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想到传言中,那个冒充东方贤人的女撒旦,她的手段有多么的丰富和酷烈,埃尔南也忍不住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哪怕只是听那些半疯的士兵提过几嘴,他也不想成为‘黑天使’窥伺的目标,黑天使那种阴恻恻的怪笑,似乎也有一种魔力,只是被模仿出来,都能在人心中留下深深的印痕。美尼勒城的大教堂成为了罪恶的证据,难道……他有一天也会被女撒旦打入京观塔,成为塔尖的点缀吗?
埃尔南忍不住又吞咽了几下口水,他心神不宁地在沙发上变换着姿势,又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似乎是要平息那股突如其来的幻痛,他再次确认,“你说,他们只是俘虏了民兵队,并没有当场处决他们?”
是的,当作战意志不是很坚定的时候,民兵队只是被俘虏,都成为了好消息了——只是被俘虏而已,多少也体现了定居点的态度吧?定居点也不想把总督区往死里得罪,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远东人好像其实不是特别喜欢打仗,他们还是很喜欢谈判的。俘虏民兵队,或许就是谈判的开始——如果能通过谈判解决问题,那埃尔南也求之……不,不能这么说……咳咳,只能说他也并不反对……
“带上会说土著语的翻译,再去拜访定居点一次,让土著给我们带路,去探访我们的俘虏,传递出我们想谈判的意愿。”
打,也尝试着打过了,既然出师不利,那就换个办法。埃尔南虽然是贵族,但并不傲慢,或者说,十几年前在吕宋的那一仗,已经把他的傲慢给打没了,他打发胡安又跑了一趟,去尝试着开启谈判:民兵队肯定是要换回来的,这可都是弗朗机人自己的血脉,也是他们在本地统治的基础。
除此之外,双方划定边界,互不干扰,这也是埃尔南能接受的条件,虽然这会让总督区的日子更难过,但权衡下来也只能接受了。他甚至还报了一点指望——如果能把银币结算谈下来,回复阿卡普尔科和美尼勒城的结算方式,那对总督区来说,反而是因祸得福,能让他们缓上很大一口气了。
当然,银币结算也是他的一个小试探,这件事肯定不是定居点能做主的,如果定居点敢就这件事展开谈判,那就说明他们能联系上远东渊薮,如果他们不谈,埃尔南也就知道该怎么拿捏相处时的分寸了。
远征的民兵队铩羽而归,虽然总督府明令禁止,但这个消息还是传遍了城里,甚至很多邻近的乡下都有人得到了消息,不少焦虑的主妇驾车进城打探消息,这也给总督府带来了一定的压力。埃尔南总督除了前些年吕宋大败之外,很少有如此食不下咽的时候,在焦虑的等待下,十余日光景一闪即逝,胡安等人带回了定居点的答复:
为什么说远东人不喜欢打仗,总是喜欢谈判?这一次,埃尔南总督是尝到滋味了,他对着定居点的答复,半晌无语,明明是看透了定居点的心思,却依旧感到了一阵一阵的无力——
银币结算,定居点说可以慢慢谈,他们已经把话回传了,这就说明他们的确和远东有快速联系的办法,不管用的是什么邪术。边界勘定、互不侵犯,这些都可以谈,当然俘虏交换也是可以谈的,胡安说民兵队的人都好端端地活着,吃得也不错,除了要做活和上课之外,没受什么折磨——但是,定居点提出的条件就有点刁钻了。
他们不要钱也不要物资,他们要总督用人来交换——这些被俘虏的民兵,他们的农庄、家庭中使用的所有奴隶,不分人种,全都要赠给定居点,用来交换这批民兵!
“这是这些战奴帮助我们的条件,我们素来信守约定。”
定居点的信差,一个能说流利弗朗基语的远东人,似笑非笑地说,“我想,总督您应该也能聆听到这些宝贵民兵,他们家人的心声吧,用不值钱的奴隶,来交换主子的自由——这难道不是很划算的买卖吗?”
如果是个愚笨的贵族,大概恐怕还真会这么想,但不巧,埃尔南总督多少有几分小聪明,他能够预见到这个交易背后蕴藏的陷阱,他肥厚的脖颈上方,那双狭长的眼睛少见地瞪大了,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邪恶的远东人,确认双方已经建立起了这样的默契——你知道这个约定背后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可我还知道,你没有半点办法,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一整个农庄的奴隶,一次性得到自由,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不在总督区广泛流传?!那些听到了这个消息的奴隶,他们又会怎么想?
虽然可以约定互不侵犯边界,但……明摆着的,这些邪恶的远东人,已经要把他们的触角探到总督区里来了——而埃尔南总督对此能有什么办法?
他没有半点办法!
第1117章 新生镇隐忧
【在定居点的建设中,不能说是完全一帆风顺,的确也有过困难和紧绷的时刻,但是,大体来说,在黄金地这块自古少有人居住的土地上,生存还是要比较容易得多……】
周老七写到这里,笔锋不由得稍微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他沉思了一会,才往下写道,【没有历史记载,是个突出的缺点,如果用历史来衡量文明程度的话,可以这样说,离开华夏,几乎都是蛮荒野地,唯一稍微能比较的,大概是欧罗巴了。
但根据学者所说,欧罗巴的历史记载之风,兴起得也很晚近,他们系统记载历史的意识成型得太晚了,很多古早历史都只能用史诗来呈现,但史诗几乎是不能当做信史看待的,太多模糊和夸张的地方了……
同样的现象也见于华夏周围的蛮族,只有真正经过中华教化的藩国,从教化实现的那一刻开始,才有真正的,可以用来参考的历史。不过遗憾的是,这种历史也常被毁去,只留下一些含糊的遗迹,一点点微小的希望——只要存在过,或许就有重现的一天,如果连存在都不曾有过,那就真的是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黄金地的历史,就遗憾地处在‘半点希望都没有’的阶段,如果把一整片黄金地大陆分为南北来看待的话,目前大家普遍认为,黄金地的精华在于南大陆,南大陆的气候更好,大多数地区都可以完全定耕化,而我们到达的北大陆,是更接近于鞑靼草原一般的存在,土著为游耕结合渔猎放牧——但是,很有趣的是,本地的畜牧业发展得相当晚近,还是伴随着欧罗巴白番的到来才兴起的。
这主要是因为黄金地原本是没有马的,也没有其余可以骑乘的大型牲口,土著要放牧,只能靠着一双腿,这是无法扩展牧群规模的,直到他们用数十年的时间,适应了马,不再把它当成一种神兽,并且壮着胆子去捕获了一些从白番那里逃逸后,逐渐形成族群的马匹,他们才开始发展畜牧业。
到如今,已经有不少土番学会了放牧,但也有不少依旧坚守旧俗,还是游耕制结合渔猎采集,其实如果没有白番,他们这样的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因为这里的土地一直是很多的,人丁颇为的稀少,还受到了瘟疫的重大打击,根据我们从南边来的新成员介绍,天花、白喉、伤寒、斑疹等疾病,在南大陆造成了非常惨烈的减员,在一百多年以前,白番刚刚来扎根的时候,至少令土著减员一半以上,这么惨烈的打击,哪怕没有白番作祟,帝国要继续维持统治也是很艰难的。
因此,才有让白番津津乐道的那些大胜出现,这其中,武器的对比,仅仅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们自身携带的病菌,可以说,当他们登上大陆时,病菌就已经决定了黄金地土著大量减员的命运……哪怕是现在,本地的土著,对疾病的抵抗力依旧没有完全建立起来。
那些从前在种植园干活的前黑奴说,他们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得病死去,而与此同时,他们黑奴却压根没有什么不适——自古以来,欧罗巴、非洲和亚洲就是连成一片的,我想,我们这些生活在大陆上的百姓,对病菌的抵抗力的确很强,可能在祖先一辈,就早已付出了抵抗病菌的代价。】
【这种连续不断的死亡,是让人沮丧的,但目前来说,没有办法改变南大陆的局势,弗朗基在南大陆已经建立起了颇有规模的统治,定居点薄弱的势力和物资供应,只够我们立足于北大陆扩张发展……眼下的阶段任务,还是把这些定居点附近的新百姓安顿好,让他们学会用新式办法种田,腾换出土地来,安顿从老家来的移民。】
【这些工作,在我们的努力下,完成得……】
周老七又停了停笔,仔细寻思了一下,才慎重地落下了自己的结论,【还是相当不错的。定居点——现在可以称为新生镇了——新生镇在土人心中,已经拥有了崇高的威望。出人意料的是,土人们都被我们拿奴隶来换战俘的行为,大为感动了。虽然这些部落暂且还是自由民,而且平时在言谈中,对黑人以及南边的土人,似乎很看不起,但他们的反应,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心底还是把对方当成了自己一个阶层的人,大概都是受白番剥削欺压的,社会地位同样都在底层的人。】
【新生镇对黑人和土人的关切,让这些部落彻底放下了心中的顾虑,转而狂热地向我们靠拢,他们不再担忧我们会给他们的村落带来不祥了,而是争着邀请我们前去做客,当然了,最大的改观还在于社会风俗方面,在这方面,我们的态度一直是很谨慎的,从来不会对他们内部的习俗多嘴多舌,哪怕有很多规矩和我们的道德观念是相当冲突的。
不过,这毕竟不是要实施精细化统治的核心领土……我们比在南洋时还要更加注意,从来不说三道四,而是很注意和各种人协商,定下简单的,在集市上大家都要尊重的规矩。土人们对此也相当受用,他们好多次都说,这是我们比白番更好的地方,我们带来的只有好处,从不会做让他们不舒服的事情。
但是,当他们彻底被我们打动了之后,哪怕我们什么也不说,部落里也出现了一股风潮,越是那些因为疫病减员极多的部落,就越是下意识,或者说有意识地模仿着我们的行为习惯,并且——在没有任何人传播的情况下,积极主动地加入知识教,开始信仰新的神灵,并开始苦行修炼。
这是白番用鞭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据他们自己说,传教士把他们这些土人列为‘无法皈依者’,宣判他们死后是一定要下地狱的,因为他们虽然被诱惑去听过布道,但很少有人改信白番的教派,让教士们感到非常的挫败。】
【然而,在知识教这里,土人们表现得就完全不同了,这个道理,还是一个叫鹿一.美酒的土人自行琢磨出来的,他发现,知识教对于非信徒没有丝毫惩戒,而在教义里,只要学习就是苦行,只要是苦行就会受到神灵的嘉奖,给予赐福——虽然这赐福也并不是保佑风调雨顺的那种,但只要是赐福,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本来,学习就是他们常常来做的事,如果多信一个教的话,就等于在完成日常工作的同时,就能多一个神灵来保佑,什么多余的努力都不用付出——等于是白白多了的好处,又有谁会不喜欢呢?本地的原始宗教,还停留在万物有灵、祖先崇拜阶段,本就是多神教,只要我们的宗教,不反对他们继续敬拜祖先和自然,他们也乐得把知识教编织进自己的信仰里,并且很迅速地就把牛痘、医药这些好东西,和知识教结合在一起,当成了神灵的赐予。】
【鉴于以上现象,以及日益增长的仪式需要,我本人认为,必须邀请知识教的祭司来了,至少要来一个有能力的年轻祭司,在这里完成一些奠基工作……而且这个祭司必须是聪慧的汉人,能在短时间内学会多门土著语言为宜。再来一个黑人祭司作为帮手,在本地培养出土人祭司,这就差不多够了——白番祭司如果不愿来的话,富宽或许也可以胜任。具体的设想,另有报告行文,这里就不赘述了。同样的,如果有语言能力强的历史学家、人类学家,愿意到黄金地来的话,或许也能对黄金地这里,各种族之间支离破碎,正在飞快消散的历史,完成一定的抢救工作,不过这并不是当务之急。
新生镇的大局,只要有医药和布料,就能发展得很好,只有一些隐忧是需要注意的——土豆在本地非常疯产,但不能完全依赖土豆作为主粮,主粮的多样化,以及备灾储蓄,都是重中之重,必须要发展玉米种植。
否则,如果某一年土豆种毒性爆发,大范围减产的话,脆弱的平衡局势顷刻间就会被完全倾覆——也要祈祷玉米不要出现灾情,因为玉米正是南大陆的主食,如果有一年,玉米减产绝收的话,很难说四大总督区的眼神,会不会瞄上北大陆的粮库。】
写到这里,周老七开始字斟句酌了,【我们的依附者以疯狂的速度在发展,在他们都完全武装起来,能和四大总督区的职业士兵对抗起来之前,我们需要粮产量的稳定,但我们也要小心,不能给他们太多武装,如果他们骚乱起来我们无法控制,那等于我们在黄金地所做的一切,就都成为无用功了。】
有太多原因可能形成骚乱了,都一一分析的话,篇幅有些不够用的。周老七只是提到了新生镇的无奈,【乌勇敢的目标是要解救这片大陆上受苦的同胞,他也是用这点和战奴达成协议的,我们信守协议,要来了这些战奴在总督区的同胞,也给总督区种下了动乱的根源,埃尔南总督对此感到极度恐惧,他预感到银矿总督区混乱的根源已经被埋下,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缓和局面的崩坏,却无法逆转结局。】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我们对于南大陆的全面战争,心里也有些发虚。如果南大陆大乱,混乱不可能不波及到北大陆,到时候,新生镇也一定会接受严重的冲击,我们很可能只能护住核心定居点成员。到时候,如果这些附庸的新群体能抵抗住南大陆的冲击,那皆大欢喜,如果抵抗不住,对新生镇也会是个重大损失,我们的工作可能停滞甚至倒退——而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最坏的结果,当然就是新生镇也没抵住冲击,只能用船转运走一拨人逃回老家,另一波人就只能在乱军中自寻生路了。这也意味着,立志城下了血本的迁徙行动以失败告终,同样的,大量对新生活怀抱憧憬的同胞,他们的心血也付诸东流了。
这是周老七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景象,虽然他在新生镇只是借调,但这两三年时间下来,看着山脚的新生镇从无到有,居民的人种逐渐丰富,汉语也逐渐成为了集市上的通用语言……等等一些积极的发展,周老七也很难不对新生镇产生深深的感情,就像是他对立志城的感情一样,虽然不是土生土长,但他也已经把自己当成多半个本地人了。
是本地人,自然就会设身处地,站在本地的立场上去向中枢要政策,并且还担忧自己的声量不够大,不能引起重视,周老七稍微设想了一下新生镇被四大总督区联军冲击的景象,就忍不住皱起眉摇了摇头,【当然,这是最悲观的预测,也有可能,四大总督区的兵力早在镇压内乱中就被消耗殆尽了,根本没有余力远征到北大陆来。但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单纯的幸运上,还是要尽可能地做好准备。
新生镇需要武器——以及专家,在过去数年的勘察中,我们幸运地发现了一个小铁矿,当然,土著不是好的矿工来源,但银矿总督区送来的数千奴隶中有很多黑人,他们有些曾做过矿工,而且对帮助新生镇壮大非常的热心……乌勇敢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他是知识教徒,所以这些黑人全都信仰起知识教来了,这也算是个小插曲吧……不管怎么说,信仰知识教的番族的确要好打交道得多,知识教几乎可以算是成为一个完全开化的百姓的预备班了……】
【如果在这里能办起钢铁厂,同时,汉人移民再来三千人左右,新生镇应该就不会惧怕来自南大陆的任何冲击了。六千汉人作为核心,附庸者如果达到数万,并且都拥有铁器,以他们的作战意志,四大总督区也只有节节败退的份儿。这样我们就能真正在这里站住脚跟,可以考虑下一步往哪里去开拓——如果四大总督区凌乱起来,那就往南走也不错,南边的气候更好。】
【如果四大总督区的局面居然勉强维持住了,那我们也没必要立刻发生冲突,可以翻过山,往大陆中部进发,现在我们对大陆的了解已经比较详尽了,据说,中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平原,几乎没有起伏——按说,这里非常适合发展大机械耕种,一如六姐的预言,不过,也因为是平原,没有任何可以挡风的地方,这里到了夏天经常发生风灾,对农业有毁灭性的影响,而且一旦发生范围就非常大,本地人谈到风灾,就像是我们老家谈到雹灾一样,都认为是收成季最可怕的灾难。这几年我们一直在沿海山脉的西侧,因此感受还不是很深,更进一步的信息,要翻过山开始定居之后,才能给出详细的报告。】
【因为风灾的关系,中部目前的部落都以游耕和狩猎为主,没有定居,他们也因为瘟疫损失惨重。渡过大陆中部,到东部去的话,就是英吉利和法兰西的地盘了,他们在那里种田,以及买卖珍贵的毛皮,设立了很多贸易点。目前来说,他们和我们相距还非常遥远,我们知道他们,但他们应该完全不知道我们,在数十年内或许也没有冲突的机会,因为他们那里的定居点也只是刚刚开始发展。
从各种角度来看,我们的敌人主要还是来自于南面,来自于弗朗基——这也是我们的老敌人了,我们彼此之间,大概是积累了一些仇恨在的,吕宋之战中,那些幸运逃走的弗朗机人就是回到了这里。因此,在考虑局势发展时,或许还要考量到他们心中遗留的恐惧和仇恨。
那些被交换的奴隶,告诉乌勇敢,在银矿总督区流传着一些逼真的鬼故事,讲述的就是魔鬼在人间行走,到处恐吓百姓,发出怪笑的故事,在银矿总督区,莫名其妙的大声怪笑,被认为是非常不祥的举动,会被立刻严厉地喝止……我认为这事或许和吕宋大战有一定的关系……】
把银矿总督区的威胁,再用曲笔委婉地描述了一番,周老七认为自己能写的也都写了,他把自己的报告抄录了一遍更整洁的完稿,随后慎重封好,准备明日交给回程的船只——如果一切顺利,这封信大概一个月后就能抵达中枢案头了,同时周老七也会启程回立志城去,这样的安排是为了双保险,毕竟是远海航行,而且航线还不能说是非常成熟,新生镇往回发报告都是要上保险的,宁可一切顺利,上头收到两份报告,也比报告耽搁了、灭失了,递不上去耽误事来得要好。
“信写好了?”
在新生镇,当然不会有空余的人力跑腿,大家都得自己跑着办事,城主亲自把报告送到即将启程的船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好在地方也不大,周老七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走了十分钟不到就到码头了,万义也是刚送信回来,两人就站住脚说话。周老七不瞒他,道,写好了,叫了好一番苦,要人要钱要物,你呢?”
“那当然也是一样了!我还讲了好久去年的局面有多惊险什么的,好像新生镇覆灭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万义和周老七是一般心思,他冲周老七扮了个鬼脸,两人也是会心一笑,“你说,老周,咱们这信能不能起到作用——中枢会不会把我们想要的东西都拨过来啊?”
“这就得看老家的情况是如何了……”周老七其实也在寻思这个问题,在他计划中,至少三千的新增移民——这个不会是问题,普通移民还是好找的,但专家能不能要来,这就很不好说了,真得看老家的摊子铺得怎么样。
过去几年里,不仅仅是立志城、新生镇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老家的局势也一样处在激烈的变化之中,里面有很多事,不是他们这些远游者能知道详细的,别说来了黄金地,就是在立志城,他们也经常有耳目闭塞的感觉,趁着新一班船到了,大家都收到了亲友的来信,也免不得互相打听着。
“老万,我家里人不是在辽东就是在立志城,川蜀老家……那太远了,都没法通信!还是你好,你们十八芝老班底都在沿海,消息灵通,怎么样,这次有没有收到老关系的来信,老家这几年,究竟如何?南洋那边发展得怎么样,昆顺走廊修通了没有?现在还是巨量移民南下?还是说,气候好些了,局势已经和缓下来,又太平起来了?”
第1118章 借调祭司
“新生镇的报告到了啊?这是从立志城送过来的?知道了……我看看节略——哦,和上次那批中心思想差不多,那就不用往上送了,同一批的,看来这次两艘船都平安到了。”
“好的,周主任,那我就送去归档了。”
“去吧!”
伴随着简单的对话,章叠翠抱起手里十来份颇有分量的报告,想了想,没有放到门口的大竹筐里——秘书处每天都有很多文档要送到档案处入档,已经形成惯例,每个人都会把分管的资料包扎起来,写好登档要点,筐满了,谁有空就跑一趟档案处。
所以,秘书处这里别看都是和文档打交道,但也要求有一把子力气,至少要能把竹筐倒腾到自行车上才行,尤其是一些还没被委以重任的新人,每天多干的都是这些跑腿的活计,久而久之,臂膀可都是练得结结实实的。
章叠翠也算是有些资历了,她办事细心,笔杆子也很来得,颇为得到主任的重用,久已不用亲自送文书去入档了,不过,她办事一向有分寸,虽然近来非常忙碌,但经她手的文书,都能一一处置妥当。
今日也是如此,尽管工作堆积如山,但还是亲自把这一扎文书送到档案处,找到自己相熟的录入员,交代道,“小罗,这些报告,你抓紧时间录入,打上黄金地、新生镇这些标签,可能六姐最近休息的时候会搜索来看。这都是关联文件,前面都有标签的,要是关联搜索跳转不到具体文书,那档案库那里,又得半夜起来翻柜子了。到时候,他们一抱怨——”
“呀,主任可不得又来怪我们录入速度慢了?”
小罗一伸舌头,立刻也重视起来了,“知道了,翠姐,今天我午饭也不出去吃了,赶紧把原文至少录入两篇好了——这就是前几天来的新生镇报告的全文是吧?我看看……”
她随手挑了一份字迹最工整的报告,放在最上头,显然这就是有资格被优先录入全文的幸运儿了。章叠翠心想:怪道长辈都强调,要把字练好,字写得好,真是什么时候都有受用不尽的好处,不说别的,资料送到最高层,被看到的可能性都是大增。倘若因此让六姐记住自己了,将来说不准就能得到什么飞黄腾达的机会……
不过,眼下在新生镇的吏目,倒是不必为前途担忧的,个个都有被委以重任的前景,只要他们能干下去罢了。一开始冲着前途去的,受不得那份罪,打退堂鼓的人也为数不少,章叠翠知道,留下来的人,只要不犯大错,总有他们的前途在,可这些打退堂鼓的,不管是什么原因,将来想要被重用那就难了。
其实,她觉得这也是六姐宽大的表现,既然条件不允许吃苦,那就去做些次要的、辅助性的工作,现在各地的主官,那都是要干活要拼命的,真的不适合的人,强推上去也是耽误事儿。如今在买活军这里,重要职位不能说是奖赏、机会,反而可以看做是让人疲惫不堪的重担,这也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了。
“虽然眼下各处都是吃紧,但新生镇的要求,就算是勒紧裤腰带,应该也会供应上的……他们也真是会要,别的都还好说,物资的供应,以他们的体量来说不算很难,关键就是要人,这都是卡着脖子在要啊。什么年轻有本事,又有语言天赋的汉人祭司……这是好要的?现在整个天下都缺!又何止是新生镇?南洋、开原、彩云道……就没见到不缺的。若是给了新生镇,别处可就真无人了。”
毕竟是秘书班的一份子,每天的工作就是处理各地来的文书,章叠翠的视野也是非常开阔的,算是如今难得的全面,可以清晰地见到,如今供应链上最窘迫的环节——毫不例外,当然是人,治理型人才的缺乏,这是早预料到的。底下具体在一线做事的吏目,所感受到的可能是片面且迟钝的窘迫:要的东西来得慢了,要的人干脆迟迟没有来,他们甚至还会有些儿委屈——又不是要的多,一两个而已,难道真就这么紧张吗?会不会,还是不够重视这边这摊子事呢?
但在章叠翠的位子上,她看到的就是触目惊心的供应匮乏了,哪怕每个地方所要的不多,这么多地方加在一起,依旧是个庞大的空缺数字,人不够就是不够,这几年最大的困难,其实说白了就是缺人——粮当然也缺,但在开辟南洋后,粮食一季就能种出来,人才却不是三五年能培养得出的。
现在所有地方都在向中枢要人,而中枢说实话,真的无人可给,如果不是新生镇地位特殊,被六姐寄予厚望,而且的确是孤军深入敌境,处境最为危险,章叠翠都疑心,他们缺的人也很难补,对他们在用人上的困难,中枢只能给出无能为力的四个字:自行设法。
本来培养人才就难,这几年地方上又乱,需要的治理人口又一下变多了,因为种种原因折损的治理人才,数量也在增加,等于是蜡烛两头烧——就算现在一切事态暂停,让大家来补上‘现状’这里,千疮百孔的大窟窿,章叠翠都觉得吃力,更不要说意外事件基本上是月月发生了,回看过去这几年,作为秘书处的机要秘书,章叠翠的感觉就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意外事件之频繁,已经让她感到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了。甚至哪一周当值时,没有接到地方上的急报——这才是真正的意外那。
当然,毕竟现在华夏大小两宗加在一起,地盘是何等广阔?几乎是原本的两倍了,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只要地盘够大,那就总有地方正在受灾,也总有地方正在丰产,彼此间是并不矛盾的。但章叠翠的感受是,灾害这个东西,似乎有一条线,在刻度之下的时候,是可以去消化的,也往往使人轻视了灾害本身,可当它越过了一条线之后,局面的稳定就立刻变得相当脆弱了。这里一点原因,那里一点原因,叠加在一起,足以让一个地方的秩序常年受损,甚至无论如何都难以恢复。不论怎么努力,最后都是事与愿违,难以达成预想中的结果。
就说关陕吧,其实在章叠翠来看,当地由于有李黄来等远见豪商的存在,已经有一个较为理想的开局了:大量人口在灾害没有到达完全不可挽回的时间点,就提前南迁了,存粮还没耗尽,秩序还在,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先走一批,剩下的人,多种点田,少吃几口,就算一整年没下一滴雨,也不至于饿死,总不能两三年一滴雨不下吧!要真是这样,那就是天要绝了关陕的活路,老百姓也没啥好说的,赶紧顺着前人都趟过的路往南走,至少知道有地方可去,不至于完全绝望,无头苍蝇一般的乱窜呗。
照这么看来,关陕的局势应当能得到稳定了,接下来无非就是看天候来决定行止。可李黄来等人如此筹划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大量壮丁迁徙之后,人口空虚的关陇,竟被边市鞑靼诸部给盯上了!
草原的日子也不好过,气候逐年变冷,草场出产变少,能养活的部落也变少了,活不下去的人口怎么办?脑筋活,跑得早的,去南边了,或者是搭上关系去辽东,去立志城……有些性子狠辣的,直接操起刀子,也不管什么天菩萨,什么布尔红了,饭都吃不上了,管什么布尔红?哪里富庶我就去哪里打草谷,这都是多年来流传在血脉里的记忆,活得下去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活不下去了,连兄弟都要刀刃相见,更别说你们这些汉人了。
气候好的时候,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大家都还有理智。可气候不好的时候,这些事就全都叠着来了:大迁徙之后,人口空虚的北方,又逢干旱,连后勤都难以保证。别说出动辽东边军——边军出动要有粮草啊,这不是‘当地就食’能解决的问题,当地就是没有食了,百姓才跑的。放边军在补给不足的情况下,去灾荒地打仗,那等于是把军队往造反的路子上逼,不等于给当地又添了一把火吗?
可要说给边军准备充足的粮草……这敏朝都恨不得把内库倒空了去买粮,给迁徙百姓供粮,哪还有这么多的积蓄供给大军挪移所需啊?原以为,人跑了去南面,问题迎刃而解,现在可好,人跑了,地也有丢了的危险。留下来的百姓,面对边境更增的压力,还有什么好说的?本来不想走的,也要走了!到最后,关陕这里还是十室九空,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大概在原本的发展里,这些人是都死了,现在则是活着迁徙出去了,千把万人陆续涌入江南、彩云道、黔州道、桂州道等地,一下让这些原本的蛮荒地带,那些千百年来人迹罕至的河谷大山中,‘皆服汉衣、悉通官话’了。
关陕的移民,只是北方的一个缩影而已,民心纷乱,逃荒南下的,何止这么一道?这种流行一旦形成,好像很快就把大家悉数卷入,成为了一种思维定势:留下可不可以?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若说二十年前,在可走可不走的时候,大家都会选择不走的话,那这会儿,所有人似乎都卷入了一种狂热的迁徙思维中,留下虽然不是完全不可以,但迁徙却更是可以。
对于这数十年来,从没给过大家好脸色的乡土,对连续不断的虫、疫、旱、震这些天灾,每年变冷的气候……百姓们感到了强烈的厌倦,哪怕旱情偶有反复,似乎也有好转的希望,但他们也是耐心全失,反而对南洋充满了狂热的向往——不管怎么说,那里不冷,雨水也很充沛……下雨是不怕的,下雨可以种水稻,虽然从来没有种过,但怎么都是庄稼,既然传说中邻省的老乡都能站住脚,那我们为什么不能?
至少,在南边不用操心打仗吧,听说南边的什么谢六姐,是个强主,在南洋说一不二,把藩国三军都传檄而定了,怎么看都比敏朝这不断丢失土地的皇帝更值得仰仗,那我们就去做她的子民!连番人都收容,未必她就不肯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又不是不干活!
这要说这些年来,买地在北方的影响力,仅仅局限于运河、商队沿岸,很多内陆村落的百姓,仍不知买活军为何物的话,这一次多年旱灾引起的迁徙大潮,就算是彻底把买活军和谢六姐的名字,烙在了北方的各个角落。这些村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认知到了谢六姐、买活军,以及他们所尊奉的许多独特的规矩,并且又以前所未有的变通,对于彼此的不同表达了接纳与理解。
只要能给他们一块好地种,他们愿意尊奉买活军的规矩,尊重女主为君——不要说农户有多死脑筋,嗐,如今这世道,死脑筋的人大概是早都死了,谁能变通谁就能活下来,谁走得远谁就能活下来,如今,这才是世间的正道和规矩!
谁能预料到这么疯狂的迁徙狂潮?谁都没有,甚至连六姐大概都没有想过,大灾促成了这般的巨变,而百姓——有时候是多么的脆弱,有时候又是多么的令人惊奇。在章叠翠自己的观察里,只要能给他们吃饱,或者说不要慢慢地饿到无法思考的地步,再给他们一个机会,人能做的事有时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就说关陕的三山通道好了,那是一条连壮汉都叫苦的翻山长路,可只要它是陆路,它不像海运一样,丁是丁卯是卯,能运的人就是这么多,它能给大家发挥毅力的机会,那好了,等着瞧吧,不管用什么办法也好,各显神通,最后到达目的地的人,数量之多,甚至远超了事前最大胆的预测,让当地的官吏也吓了一跳。
章叠翠的日常,就是总结这些报告的核心内容,各地吏目所举的例子,一般都是摒弃不摘录的,但她自己却往往被吓到,印象最深还是在三山通道,这条路的难走,她是看过很多报告提及的,可你猜怎么着?
不单是老弱妇孺,甚至有很多居所闭塞,买不到矫正鞋或者个人不愿,依旧裹着长足,导致不良于行的中年妇女,半是走,半是跪着爬着,也给她们把山翻了过去,穿过川蜀,跑到彩云道那里去安身了!
这其中还有一些寡妇,那真是无儿无女,六亲不靠,完全凭着自己的能耐,也走完了这漫漫千里的长路。进了川蜀还好,粮食还能给供上,很多当地人都流行给迁徙者舍一口吃的,怎么进的川蜀,这个别说章叠翠,就连切实和她们接触的吏目都想不出来。
人口怎么就这么多,这么多人怎么就这么能耐?这实在是个难解的命题,或许甚至任何人都不会有答案。在章叠翠的视角上,她是看到了这么多人给南方带来的冲击——这里的南方既包含了江南、岭南和南洋,也包含了江北这个南于关陇中原之地。
这些冲击,又有正面的好处——昆顺走廊的进展远远超出了预期,却也有很多的坏处,任何一个地方,一下多了千把两千万人,哪怕只是路过,都会带来巨大的影响,第一个受冲击的就是秩序,第二个则是粮食的库存,毕竟,不论如何这些人口在迁徙过程中是无法同时从事农业生产的。
当然,怎么把他们引导去宜于安身之地,这也是令人极为头疼的问题,因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乐于远迁,很多人看着这里气候似乎能安身,就不想走了,可留下来又未必有足够的耕地,怎么把这些人撮弄去下一程,这就要看吏目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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