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527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一千万人那,只要是他们经过一地,那发生的影响就足够写一本厚厚的报告,产生上千事件了。更不要说他们途径的地方也并非一成不变风调雨顺,南方的雹灾断断续续,州县级别的减产绝收,每年都有听说,瘟疫也不会因为地理环境而特别绕过此地,章叠翠这五年来,每天眼一睁就是摘不完的紧急报告,这要是每份报告里预测的最坏结果都成真的话,买活军早就大乱至少二十多次了。

  且忙且乱,全是意外,一直在奔波补救,这算是这几年的主题了,一直以来,知道人手窘迫,但真不知道居然这么窘迫。甚至窘迫到无法远虑的程度,目前工作重心,一个是稳定住南洋生产——这是一切的根源,再一个就是做好迁移人口的导流安置工作。

  之前开展的什么小三线、移风易俗、分家迁居等,全都暂时放下,宗族也不急着拆了,旧风俗也不破了,都暂时放下,现在要集中力量把这波动乱给渡过了——什么时候,瘟疫止了,旱灾缓和了,雹灾规模也减小了,等新一批移民的扫盲班什么的都上得差不多,也都安顿下来,迁徙的浪潮给止住了,新的人才也浮现了,章叠翠估计,才会缓出手继续原本的节奏。到那时候,天气再冷点都无所谓,只要能正常下雨,北方种得了一季庄稼,那工作就都还可以继续干下去!就真别和如今这般,连旱近十年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她心底也不禁这般嘀咕了起来:应该不会就这样一直旱下去了吧……不至于吧……如果真这样的话,原本的预期就要全部作废了,因为即便北方所有百姓都跑到南方去并被安置好了,更北地方的鞑靼番族也不会消停的,北边旱得住不下去,那他们也一样会想来南边,那就又要多安置不可计数的一大堆人了……

  就是眼下如今,关陇山阴屡受边患,就是现摆着的棘手问题,令敏朝朝廷焦头烂额,而南洋也有恐怖的人才缺口,这是令章叠翠都心惊的一股暗流:自古以来,一片土地上,旧人、新人之间的融合就没有一帆风顺的。虽说南洋百姓柔顺,但他们也并不傻,眼下的人口比例,或许已经是一个维持表面和平的极值了。

  昆顺走廊竣工之后,无法预计还会有多少人涌入南洋,如果不抢在这个时间窗口之前,完成已迁居人口的融合工作,到时候,就怕小事引起大摩擦——南洋一乱,那就全完了!没了南洋的粮食,华夏的平稳都要动荡甚至崩塌!

  怎么看,要解决此事,关键都在知识教祭司上。南洋显然是无法立刻建立精细化统治的地区,在规划中又属于知识教可以传教的领域。章叠翠也是知道,知识教在消化土著方面有多么的好用,否则,立志城、新生镇的吏目,也不会每次来信都索要知识教祭司了。

  可她作为机要秘书也一样很清楚,祭司数量的确有限,位于总坛的祭司学校,已经是在尽力培养了,但知识教祭司所需要的素质很高,前途又注定有限,甚至可以说是略受歧视,它对于禀赋出众的汉人来说,确实就没有吸引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各地都想要的汉人祭司,还真就是供应不上来。

  这一次,新生镇也要祭司了,不知道六姐会给拨多少过去呢……章叠翠心底是有一丝好奇的,她猜六姐会满足新生镇的要求——这是个很受重视的定居点,只看那李魁芝在立志城的时候,六姐三不五时就要派银行专员去敲打他一下,等他去了新生镇之后,旧债就再不提了,就可知道。大概对于那片黄金地,六姐是充满了希望,认为其足以容纳南洋都容不下的多余人口……

  如果人再多,南洋都容不下的话,一方面就继续往南走,去满者伯夷、婆罗洲乃至身毒,那些地方,从前热得不适合人居住,会把脑子热傻,因此人口一向也不算太多,现在全球变冷,倒是宜居起来了,都是很合适的宜居地。另一方面……往黄金地、袋鼠地去走,也是可以,尤其黄金地,那是一片广袤大地,距离虾夷地也不算远——章叠翠已经毫无保留地把虾夷地当成自家的地盘了——她也认为,黄金地是一个大有可为的发展方向。只要船运跟得上,经过二十年三十年的奠基,毛估估陆续塞上几百万人,问题是不大的。

  看在前景的份上,新一批十个汉人祭司,估计能给上一个,剩下九个都得给南洋,或者,黄金地二,南洋八?说实话,黄金地么,一个可能不够,两个又太多了,毕竟如今盘子还小,但南洋,南洋八个根本就不解渴,完全不够,八十个都不行,八百个差不多还能有些用处……但现在知识教有名有姓的祭司都不超过八百个,哪可能一下新增这么多呢?

  这些问题,对章叠翠来说唯独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她虽然也能思索,但不归她决策。所以,这对她来说也算是饶有兴致的娱乐,可以稍微平衡一下她繁杂的脑力工作所带来的负累。在她自己来说,不论外界局势如何风云变幻,她的小日子是稳稳的:下了班,食堂吃饭,日子再怎么样,一个鸡蛋少不了她们的,吃得不够,拿工资自己打几个肉菜来吃,价钱也很便宜,不受外头物价的影响。

  回到宿舍,看看话本,做点运动,虽然今晚停电,但煤油灯也还很亮堂,拿凉水擦擦竹席,闭目不一会就打起小呼噜来,酣睡七小时,起来晨练,洗个澡换上工服,心底想着要不要去做件新的圆裙,放假时穿……如果能不加班那就好了,嗯,说起来,银行存款好像又凑整了,她吃住都是公家的,房子也有得分,攒了钱真不知道做什么用,要不给灾民捐点儿,嗯,不过也要做得低调些,别盖过同僚、主任的风头就不好了……

  她是很喜欢也很擅长于自己的工作的,并没有谋求提拔的心思,乐于在秘书班继续干下去,章叠翠最喜欢的就是安坐办公室,尽揽天下事,偏偏身不在其中的博闻旁观感,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她如此继续‘大隐隐于朝’的梦想,竟未能继续下去,这天到班没多久,就被主任叫去谈话。

  “昨天你负责的报告,录入得很及时,六姐睡前看节略时,还真点进去看原文了!要不是你提醒档案局录入,他们又得半夜爬起来找原件。”

  将章叠翠夸奖了几句之后,主任切入正题,“就是因为你这小心细密的性子,屡次得到六姐的夸奖,这一次的机会,我第一个就荐了你——你也知道,如今知识教祭司奇缺而人员仓促间无处补充,六姐昨夜系统考虑了这个问题,今早紧急开了一个晨会,决定已经下来了——各中枢衙门都要抽人借调入知识教支援,我们秘书班这里,我就荐了你——”

  中书衙门借调进知识教!

  这可是件大事,章叠翠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如果这和她无关,她立刻就能划拉出好些道道,分析着这是多么势在必行的决策,随着南洋地位水涨船高,知识教必然越来越受到六姐重视云云……可由于借调出去的竟是她自己,一时间她也做声不得,只能听着主任神秘兮兮地对她说:

  “你的弗朗基语说得很好,我私下给你透个底,很大可能,你会被安排往黄金地支援!”

  “小章,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实话和你说吧,黄金地是未来二百年的战略重心,那李魁芝,别管他多烂泥扶不上墙,只凭着新生镇第一任镇长的身份,就够他名垂青史的了——他也就到这一步就尽够了,黄金地的督抚,他是无论如何都胜任不了的。你是从秘书班出去的人,我也是盼着你努努力,如果能把这个位置攥在手中——那……你可就是黄金地的第一任女统领,如眼下的南洋总督一样,虽然没有裂土,但也算是一人之下,无冕之藩王了……”

第1119章 应势而动

  “回来了?小章的思想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强颜欢笑呗,难道她还能不去啊?这会儿一退缩,秘书班都待不下去,想想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呗。”

  谢芳的语气也有些无奈,“哎,也是没法子,秘书班不能不出人,这是要表态的事情,不但要出人,还要出两个,如此,其他衙门才会真正重视起来,舍得把骨干借调出去,否则,他们派点不咸不淡的人选出去,坏了黄金地、南洋的局势,岂不是误了大事?要不是这样,我也舍不得把小章借出去的,这孩子有前途,又是临城县的嫡系,我还看好她将来接我的班呢!”

  “她去了黄金地,前途也不会差的,远是远了点,但事权一下就扩大了不少——”

  谢先生话说到一半,见谢芳微微摇头,就会意地收住了话头,“是个小富即安的性子?”

  “政治上没什么野心,不然,也不会在这个岗位上一做就是多年,还这么谨细了。”

  谢芳吐了口气,在餐桌后方坐了下来,先扭脸看了看客厅的摇篮,这才继续说道,“也是因此,我觉得挺对不住她的。他们这批借调出去的祭司,现在也只是走了第一步,能不能回来,回来后怎么任用,都还没有定论。只能说到时候,我要是能说得上话,尽量为她争取争取吧!”

  “这么说,也还好她本来就没什么想法了,这要是个先往上走的,咱们可就把人往死里得罪了。”

  “可不是这个理?也就是因为这,才选了她……唉,四处都是缺人的时候,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天下都要大乱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也不是说咱们在羊城港就能高枕无忧的,一样也跟着受影响——人走了,新人补不进来,多出来的工作量就得靠我们去分摊了。”

  这两夫妻一边聊天,一边默契地吃起了夜点,谢先生从厨房里端了一碗青菜鸭汤粉,放到谢芳面前,又换了干净筷子,为她搛了一小碟泡萝卜,再挖一勺酢辣椒,就算是齐全了。听了谢芳的话,他眉头微皱,“这么说以后加班还得更晚了?就现在,随随便便都闹到下半夜,再要是加班,你们都别回,就在办公室过夜得了。”

  “还真别说,没准之后就得这么着才能把活干完。”

  谢芳也是有些无奈,“中书衙门的活,哪有这么容易递补上来的,怎么着也得忙个两年吧。再说,你也知道我们职位特殊,对政审分也有要求,这几年都是尽量找老地嫡系女孩儿——可说破天了,合适的也就那么一点儿底子,这几年这里要人、那里要人,都支应完了,要再找到合适的真不容易。”

  这是实话,这几年来,羊城港的物资供应还好,至少在谢芳家里,不会太感局促,但就是工作上,人力的捉襟见肘,是一个恒久的烦恼。如果标准不变,如今已经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死局了——秘书班这里,接触的都是各地的机密资料,从一开始只有吴小莲一个机要秘书开始,一直发展到现在,一直就有两个无形标准:第一,必须是嫡系,第二,最好是谨慎的女孩儿。只有这样,才能让六姐放心任用,不必担心泄密。

  随着买地的发展,嫡系的标准当然也是逐渐扩大的,一开始吴小莲当秘书的时候,只有彬山女娘有底气说自己是底气,可二十多年后的现在,章叠翠也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老地嫡系了——她是临城县人,章姓也是在临城县世代居住的大姓,章叠翠还在襁褓中,就进入买活军的管理了。

  谢芳是彬山收养的第一批孤儿,出身比章叠翠更纯正一些,秘书班还有一些榕城府的女娘,她们的进入,也意味着秘书班对‘老地嫡系’的认定,放宽到了福建道全道,这个地域认定,肯定不是秘书班私下敲定的标准,可以讲,在中枢衙门里,这是一道普遍的门槛,很多涉密岗位,都是用这个标准来衡量的,只是有些岗位不太会局限于仅使用女娘而已。

  随着涉密岗位的增加,可以想见,被圈定在标准中的吏目,会以极快的速度被选拔出来,投入到各方面的岗位上去使用。以如今的局势来说,这批人力资源率先告竭,也是自然的事情了。谢先生托腮坐在妻子对面,有些遗憾地道,“确实,组织部的袋底儿都不知道抖了几次吧——这可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一方面无人可用,一方面,又有人只能干看着,啥也干不了!叫人心里和熬煮了似的着急!”

  谢芳能在吴小莲之后,坐稳主任这个位置,当然不是简单人物,闻言,她立刻敏感地看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怎么,你这是起心思了?真是看着忍不住着急,还是说,在家带孩子带得够了?”

  “孩子有什么带够了的,就鼻嘎大,她能累着我什么?”

  谢先生也不瞒妻子,大概也是因为孩子生了,夫妻关系更加稳固,本身吏目也不提倡随意离婚的缘故,虽然彼此强弱对比明显,但他说话也比较随意。“就是原本大家日子都好过,蒸蒸日上的,那谁不想躲个懒呢?能高攀个大官,过轻松的日子,谁都愿意啊。”

  “这几年,气候都这样了,世道也乱起来,那总觉得,既然我能做,就想着帮一把呗!又的确是缺人——就因为老规定,不能出面,也挺没意思的。也不单单是我,就我那些老战友,当时那也都是优中选优,挑选出来的,平时浪费了也就浪费了,这会儿都是缺人的时候,都要从中枢挑人去借调了,难道还硬把我们这批人憋死在什么教师、会计的岗位上啊?”

  谢芳和她先生,算是很典型的买地高层官吏婚配了——谢芳还在秘书班做秘书的时候,进进出出就常和当时在仪仗队服役的谢先生打照面了,彼此都有一定的印象,她先生呢,人才中不溜秋,在普通人里是出众的,可到了仪仗队一比,就显不出什么了,在六姐面前根本没留下什么印象。

  他自己也知道,雀屏中选的美事儿,多数轮不到他,不过,能趁此机会,结一门好亲也是不错。再加上谢芳也正当年,在六姐颁布了‘典范’之后,往自己的年纪一对,起了成亲的心思。两个人多碰了几面,都感到对方很合适,也就这么着把日子给过起来了。

  而且谢芳有一点是很幸运的,她成亲得早,孩子也生得早,赶在那年江南大雹灾之前休了产假,这样,等她回来上班没多久,原来的秘书班长就被提拔调派出去了,谢芳因为已经生了孩子,而且丈夫顾家,可以多加班,工作表现也一向优异,就这样给她提拔到了班组长的位置上,算是进入了一个晋升的快速通道。

  和丈夫感情是好的,孩子也有了,事业蒸蒸日上,她虽然不比章叠翠大几岁,但两人的生活完全两样,谢芳还是属于有一定野心的吏目,因而对丈夫的心思便很敏感,上下看了丈夫几眼,冷笑道,“你这是又见了什么狐朋狗友,被撺掇着来当枪使了?”

  “你想考吏目,倒是可以的,离婚就行了,按我现在的级别,倒不至于到离婚了你也考不了的地步。只是你要仔细,有这样的念头,你就得早些离了,别明日我万一也被提拔上去,你离婚了也没法考,那我倒耽误了你的前程——竟成了我的罪过!”

  她也是历练惯了的,这边排揎丈夫,那边丝毫不影响她稀里呼噜地吃米粉,脆爽的泡萝卜,那股子酸味儿好像全都泡到话语里了。“你要是定了心意,明早我就请个假,下午咱们往民政处跑一趟,离婚条件反正也都是婚书里约定好的,你自己好好想想,明早起来给我一句准话就行。”

  “这都说到哪里去了!我也就是感慨几句罢了,怎么就扯到离婚上了?”

  和买地这些一等一霸道尖酸的女娘结婚,是要让出一头地的,得拿出伺候上官的劲儿来,受着那阴晴不定的脾气,有唾面自干的涵养。在工作中不顺心,回到家里借故发脾气的情景,平时也是多见。谢先生倒不觉得受辱,笑着赔了几句不是,就要去收谢芳吃完的碗,谢芳挥开他的手,扬起筷子指着他道,“这事儿要是你自己翻腾的小肠子,那也罢了,倘是你受了他人的鼓动,那我就真忧心了,你连这点脑子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入选仪仗队的,别带累了我闺女的脑子!”

  谢先生忙笑道,“我哪会和人去嚼这个舌头?这就是一点想头罢了——其实我们本来平时也要去里坊里帮忙,做个表率的,就是领个职务那又如何了?无非是不提升罢了,我真是想着如今正缺人,为何放着这么多人口不用而已,虽说也有考量在,但,事急从权么,眼下缺人都到这份上了,再去想那些穷讲究,岂不是和敏朝一个样子了?”

  谢芳看他说得真诚,也消气了,又告诫他道,“如今我在这位置上了,处处都要小心,什么事宁可只有慢别人几步,没有抢在头里的。你的这个想法,也不要和任何人议论。”

  连自己的丈夫都是如此想了,相信不论出于什么由头,官员家眷中愿意出面分忧,不再甘心闲住的人是有很多的,谢芳心里记了一笔,要向六姐汇报此事——对于这种想法,她说不上赞成不赞成,其实的确,大多数官员家眷都没有从事政务,以如今人力紧缺的形势来说,是很大的浪费,毕竟他们多数都有相当的教育背景,个人素质也算出众。

  但话又说回来了,谢芳也很满意于现在的家庭现状,如果丈夫也出去做事,孩子谁来看,这就是个问题,她似乎也更愿意维持着现下有个贤内助的局面。

  “内眷不得从政,这规定会不会更改,就看着六姐家那位先生就行了,你一句话都不要多说。”

  这也好,那也好,最后的决策就是静观其变,绝不发声。谢芳叮嘱到这里,突然又有些狐疑,瞄着丈夫问道,“你和那位是同期,平时也还算能说得上话,现在还是同事——你今日说的,是不是他的意思?”

  “这可就真真冤枉了,我是体育老师,他是物理老师,你也知道,孩子出生后,我就是半日的工,平日里在操场打转,他也是,成亲之后,上了课就走,也很少和人搭腔,我们上哪聊这个去?”

  谢先生连忙为自己叫起撞天屈来,谢芳这才稍释猜疑,心道,“是自己浑说几句还好,如果是那位主夫的意思,这可就是政治事件了,非得小心处理不可。”

  她这里被几句家常闲话,勾得心事重重,谢先生却不以为然,收了碗筷又去给女儿喂夜奶把尿,给谢芳烧水洗漱,一边忙,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谢芳为人严肃,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叫人越发不愿和她闲谈。

  嘴上抱怨不停,手里是不闲着,忙了一大圈,夫妻歇下时已经是下半夜了,谢先生第二日起得比谢芳早,拾掇了女儿,又出去食堂打了早餐回来,谢芳起来洗漱好时,丈夫抱着牙牙学语的女儿,已经坐在桌前吃早饭了。

  她一天也就这时候能和女儿亲香一会儿,今日因为心里有事,亲了女儿几口,三两下喝了一大碗豆浆,往嘴里塞了一根油条,半个肉粽,确保一早上都不会饿肚子了,便推了自行车,偏腿而上,大概五分钟车程到达办公室,比平日还早了十几分钟。

  六姐这时候当也是在用早餐,谢芳寻思着早点进去做汇报,如果主夫不在,还能提一提内眷的思潮。她在秘书班是有个优势,毕竟是六姐近人,有什么事都能随时沟通,不必层层转达,在这一点上,连调任后的吴小莲都很羡慕她。

  存了这个心思,她往办公桌上去取简报时,脚步就比平时迈得快了,进门时情报员还没走,正和昨夜值班秘书交谈,两人面色都很严肃,谢芳一见,眼前就是一黑:这景象她太熟悉了,过去几年内,多少大灾、大变基本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被送到秘书班案头,然后谢芳就要把噩耗带去六姐办公室,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会议、加班,跑断腿的传达……

  “怎么了?!”

  她几乎是喉咙里挤出的干渴声音——拜托真别再来什么大灾大疫了,再来一次,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您来得正好——还好您今天早来!”

  几个人看到谢芳来了,也是明显松了口气,找到了主心骨。“京城方向的急报——鞑靼边市被劫,察罕浩特出兵,延绥动乱。”

  单单是这几句话,其实还好,这几年来也不是第一次了,察罕浩特出兵也不是发疯,而是受到压力的结果,底下人没吃的,上头不带着找,那自己就要被扒皮吃肉了。谢芳知道这还不是全部,光这些不足以让众人这么严肃,她示意传信员把话说完,“然后呢?京城方向,皇帝怎么说?”

  “这就是急报内容了——半小时前刚发过来的——皇帝在会议中突然晕倒!谢春华团长列席会议,她赶紧出来给我们发的电报——说,按她的判断,极可能是脑溢血,病情很凶险,未必能救得回来!就算人还能清醒,也不好说还能不能说话了!”

  就算是把一切想得再坏,谢芳听到这个消息,一口气也哽在了喉咙里,差点没喘上来,她锤了几下胸口,一把捞起案头的报告,“跟我来,我们立刻去见六姐——没时间让她好好吃早饭了!此事必须立刻处理!”

第1120章 京城骤变

  “是的,明白,请六姐放心,卑职一定竭尽所能……喂喂?喂喂?”

  谢春华刚把对讲机从嘴边拿开,窗外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她吓得手一颤,几乎要失手把珍贵的对讲机落到地上去,片刻后方才醒悟过来,皱着眉头低声埋怨了一句,“偏就是这会开始打雷了……几个月也不见下一滴雨!庄稼在地里都要旱死了……”

  话说到这里,她也不由得一怔,和身边的谢双吉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一样的怀疑——难道,所谓天人感应,真有这回事吗?去年冬天到今年夏天,都没下过几场雨的京城,怎么就在皇帝出事的这天开始打雷了?如果一会竟开始下大雨的话,那……是不是说明皇帝这回,真是凶多吉少了?

  按道理来说,这种说法他们是不该信一点的,可也不得不承认那,世上很多事还真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不是光靠巧合两个字,就能让人接受的。饶是以谢春华的城府,也是惊疑不定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劲来,对环绕在办公室中的几个人交代道:

  “羊城港那里会派出医疗团,乘海船北上,大概半个月后能到,领军的是武子苓主任,随船还会带无影灯来,我们这半个月内要在使馆内准备出无菌室,发电机什么的都给备好。到时候,不管有没有手术可能,实施手术的条件要先给准备好。”

  “行,我这就去腾地儿,医疗团大概多少人?应该还有别人跟着过来吧?可着多少人数准备?”

  负责团内细务的周放先应了下来,谢春华摇了摇头,“这些刚才都没来得及说,估计一会有线电报发过来就什么都知道了。这个不是问题,大不了我们去仓库挤一挤,地儿都是有的。”

  使团这里的住宿的确不是问题,现在京中局势诡谲,超市区不再对外营业的话,可以临时征用住宿的房间有得是。大家更关心的还是行动策略,当然也有现在行宫内的具体情况。这几人都是深谙京中格局之人,和羊城港初步通过消息之后,大概知道了那边的意思,谢双吉便主动请缨,“团长要坐镇使团,把控大局,我去行宫吧,那里离不开人,田任丘毕竟是外男,有我在,至少可以确保消息及时往外传递。西林党也有个顾忌,田任丘那边情绪也能缓和下来,至少有个人调停传话,不至于双方猜忌,摩擦步步升级,甚至酿成惨祸。”

  谢春华犹豫了片刻,打量了谢双吉几眼,谢双吉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冲她挥舞了几下拳头,又拍了拍腰间,示意谢春华,她拥有可以自保的武力,再加上她说得也的确在理,谢春华便咬牙道,“好,这也只有你能去了,你在掖庭人头熟一些——这样,事发时,良妃不在会上,你不如找她一道入宫,她身份也特殊,在内宫能说得上话,你和她最好形成联盟,如果能联络上一二后宫妃子,在手里掌握两个皇子,我们也会主动得多!”

  要说起来,如果不是谢双吉,也就没有特科这回事了,谢双吉为此是真的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好处则全给当时还叫王顺儿的良妃得了,如今她已经做到了特科工部尚书的职位上,这工科也是特科六部中,最有实权的部门,敏朝在各地开办的工厂,无不仰仗工部在背后使力。

  她和田任丘,一个管技术,一个管人事,都是特科派系大名鼎鼎的要紧人物。谢双吉重回京城之后,并未对她从前所为大加抱怨,反而依旧和她友好往来,算是使团在京城比较牢靠的私交了,至少,在这样的时刻,谢双吉去和王尚书沟通,要比谢春华更合适一些——而王尚书本身又勾连了一条千丝万缕的宫中人脉网。

  因此,她取代谢春华入宫,虽然安全上来讲,要比待在使团冒险太多,但还真有几分不可取代的意思。谢春华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她知道,如果谢双吉出事,自己在仕途上要说完全不受影响,那是不可能的,可大局为重,此时必须要冒这个险!

  让谢双吉带上京中第二个对讲机,谢春华也表明自己会把使团的这个对讲机随身携带,随时开机,又亲自点了两个仪仗队出来,身手经过屡次比武考验的武官,让她们两人伴着谢双吉进行宫,并叮嘱她,如果无法进入行宫,或者进去后见机不妙,那就早些脱身出来。

  把她送走之后,谢春华又给各种线人送信,包括给使团开会,提高安全警备——这时候,那些没有参加早会的权贵也多数回过神来,都是流水价来使团拜访,打听风声。谢春华品度京中局势,把能见的都见了,该说的也说了:对外她只说皇帝在早会时突发不适,回房休息,谢双吉是带了使团的内部医生过去看诊的。

  如果是在皇宫,这消息瞒不了多久的,皇帝的真实情况,早就满天飞了,正因为是完全捏在皇帝手心的行宫,各家这才惊疑不定,无法完全确定皇帝的状况。对谢春华的说法,很显然,大多人都信得不实,更有些人,屏退左右,倒头就拜,说得也是诚恳:害怕京中大变在即,先表个忠心,愿意暗地里投靠买活军,使团需要人手,只需要一句话便可,听凭差遣,绝不反逆。

  这要是把各家的家丁算在一起,凑足两千多人,和御营亲卫对抗都可以了,不过,谢春华对这些家丁的武力没什么信心,这要是冷兵器时代还好说,士兵个人的素质和勇武,还是有很大作用。可如今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早就在拼武器的精良了,御营有皇帝私库多年来的倾斜,训练方式参考了买活军,不说和正版作战结果会是如何,碾压这些家丁还是不成问题的。这也是这些年来,皇帝在京畿推行特科的底气,手里没兵,谁会坐下来听你好好说话?

  如果皇帝真的不好了,御营兵马的态度,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京师接下来的局势走向。谢春华在心底也是做了个笔记,让情报科针对御营上下的动向,多使力,多送点报告回来:这要是几年前,田任丘和皇帝还算是上下一心的时候,要方便得多,直接和田任丘沟通就行了。可偏偏,皇帝外奔使馆那事之后,田任丘虽然依旧风头无两,但其实暗中已遭猜忌。

  连使团,皇帝都是防备上了,御营这里的将领,陆续任用私人,为了不触碰他敏感的神经,不论是田任丘还是使团,也都没和他们接触,现在也很不好说他们到底会倾向谁——按道理来讲,皇帝不能视事,那就是太子监国,大臣辅佐,太子今年也早到了可以继承大统的年纪,可坏就坏在这里,太子这是从小受西林党把持着教育出来的,如果御营决定听从太子命令,那田任丘和使团这里,无疑就极为局促了。

  谢春华让谢双吉走王良妃路线,便是考虑到这一点——皇帝不行了,皇子继位,这在敏朝是天经地义的逻辑,几乎没有人能越得过去,就算是做文章,也只能在皇嗣这里做,想要皇帝直接指定信王继位,先不说信王本人的意愿,在朝中也不会有人信服的。

  那么,想要在如今的局势中获得主动,入场券就是要有皇子作为傀儡了。相信不管是使团还是田任丘、王良妃,第一时间都是想要找到一个棋子,才能从容思考后续的破局之法。谢双吉和王良妃联手,也是在释放一个信号:使团无意直接干涉敏朝的继承,或者说,至少还和从前一样,保留了一层遮羞布,会找一个代言人来使力,而不是直接下场,摆布王朝最重要的皇位继承。

  她希望这种克制的表态,能缓和京中紧张的气氛——如果一切能平安过渡,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又不是说现在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事实上,要紧的事情多着呢,旱情、春耕、赈济(转运),还有北方的战事,粮草该如何筹措?大军什么路线走?这些都是需要朝廷各方面合力才能运转起来的政务,不是说谁破釜沉舟,大开杀戒后,就能迅速在短时间内处置完毕的小事。

  “偏偏就是在这最紧张的时候犯病……哎!”

  即便明知道这也是由不得人的事,谢春华也忍不住抱怨了几句,但更多的还是无奈——真就是命!皇帝要说起来,能控制的地方都注意了,饮食清淡,喜爱锻炼,养生上比谢春华要注意得多,而且全盘都是按照买地的理论来的,和那些没事就喜欢服个金丹的祖辈比,不可说是不努力。

  也就是这几年间,政务操劳的确比从前要辛苦了数倍,但——话又说回来了,谁不是如此?谢春华自己这几年都见老了,上个月还在头上发现了一窝白发,但也没见她犯病啊。

  今早皇帝犯病时那骇人的样子,谢春华也还是记忆犹新,一想到这样的事可能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也有些不寒而栗,连忙甩了甩头,摒除杂念,便是再怎么理性的人,此时也不由得默念尊号,告诉自己有六姐的保佑,必不至于如此,又在心中想道,“从今以后,奶茶蛋糕什么的,还是彻底戒了吧……皇帝没准就是喝奶茶喝出的事,他一熬夜就爱喝奶茶提神,饮得或许是太多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