢?就是人多呗,那木材也没什么难运的,你一手我一手,玩儿似的就运过去了!”
虽然已经在南边生活了一段时间,但他们的官话还是带有老家的口音,和定之间颇有点儿南辕北辙的意思,说的都是官话,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要让彼此听懂可得费一番力气,反反复复地讲了小半天,定才算是明白了他们的路线:大概是翻山来的,而且是他未曾见过的高山,人们在山里修了路,叫做‘栈道’,靠着人力,把很多年前的栈道翻修了,还加宽了,又从一条很古老的,有几千年历史的‘五尺道’上经过,进了彩云道之后,再有一些人,又翻了山,跑到这里来种地了。
栈道……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东西,为什么要修呢?难道进山不就是在树林间趟出一条路来吗?还要修什么呢?还有那几千年历史的五尺道,这也给定带来了很多迷惑,他不知道几千年到底有多久,别人和他说,几千年前修这条路的时候,安南还是汉人管理的一个郡,定也相当的茫然。
因为他一直以来认为,自己所属的也就是管家和地主的田庄,安南是一个别人告诉他的词,别人说他是安南人,他也并不反对,但打从心底,他并没有对这两个字的什么情感联系——现在,比起把自己当安南人,他觉得自己更愿意承认他是知识教的祭司学徒,是一个会说两种语言的,刚刚开始试着教学的语言教师。至于说在历史上,安南接受谁的管理,他对此半点也不在意。他比较感慨的是这份记性——几千年的事是怎么能记到现在的,还这么清楚?
除开这些之外,更深的疑惑来自于他们最后的远行,“不是说,过了五尺道之后,就很好种地了吗?为什么还要再翻一座山,多跑一段路呢?”
“哦!那是因为彩云道也快被占满了。那里适合耕种的地方本来也不多的,毕竟是山区么!”
这些人告诉定,彩云道的交通不方便,运米运货很麻烦——这个理由总算是定能理解的了。他也热切地点起头来,“我们这里去海边很方便,应该都来我们这里种米。”他认为这是很好的事,因为汉人来了,就意味着本地能得到仙种,农民少种地也能得到和从前一样的收成,多余的米也有买家,而且,来卖货的商队会变多,商品也比从前丰富而便宜,这全都是因为汉人来和他们一起居住而发生的好的改变。
定的确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和他的土人学生们说的,“几乎没有什么坏处,全是好处,他们还把地主都赶跑了,收的赋税也很低——分出去的虽然是地,可如果没人来买多余的粮食,再多地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卖的货价格也很便宜那——用米直接就能换,那么好看的布,便宜得就像是不要钱——”
这都是有道理的话,当然,也有人说收米的价格会不会太低了——有些敏锐的农户,天生有点小聪明,已经意识到了,好像知识教现在很缺米,便立刻天才地发现,或许可以借着这股需要,说动大家一起给米涨价。不过他们也回答不了定的反问:就算把米的价格涨到原本的一千倍,那么,难道商队不会把货的价格也跟着涨上去吗?
知识教已经有一整个大平原在产米了,定对此是非常了解的,少了一个地方的产量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村子如果不从商队买货,又该去哪里买呢?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能产出大家需要的铁器、布料和药材了。如果村子里发生了疟疾,商队把金鸡纳霜的价格抬高到原本的一千倍,农户们又该怎么想呢?
从各方面来讲,似乎都应该感激赶跑了地主的知识教,但定也理解村子里一些悒郁不乐的情绪,因为毕竟……
分出去的是地,而且,周围一些本来的荒地,也出现了陌生的,完全由新客人组成的村落,走出去的时候,路上遇到的行人,说的都是自己听不懂的话——这的确好像是一种让人感到不安的转变。
本来,如果祭司常常来的话,或许这情绪会很好被安抚下来,但祭司毕竟是太忙碌了——村子的数量、住民的数量都在持续暴增,祭司们哪还有时间主持学习呢?光是为了这些人的仙种、耕种、收成,都忙得团团乱转了。定也只能从语言教师的职位出发,尽量缓解大家的情绪:这也是正常的,担心被欺负,这样的话,不如把官话学会,如此就算是吵架也能互相听得懂,不然,连架都没法吵,不是吗?
让他觉得很荒谬的是,不论是土人还是新客学生,最开始学会的对方语言,好像还真都是骂人的话——不过在他竭尽全力的维持下,村子里毕竟没有发生什么斗殴事件,平平安安地渡过了第一个季节,定的权威也因此初步得到了树立——虽然他还只是语言教师,但因为祭司实在忙不过来,实际上他现在承担的,完全是村长的职责,不论是对上的汇报,对下的交代,大家都很自然地来如果没有新客人来的话,村长还会这样听定的吗?
即便不去占城上学,定自己也能琢磨出答案,因为这是很显然的。当然,如果没有新客人,也就不会有定这样一个看似是教师,实则似乎又是村子里最有权威者的人出现了。
祭司有什么事情都找定,而祭司又掌握了来村子里的商队和仙种,所以,不论定本人是怎么想的,实际上,他已经成为了祭司在村中的代表者,没有他的谅解,村子里的百姓是怎么也不敢违逆祭司的指示的,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所谓的指示,可能只是祭司在很久以前随口说的一句话,现在已经不再适用了,但土人百姓依然对祭司充满了敬畏,就连这点风险也不敢冒。
至于定呢,在占城学习了这么久,他骨子里这种根深蒂固的敬畏,的确被洗刷掉了不少,因为他对祭司还算是了解的,知道他们并没有想得那样神秘莫测。甚至,当百姓畏惧着得罪祭司的时候,祭司其实也在担忧百姓不能理解他们的工作。他想,如果气候的确不再适合种第三季水稻的话,那么他们改种其余作物,祭司或许也不会太为责怪的——
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能一口答应下来呢?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首先定要确定的是,这一季不种稻谷了种什么——荒在那里是不行的,按照定在占城学习的知识,田地是可以通过套种实现元素归还,让地力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
如果这一季不种稻谷,那就要种有肥田效果的作物,而不是如北人们设想的那样,改为种抗寒能力比较强的土豆——他们是北方来的,对‘金豆’有刻在骨子里的喜爱,根据这些新客人的说法,如果不是有金豆,可能早十年乡里就乱起来了,所以他们不论是走到哪里,都很想把这种作物种下去。在北边的彩云道,他们带来的金豆也很快就扩散开了,金豆也是所有作物中,自留种表现相对最好的一种,这也是他们偏好金豆的一大原因。
同样的,土人们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们是根本不想再种作物了,他们按照老观念,认为地是需要休息的——定是过来人,他知道这种想法是非常难以改变的,就像是他用了很久才接受人可以活到五十岁之后一样,土人对于用套种、间种的方法来弥补三季稻耗费的地力,这样的做法,始终是心存巨大疑虑的,他们很害怕地力被完全耗尽,
几年后就再也长不了庄稼了。他们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对于土地的感情,自认为不是外来人能理解的,这也是长久以来,存在他们心里的一个结。只是因为受到了不交地租的诱惑,他们才会这样拥戴知识教,否则,早就反抗知识教这样频密的耕作安排了。
村里的耕地,气候条件其实很复杂,因为是梯田的关系,山里的气温偏低,较为干爽,河边的洼地则温暖湿润,但有时候水量过于丰沛,除了水稻外完全种不了别的,如果今年河洼地都种不了第三季水稻的话,那山里的梯田肯定全没戏了。
定现在很后悔他在占城时学得还不够努力,他把大量时间花在学语言上了,对于种地反而有些轻视——他当然会种水稻了,也会伺候仙种,既然如此,他就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还有什么需要去学的,现在就显得很困窘了:他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作物来间种,也不能随便开口,免得影响了下个季度水稻的收成。
“这件事得问祭司。”最后,定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得去给你们要种子——这件事非祭司发话不可,地空着肯定是不行的。”这句话堵住了土人,他又赶紧加了一句,“就算不考虑别的,种了金豆,商队收吗?金豆产量很高,这里这么湿,收下来之后,如果它发芽了呢?那就都不能吃了!”
当然,晒干磨粉也是可以的,但这也需要闲工夫,而且新客人们的确也没有种子——如定所说,他们带来的一些土豆,早就发芽了,被他们种在屋后,虽然也结了果子,但肯定不够给全村种的。更何况,新客人也不肯定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金豆的收成怎么样。于是,他们都督促定尽早去找祭司,并且担保,在定离开村子期间,一定互相帮助,绝不吵架。
如果真能减少摩擦,那要定怎么奔波,他也心甘情愿了。他看大家都很认真,不像是说谎,就姑且信赖了自己的学生们,匆匆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上一个相对比较聪明的学生,有点漫无目的地出发了,沿着村子一个个地打听着祭司现在的行踪:祭司现在也忙得不得了,原本他一个人可能只管十几个村寨,人数很少,现在,这几年间,村寨变成了一百多个,祭司就光在每个村子里巡视,一年就差不多都在路上了,更何况他也要去县里忙呢?
定大概两三个月能见他一次算是很多的了,哪怕
找他,村子里的大事,没有定的点头,可是没办法在土人和新客人这里形成一致的。
“大老师!”
“定哥腻!”
在收成结束后不久,刚刚协调着大家把米给运出去了,又登记了很多大家需要的商品,往县里送了信回来,刚歇息了没有一天,就又被两边有威信的带头人给一起请到了村头的大树下,大家时而用自己的语言,时而用很不娴熟的,对方的语言,又请定在其中充当翻译和主持,商议起了村子里的大事。“今年,大家都感到天气比往年要冷,雨水也没有往年多,我们害怕,哪怕是山下的低洼地,下一个季节如果还种稻的话,可能收成会没这一季这么多,但是,现在祭司们是希望我们能种稻子的——”
听到这个开场白,定的头皮一下就发麻了,一直麻到了手指尖,这是他最害怕的事,因为他的确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他还没学到这些就出来了啊!
可,他的抗拒也阻止不了对话的继续,来自双方的眼睛,全都发着信赖的光,紧紧地盯着他,虽然口音不同,但意思却居然出奇的一致:
“定哥,下一季我们究竟种什么,怎么种,我们想请你来做主,只要你发话,我们汉人/土人——我们都听你的!”
第1108章 无规矩不成方圆
如果没有新客人来的话,村长还会这样听定的吗?
即便不去占城上学,定自己也能琢磨出答案,因为这是很显然的。当然,如果没有新客人,也就不会有定这样一个看似是教师,实则似乎又是村子里最有权威者的人出现了。
祭司有什么事情都找定,而祭司又掌握了来村子里的商队和仙种,所以,不论定本人是怎么想的,实际上,他已经成为了祭司在村中的代表者,没有他的谅解,村子里的百姓是怎么也不敢违逆祭司的指示的,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所谓的指示,可能只是祭司在很久以前随口说的一句话,现在已经不再适用了,但土人百姓依然对祭司充满了敬畏,就连这点风险也不敢冒。
至于定呢,在占城学习了这么久,他骨子里这种根深蒂固的敬畏,的确被洗刷掉了不少,因为他对祭司还算是了解的,知道他们并没有想得那样神秘莫测。甚至,当百姓畏惧着得罪祭司的时候,祭司其实也在担忧百姓不能理解他们的工作。他想,如果气候的确不再适合种第三季水稻的话,那么他们改种其余作物,祭司或许也不会太为责怪的——
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能一口答应下来呢?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首先定要确定的是,这一季不种稻谷了种什么——荒在那里是不行的,按照定在占城学习的知识,田地是可以通过套种实现元素归还,让地力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
如果这一季不种稻谷,那就要种有肥田效果的作物,而不是如北人们设想的那样,改为种抗寒能力比较强的土豆——他们是北方来的,对‘金豆’有刻在骨子里的喜爱,根据这些新客人的说法,如果不是有金豆,可能早十年乡里就乱起来了,所以他们不论是走到哪里,都很想把这种作物种下去。在北边的彩云道,他们带来的金豆也很快就扩散开了,金豆也是所有作物中,自留种表现相对最好的一种,这也是他们偏好金豆的一大原因。
同样的,土人们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们是根本不想再种作物了,他们按照老观念,认为地是需要休息的——定是过来人,他知道这种想法是非常难以改变的,就像是他用了很久才接受人可以活到五十岁之后一样,土人对于用套种、间种的方法来弥补三季稻耗费的地力,这样的做法,始终是心存巨大疑虑的,他们很害怕地力被完全耗尽,几年后就再也长不了庄稼了。他们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对于土地的感情,自认为不是外来人能理解的,这也是长久以来,存在他们心里的一个结。只是因为受到了不交地租的诱惑,他们才会这样拥戴知识教,否则,早就反抗知识教这样频密的耕作安排了。
村里的耕地,气候条件其实很复杂,因为是梯田的关系,山里的气温偏低,较为干爽,河边的洼地则温暖湿润,但有时候水量过于丰沛,除了水稻外完全种不了别的,如果今年河洼地都种不了第三季水稻的话,那山里的梯田肯定全没戏了。
定现在很后悔他在占城时学得还不够努力,他把大量时间花在学语言上了,对于种地反而有些轻视——他当然会种水稻了,也会伺候仙种,既然如此,他就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还有什么需要去学的,现在就显得很困窘了:他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作物来间种,也不能随便开口,免得影响了下个季度水稻的收成。
“这件事得问祭司。”最后,定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得去给你们要种子——这件事非祭司发话不可,地空着肯定是不行的。”这句话堵住了土人,他又赶紧加了一句,“就算不考虑别的,种了金豆,商队收吗?金豆产量很高,这里这么湿,收下来之后,如果它发芽了呢?那就都不能吃了!”
当然,晒干磨粉也是可以的,但这也需要闲工夫,而且新客人们的确也没有种子——如定所说,他们带来的一些土豆,早就发芽了,被他们种在屋后,虽然也结了果子,但肯定不够给全村种的。更何况,新客人也不肯定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金豆的收成怎么样。于是,他们都督促定尽早去找祭司,并且担保,在定离开村子期间,一定互相帮助,绝不吵架。
如果真能减少摩擦,那要定怎么奔波,他也心甘情愿了。他看大家都很认真,不像是说谎,就姑且信赖了自己的学生们,匆匆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上一个相对比较聪明的学生,有点漫无目的地出发了,沿着村子一个个地打听着祭司现在的行踪:祭司现在也忙得不得了,原本他一个人可能只管十几个村寨,人数很少,现在,这几年间,村寨变成了一百多个,祭司就光在每个村子里巡视,一年就差不多都在路上了,更何况他也要去县里忙呢?
定大概两三个月能见他一次算是很多的了,哪怕是收获季,祭司也不见踪影,他有一种感觉,可能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会被正式提拔为祭司——定想到这里,感到的不是激动而是害怕,他学会的东西还太少了,深感承受不了这个重担,而且让他焦虑的是,他现在也很难找到自己在村里学习的办法,定还不能完全靠自己看懂教材,但又有谁能来教他呢?
“百年好合!恭贺新婚!”
“多谢招待!”
“是的,一定也帮你们问问!”
带着他的学生,定走过一个个村寨,接受到了不少热情的款待,这会儿正是收获的尾声,刚卖完了庄稼,新的秧苗也还没有栽培出来,农户们都抓紧时间办喜事,他们见证了不少婚礼,其中不乏有土人和新客人之间的联姻:
尤其是北面这里,战事很多,征兵死了很多男人,有些村子女多男少,正好和新客人的性别倒了过来,在语言还不完全相通的情况下,都有不少婚姻不知怎么就缔结了。大多数教师都认为这是喜事,这种融合的婚姻,是土人和新客人之间和平相处的基础,所以他们很积极地帮忙操办,定也领了好几杯喜酒,同时他吐露来意时,也有很多村民表示赞同,这些都是居住地气候较为偏冷的村子,他们也觉得今年第三季如果还种水稻,收成不会太好。
在如今的北部,如果不会说官话,行路可没那么顺畅了,他们经过的村子,大多都是土汉交杂,但也有很多新村落,纯粹是汉人的新客人开垦出来的,在这样的村子里,听不到一点土话,如果没有会说官话的,甚至是他们的同乡带领着,也很难得到村民的好脸色。
定对此,心里是有些意见的,他认为这些村子里也需要语言老师——之前,他去别的村子,都是直接找老师的,哪怕之前互相不认识,但只要说明了身份,都会得到热情的招待。但在这些村子借宿的时候,定就得特别小心,格外的客气,对款待再三道谢,也不敢随便乱走乱看。
村子里的人也异样地看着他们,要说完全是恶意,也不至于,但怎么说呢,的确是一种陌生的凝视……定想,这种隔阂,多数还是因为他们彼此互相很不熟悉的关系,因为互相陌生,丝毫不了解,礼仪什么的都不一样,就很容易发生误会,这样的单一村子,肯定更容易和隔邻的村子打群架。
还好定的村子附近,几乎都是混合村,也都有威望不错的语言教师。否则他的工作肯定会更难做,因为他们一项主要的职责就是预防打架,在自己村里调停就已经够不容易的了,更不要说和这些单一村做邻居。
在学生面前,定只能把委屈藏在心里,努力做出这很正常的样子来,因为他并不想让学生把‘单一村的汉人很凶,轻视老师’的印象带回村子里,引发更多矛盾。就像是没有察觉到村民的陌生一样,和他们一起上路的时候,定还热心地试图教他们说些土话,“方便你们和周围的村子做生意。”
“你的官话说得挺好的!”
其实熟悉了之后,大多数人也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只是他们的确对当地的土人很陌生,而且也确实和隔壁村子打过几架,对于土人存了一定的戒心——当然很重要的原因还有,单一村的百姓是基本不信仰知识教的,很多人甚至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教派。不像是混合村,新客人很快就入乡随俗,跟着一起搞苦修了。
对彼此完全陌生,太多不同的两种人来说,大家都信仰一个教,那就多了一个共同的话题,不信教的话,就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对知识教里出来的语言老师,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尊重。非得要接触了一阵子,相信定不像是‘那些恶邻’一样,大家才能逐渐说上点话,这些新客人说,他们也想学点土话,“不然远门都出不了,去修路也不方便!就是没人能教,哎,在这样的地方,不舒服得很,水土不服!总觉得很难安心扎根下来!”
语言老师的人数的确是有限的,都是优先派去混合村,想想这些单一村,在新的土地上的确也有一种举目无亲的感觉,难怪他们对陌生人有戒心了。据定所知,他们虽然也有田师傅,但不会长久停留在村子里,一个人也要管十几个村子,教了一季,就赶紧要去教别的村子了。
对这些常年种旱地作物的人来说,突然间转到种水稻,只是粗略学了一季而已,就没人管了,除了发种子收稻谷有外人来,其余都得靠自己,他们也的确会感到吃力和不安。
即便如此,他们有了一点余力,也还是要克服困难,去帮助修路,这种牛劲儿是让定很佩服的,他们之所以同路,也是因为祭司在工地上,而这些村民凑了干粮,要去工地义务帮忙。“能帮一点就是一点,闲着也是闲着,路早一天修好,后头过来的不也都是咱们的同乡!到时候——”
他们没有往下说,而是多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定好像没有听懂一样,也跟着笑了笑,但他心底也掠过了淡淡的不快:就现在,从占城到北部,大平原一路上已经全都是田地了,新客人……还能叫做客人吗?他们的人数都快超过土人了吧?
如果还要再来同乡的话,那……土人不反而变成了客人?到时候,他们的后代到哪里去找田呢?
上一篇:别人朝我扔泥巴,躺下讹他三万八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