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瞧着真是不好了吗?”
吃午饭的时候,大胆的同事也有上来东问西问的,看得出都很好奇。谢春华也没有细说,只是私下和几个负责人在交谈时,坦白道,“如果是脑溢血,那估计是很不好了。最开始,我是先发现的,他眼神有点发直,半边脸好像不听使唤,眼皮直往下耷拉,说话也变得含糊起来,刚要细问,人就瘫软下去了,鼻子嘴巴似乎都在流血——因为这个旁边人还以为是中毒,但我看,是卒中了。”
“如果真是脑溢血,那手术估计也做不了的,脑部手术,目前没听说羊城港有做成功的,不但要求技术,也要求器材。而且这病就算是后世救治都棘手,只能看命,多的是人躺下就起不来的。便是命大苏醒了,也很难恢复旧观。”
使团这里,多面手比比皆是,毕竟都是过关斩将,在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才有资格到这种高规格岗位上做事,几个负责人更不必多说,都是博闻多识之人。周放立刻就给出了不乐观的判断,“性情大变的,偏瘫不能行走的,失语、失忆的都有。我们要做好皇帝永远无法恢复的准备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京城谁能主持大局,平复延绥边患?”
人选是屈指可数的,大家面面相觑,周放先试探性地问,“田任丘可以吗?”
“田任丘现在已经尽失民心,就是个屠夫,他一上位,小朝廷立刻分崩离析了。”
不等谢春华回话,一边就有人否决道,“谁都可以,就他不行。这五年来他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的确,这是不争的事实,北方局势越紧张,朝廷的手头越紧,田任丘杀的人也就越多,就如同皇帝夜奔那一次,京中便有上百户人家被抄一样,每一次敏朝遇到大事,每一次皇帝往特科之路走上一步,其实都意味着成千上万人在博弈中被牺牲,被兑子。西林党被逼迫出的应招,有时甚至就是皇帝和特科所希望的把柄,有了这个借口,他们才能兴大狱,才能把官位给特科官吏空出来。
火烧奉先殿,死了一批官员,买地收服江南,死了一批宗室,北方每一次赈灾都要死一批地主,在确保‘尽可能多的有生力量迁移’这个买地和敏地默契的基础上,田任丘操起屠刀,不择手段地搜索粮草,根本不在乎他动的是谁的田庄,谁的积蓄,即便在朝中有高官亲戚又如何?大不了罗织罪名,让高官也跟着落马即可!
凭借着义军、买活军和御营的武力威胁,‘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的局势压迫,如今的朝廷,很多时候施政的基础已经是官员心中的恐惧了,有了田任丘带来的恐惧,西林党予以哀求,皇帝居中调和,这是这几年间敏朝执政的基调。现在,调停者失声了,让带来恐惧者上位,这极大可能超出了西林党的接受极限,到时候,各地衙门自行其是,拥戴太子,不理田任丘的政令——那第一个结果就是没有人组织迁徙了,北方才刚刚缓和不久的局面眼看就要再乱起来,这一乱,短时间内就真看不到恢复旧观的希望了。
田任丘不能上位,很快成了使馆决策层的共识,第二个共识就来得更自然了,“太子上位呢?也不行,太子太过于靠近西林党了,他必然要动田任丘——这时候一动田任丘,特科面临反攻倒算,京畿道立刻就要大乱,这且不说,各地衙门的结构也要失衡,照样还是没人组织迁徙,依旧要乱。”
现在北方各地衙门,早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特科作为监督员和联络员,奔走联系补给,本地的衙门外加帮闲,在特科督促之下,组织百姓以一定的秩序南迁,引路、修路等等,这些需要大量人手的工作,都是本地人来完成。特科和旧式衙门,缺一不可,少了谁,迁徙都无法继续——那么,粮草压力就更大了,今年已经过了最宝贵的春耕时间,就使馆接受到的信息,各地降水,比前年好,比去年差,虽然没有虫灾,但秧苗长势仍是平平。
而且,现在霜降时间一年比一年早,耕种窗口已经不足,注定又是歉收的一年,再一遇到战乱……后果当真不能设想,谢春华定了一个死目标,“今年的两条通道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得到保证:迁徙通道以及南洋粮草扩散通道。”
她在地图上用色笔画了两条线,第一条是南洋粮草在沿海港口登岸,往内陆稍微扩散的线,第二条则是从干旱内陆往沿海迁徙的线:这也是几年下来最直观最有效的迁徙路线了。第一,粮草从海运登岸之后,在修通了大路,运输损耗较小的地方就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运粮兵丁吃掉的,会和灾民能吃到的一样多,甚至可以这么说,就以山阴为例,如果要把粮草运到云中,运去一百斤,一路上兵丁吃掉一百五十斤是少的,两百斤都很正常。
第二,如此前所未有的大迁徙,不能把人全都集中在几条干线上,没有什么地方的库存能供应得了这样的消耗。要间隔着差遣,在百姓还有余力的时候,组织他们以各种方式去到有粮食的地方,江北去一些,沿海去一些,在这里进行集中的扫盲教育,具备初步的组织性后,再往最终目的地迁徙。
南洋、立志城、黄金地……各个方向都可以,总之是各奔前程,让他们去气候还好的地方种地,而不是停留在耕地已不足分配,或者耕种效果不理想的地方,干吃救济。至于说,这些逗留在沿海粮草集散地的灾民,有没有余力把道路往前整修一番,让能过大车的路长一些,粮草运入内陆的损耗再小一些,这就不能强求了,也不去考虑。现在主要考虑的就是尽可能地熬过这几年——冷是还得冷的,但人不可能永远都迁徙不完吧,剩下的人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秩序也会进一步恢复,形成新的平衡。
谢春华之前还有个天真的想法:她知道鞑靼也有内迁的欲望,但鞑靼人少,想着没准融入灾民,大家都感觉不到什么就给消化完了。但现在,察罕浩特的消息犹如一盆冷水,让她知道,事与愿违才是人世间的真实,哪有那么美的好事儿?
的确,鞑靼人或许能融入灾民,但前提是鞑靼贵族能坐视自己麾下人口流失,势力不断缩小……但凡还有一点可能,他们必然会想抢口粮,能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他们可不愿意相信,天气还会不断地冷下去,草原式微几乎已是注定的结局。
要达到谢春华定下的死目标,第一个要保住的就是田任丘和特科,同时说服田任丘不闹事,第二个则是要压住西林党,让太子以及首辅一干人保证,上位后他们什么都不动,‘一切悉如旧观’,这么着,或许少了皇帝,还能勉强运转个几年,等到外在压力缓解之后,再起内部冲突——到那时候该怎么办,那时候再说,谢春华现在早就不会为将来焦虑了,眼下的事情且焦虑不完呢。
“先把我们的想法形成文字,往南边发电报。下一步怎么办,就看双吉传回来的消息了。”
几个人一商议,算是形成一致,确保这个死目标是买活军的红线,谁也不能擅动,谢春华拍板让周放去写简报,同时也忍不住拿起了对讲机,盯着这个银色的小方块,目不转睛,有些焦虑地敲起桌面来了。
“已经过去了两小时,双吉没消息,应该是成功进入行宫了……皇后带太子也赶去侍疾了吧?要去打探一下京里其他行宫的消息,看看其余皇子有没有过去的。不知道双吉那边,和王尚书谈得如何了……”
第1121章 七公主发威
“怎会如此呢?皇爷一向是最注意养生的,全是依的买地的规矩,素来清心寡欲、饮食有度,甚而不近女色,简直就活得如同深山僧侣一般……呜呜……怎,怎么突然就……”
“毕竟是多年操劳,这些年来,天灾不断,光是救灾赈济,皇爷便是操碎了心,奔波于内库、户部等地,又常去天港视察,更听闻还要过问大理寺刑狱之事。如此奔波,一来操劳,二来……”
“二来,二来什么?太医你但说无妨!”
“二来……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爷是真龙天子,周身龙气精纯,本该安居皇城,得其正位紫气滋养,久居深宫,正所谓龙不得其气,本就本源虚弱,又如此东奔西走,这各处的杂气,尤其是刑狱中的血气、怨气,如此一冲撞,恶气夺正,焉能有好?”
“正邪相犯,血气亢奋不能下行,故而在脑部淤积,是为《赤脚医仙典》中所说的‘血栓’……”
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一下大了起来,坐在窗边的皇后,身穿连襟圆裙常服,头发也如同眼下时兴的一般,在脑后束成圆髻,因是侍疾,只是别了一根金钗,除此之外,并无奢饰,手中拿的一条半新不旧藕荷色油晶缎的帕子,已是染上了点点湿痕,跟着太医的叙述,更是不断往腮边抹去。而跪在病床前,手中捧着药碗的太子,也应景地塌下了肩膀,似乎是表现出了心中的沉重和悲痛。
几个内侍正试着从他碗中取药,灌到皇帝口中去,只是收效甚微,皇帝俨然还无法吞咽,灌入的一点药汤,立刻就顺着嘴唇流出来了,立在他身边的王至孝忙道,“不可再喂了,万一呛到肺里,引起感染,那就更不好了!”
皇后闻言,便拿眼神去看太医,见太医不置可否,这才对太子扬了扬下巴,自然有人上前将太子扶起,皇后也起身款款道,“行宫毕竟狭促,我等到外间议事。”
满屋子的人大多都不出声,只是默然任这两母子侍疾,此时听闻这句话,便鱼贯向外行去,按尊卑,自然是卑者先行,皇后母子殿后,不过,这些礼数,如今也没有这样讲究了。田任丘把脖子一扬,率先昂然走了出去,内阁首辅温大人、次辅周大人彼此拿手一让,也依次随着走了出去。
王良妃——如今叫她王尚书也可以,平日里多用尽忠这个名字,但今日进宫之后,在皇后面前她又自称顺儿——和谢双吉对了一个眼色,都看出了对方心中,对皇后母子的不以为然,她拉了身边的任仙儿一把,示意谢双吉慢一步,自己和任仙儿一道,先出了内室。
在较为宽敞的外间,众人默契地依官位落座,有些没有资格进内室侍疾的官员,现在也都站在各自领袖身后,任仙儿虽然因为从前的身份,刚才进去内室瞧了一眼,但此刻也是没有资格坐的,站在王良妃身后,把最上首的两个位置给留了出来。
众人这边坐好,便一道注目门口,自然有人进去相请,过了一会,几个内侍引导着皇后和谢双吉并肩而出,太子随在身后,走到门前,谢双吉哈哈一笑,快走一步,赶在皇后前头穿门而入,径自走到右侧太师椅边,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令大家都为之侧目:此前这样的议事场合,如果谢春华团长在,多数时候是不坐的,都立在皇帝身后,不料今日,谢双吉却坐了,虽然还是把左侧的最尊位留了出来,但这多少也显示出了买地的强势——一个副团长,坐在这样的位置上,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然而,若是要说到她为谢六姐亲妹的身份,似乎又有些合情合理了。在座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出了对方脸上的犹豫,但正因为大家似乎都有话想说,却颇多顾虑,最后,竟然谁都没说什么,只是俨然默认一般,又去转眼望向皇后。
如此,皇后本来慢下的脚步,在空中微微一顿,便也只能重新加快,行如无事地步入屋内。众人都站起身来,微微躬身示意,只有谢双吉安然坐着,甚而还摆手迎了一下,似乎是示意皇后不必客气,快快坐下。
这番做派,可谓是无礼至极,皇后却仿佛没看到一般,牵着太子的手,在太师椅上先坐了,自有人搬来绣墩,安置在皇后侧后方,太子垂着头坐了下来,谁也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王顺儿微微皱了皱眉,心中暗道,“这孩子,不如他父亲十分之一聪明,连他叔叔都是不如,不抓紧时间和七公主交好,还这般矫情作态,这是取死之道。”
大家这般迎候,虽然已经是极为简单的礼节,但也毕竟耗费了一些时间,本该立刻开始议事,可皇后的气势,被众人合力,连着谢双吉一起,给了个下马威,已经大不如刚才了,她也就不再说话,而是低头注视着宫人上茶。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大家好像都在等着别人先开口,王良妃心中有数:按道理,帝后敌体,皇帝昏迷,就该皇后视事,太子监国,这是谁都没法否认的道理。
可偏偏,如今已经是礼崩乐坏的时候了,帝后感情近年来也十分疏离,甚至分宫而居,自从太子出阁读书,皇后就带着太子住回宫中,为的是读书方便。由于皇帝已经常年居住在别宫中,夫妻实际上已经很少见面,太子一个月也不过是来问候两次而已。
至于说政治立场,双方更是早已分道扬镳。皇后和太子,已经是西林党这里尊奉的旗帜和魁首了,也因此,皇后已经被宣扬为千古贤后,太子更是被誉为古今第一的贤太子,似乎敏朝距离中兴,只差一个昏君的倒掉,这也是皇后在别宫说话不太管用,甚至还被谢双吉压了一头的最根本原因:如果不洗脱身上浓厚的西林党印记,太子想要监国很难,说不准随着田任丘的一个心念,倒是有可能距离死亡非常的近。
说到底,也是因为皇帝恐怕根本没想到这皇位还有能传承下去的一天,所以才会轻而易举地把太子出阁读书,当做筹码用在了某次交换之中……
王顺儿的记忆还是比较清晰的,她记得太子出阁读书,似乎就在买地的定都大典之后不久,那一次夜奔事件之后,皇帝把江北划分为赈灾特别区的同时,下令让太子出阁读书,算是对西林党的安抚。
西林党从此是有了一点指望,不至于和皇帝往死里闹了,不过后遗症就是,皇帝对自己的安全也越来越不放心……防行刺是防得更加密不透风,而对于他死亡的直接受益人,太子以及皇后,他的疏离和防范,似乎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本来……根据王顺儿这里得到的一些消息,帝后感情,多年来早已有所疏离,说穿了无非也就是一点私心,皇后怎么能接受自己儿子应得的遗产,被皇帝轻而易举地送出去呢?皇帝丢掉的每一块土地,都是她的心头肉啊!
如果从来没有接触新学的机会,一味的贤良淑德,前朝的事,恐怕也是根本没有见解,偏偏,皇帝还让后宫女子都跟着开蒙读书,虽然本意是教出一批理工人才,可皇后的野心跟着滋长,反而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夫妻矛盾——至于说她们其余人,有多少能在技术岗位上发挥作用的?有一个算一个,现在多数都是在做管理岗……皇爷这也多少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而是给自己造出了敌人来了。
想到这里,王顺儿不由得略带自嘲地暗自一笑,心道,“世间多少事,是能心想事成的呢?连六姐尚且如此,更不要说皇爷了……皇爷又哪里想得到,他都已经这样养生了,最后却还是免不得要承受这么一劫!”
说意外,也是意外,但谈不上有什么接受不了的,这年头,还在做事的官员真是都疲了,从敏朝这里说,打从二十几年前,买活军崛起开始,充满不祥的、突发的意外消息,就没有断过,早就历练得宠辱不惊了,皇爷生病有什么稀奇的,听过老鼠渡江没有?
千百万鼠只,咬着对方的尾巴横渡江面,这不比人生病稀奇?而且还真是真的!渡江后不久,鼠疫就跟着流行起来了,还有什么上百只老鼠的尾巴都粘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鼠球,互相撕咬等等,这些奇闻,哪个不是稀奇古怪,却又全都如假包换的?你除了接受又还能怎么样?
不过,话说回来……皇爷生病其实还真挺稀奇的……
虽然按谢双吉转述,以及太医的诊治,似乎皇帝的确是突发的脑溢血,但想到这里,她也难免生疑:要说累,皇帝也累,但累并不是脑溢血发作的充分条件,从体重、生活习惯、年纪来说,皇帝怎么都不是该发脑溢血的人群。
那,要是如此想的话,不是脑溢血,却又口鼻流血,突然昏迷……难道是中了毒?
‘红丸案’三个字,从脑中掠过,她很快又暗暗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必再好奇了:人都这样了,便是救了下来,又如何?在政治舞台上,皇帝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的死活已经无关紧要。现在的重点是,该如何继承最大份的政治遗产,王顺儿可以肯定,在座所有人除了谢双吉之外,打的全都是这个主意。王顺儿也要好好想想,她现在该怎么选边站——她算是这所有人中选择余地最大的一个了,跟谁都有点渊源,选哪一边也都还说得过去。
“好了,现在先说说皇帝的诊治吧。”
皇后不开腔,或者是在等人来请,以便她重新拿起架子来,不过,谢七公主今天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强势到底了,竟是没给她这个机会,率先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虽是外人,但大家也都知道,如今天下的医药,我们买活军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我就先说说我的见解吧。”
“第一,病人的病因,这个,没有经过我们专家团的诊断,还是不要下定论为好,到底是什么病因,专家团到了,一诊便知——他们都已经上路了,半个月内准到。我相信,我们买地还是有这个信用,能诊出有公信力的病因。”
这一点是大家都认可的,不论如何,买地办事,丁是丁卯是卯,信用很好,就算西林党也予以认可,都是微微点头。谢双吉把大家一看,又道,“第二就是病人的护理了,恕我直言——太医署这里,水平恐怕不是很高。”
她的语气很强势,也很不客气,“我也不知道是在讽喻什么,但我们买地是反对一切迷信的,什么真龙不得其位这样的话,我个人感觉,很荒谬,好像在阴阳怪气什么,我听了不太喜欢,也觉得这个医生不是很值得信任。”
几句话说得隔邻立刻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偷听中,承受不住被点名痛骂的压力,骤然昏了过去,众人面面相觑,见谢双吉置若罔闻,便也不动声色,听她续道,“我这里建议,我们使馆先支援两个有丰富护理经验的使臣入宫,和内侍、轮值大臣乃至于太医院一起,共同照看皇帝,避免一些鲁莽护理的出现,危害皇帝的健康,如果说一个有希望治好的人,被护理出生命危险,再也睁不开眼了,我们觉得,此事恐怕是不容易接受的——连我尚且如此,更何况家姐呢?”
说是建议,但语气是相当的不容置疑,说的内容也让人心惊肉跳,先不说最后抬出了羊城港的‘那一位’,叫人不敢反驳,就说前头的话,‘有希望治好’,什么意思?听她的语气这么肯定,难道……如今的皇帝,在买地出神入化的医术面前,还不算是药石罔效,还有完全痊愈,重掌大权的可能?
这就不能不让人掂量一下自己的行动策略了!别说久居深宫,毕竟有些天真烂漫的皇后,就连古井不波的西林重臣,一时也都有些挂脸,掀开眼皮,诧异地瞟了谢双吉一眼。田任丘更是双目异彩连闪,看了看谢双吉,又突然转头看了王顺儿一眼,似乎在问,‘她说的是真的?’
王顺儿对他微微摇头,两人已经是完成了一番无声的对话:‘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比拼对买地了解的时候了,买地的医术到底到了哪一步,或者说,六姐的天界又有没有这个本
事,不是买地通谁也答不上来。王顺儿虽然和谢双吉刚才密切交流了一番,隐隐形成同盟,但谢双吉也不会把自己的老底对她合盘托出——王良妃固然已屡经历练,但谢双吉也早已不是那个被王良妃三言两语,就骗出一个‘预告备案’的小姑娘了。
思及往事,不免有些沧桑,王顺儿心中也是暗叹:这君君臣臣的魔障,便是田大人看来也没有参破,虽然皇帝对他深有提防,但刚才听七公主说到,皇帝或许有望完全痊愈,田大人那瞬间的惊喜是骗不了人的,怕不是比皇后的喜悦要真诚纯粹了十倍不止。
“目前,病人还在,后续继承什么的,好像也还没到定下来的时候,这也是贵朝的私事,我们使馆就先暂不表态了。”
大做了一番威福,到最后还要假惺惺地来上这么一句,着实是令人难以忍受,谢双吉终于是把自己的话说完了。众人也都明里暗里地瞅着她,似乎是要从这位七公主的做派上,怀想她姐姐那更是霸道的风范,谢双吉却似乎一无所觉,而是期待地看向皇后,似乎是在等她的表态,见皇后不语,就又去看首辅,“温大人,你觉得我的说法如何呢?”
温大人挪动了一下,咳嗽了一声,道,“如此考量……的确老成持重,拳拳厚意,令老臣极为感佩,老臣以为,这么做甚是妥当。”
西林党都这样表态了,旁人还能说什么?话说回来,谢双吉话都这么说了,谁反对,那谁就是不怀好意,似乎是盼着皇帝速死——那谁敢反对?反对的人,怕不是要比皇帝更先死?
皇帝的病情,就这么憋屈地定下了处置方案,出奇的是,谢双吉似乎真的就只关心这件事,对于监国人选反而并不主动发言——众人也不敢再沉默了,温大人既然揽过了话头,那就赶紧以商量的口吻,和田任丘商议起来:太子监国,皇后垂帘,内阁大臣两人,特科大臣两人,如此六人共同监国,共掌朝廷大事,这似乎也是很合理的提议。
“御营首领和雄国公要加进来。”
田任丘也不反对,只是多提了一个要求,“如此才算是方方面面,四角俱全,京城方得安稳。”
一句话把温大人打得有点措手不及了:太子和皇后算一个人,内阁两人,看似是六人,其实是五票,内阁有太子的支持,在这个联盟中稳稳就居于上风了。田任丘要加这两人,说来理由也是充分,但却立刻会瓦解西林党的优势,叫他的苦心孤诣落了空。
“这……品级似乎不足啊!雄国公也罢了,御营首领不过四品……”
这也是实话,而且,雄国公的立场还是可以争取的,他家中虽有特科官吏,但那是管织造局的,不涉大权,本人还是有很深的权贵底色,未必会完全倒像特科。不得不说,温大人的妥协也充满了老辣的智慧,田任丘却不管这些,只道,“御营首领,只听皇爷使唤,连我说话都不管用,皇爷卧病,不让他加入监国,他听谁的命令?”
“父死子继,难道不是太子?!”
这话一说出口,那就是准备要吵架了,王顺儿屏住呼吸,只等着田任丘那句‘皇爷也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脱口而出,开启大战,连皇后、太子都是抬起头来,一脸惊容地望向田任丘,正要施加压力。但就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上首的高几上,却传来了‘叩、叩、叩’的敲打声,一下将所有人的节奏打乱,令得他们都把眼神重新集中到了七公主的方向。
“光是定人选,都能吵这么久……就算是人选定下来了,能形成合力吗?有没有想过,你们该怎么处理延绥压境的鞑靼大军?”
谢双吉的坐姿很放松,面容有一半藏在了椅背投下的阴影里,只有眼睛是亮着的,她语气平静地说着,眼神缓缓在众人面上逡巡着,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或者说……你们是早知道自己处理不了,都默认要搁置,任他们去闹去抢,这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消耗时间?”
这是问句,但却又透着肯定,竟没有人能反驳谢双吉的质问,她虽然比所有人都年轻,但却给其余人带来了相当重的压力。就连按理最置身事外的王顺儿,都有点出汗了,她抑制着取出帕子擦汗的冲动,屏气凝神,目送着谢双吉站起身阔步离去,丢下了一句不满的结论。
“如此,可不能令家姐满意!”
竟就这样走了,连余下的会议都不旁听了?
这几年来,早就习惯了使团深度参与大政的小朝廷,竟对谢双吉的离去感到了少许茫然,一时间反而有些无措,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会议了。王顺儿心中则是雪亮:谢双吉的话,其实是已经划出了买活军的底线,如果小朝廷还想得到买活军的支持,那就必须在短时间内,给出一个能让买活军满意的全盘计划——包括了对延绥边患的解决方案!
谢双吉连会都不再听,无非也只是为了说明买活军的决心——不要问做不到怎么办,买活军不接受做不到这个答案!
这个副团长,行事风格和团长谢春华还真是迥然有异,不得不说,也是够强势的了……
王顺儿不是屋内唯一一个聪明人,众人陆续也回过味来,温大人和田任丘对视了一眼,果断道,“可以!那就立刻请皇后下令,召此二人入宫!”
接纳了田任丘加人的提议,但交换的点在于,让皇后下令,如此等于是明确了皇后的最尊位置,西林党不算是退让到底。田任丘也立刻爽快拱手,“请皇后下旨!”
皇后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迟疑了瞬间,以眼神得到了温大人的确认,方才依言行事,任仙儿在背后捅了王顺儿一下,似乎是表达对皇后的嘲笑——从前皇后的确是要比众女都更出挑的,久居深宫这些年,很多细节上,看得出来是要被她和王顺儿比下去了。
王顺儿倒没闲心去臧否皇后,心中暗道,“七公主这一走,走得好,有了这番施压,动作明显快起来了。”
欣慰之余,她却也始终有浓浓的忧虑挥之不去:“只是……如果我们竭尽全力,也拿不出‘任其自去’之外的处理方案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朝廷的走势,又会是如何呢……”
“拿得出来吗?恐怕……或许还真是很悬啊……”
第1122章 大雨将至
“除了皇四子之外,居然都没有想来请安,或者说表示出类似欲望,私下付出努力的皇嗣吗?这也太……”
“七殿下,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也不比往年了,这些皇嗣都住在别宫,心中各有念头,皇爷这几年对他们也不算亲近,他们无依无靠的,又见到了那些……那些藩王宗室的下场,平素还要在皇后娘娘手下讨生活,被拿捏惯了,此时又如何敢轻举妄动呢?”
如今紧急成型的临时执政团,该如何绞尽脑汁地拿出一个可以执行落地的方案,来试着满足谢双吉——根本上是她背后站着的谢双瑶——的要求,这就是他们要通过会议来解决的第一个问题了。他们也的确没有浪费时间,在两个还不知道自己已被任命的顾命大臣入宫之后,立刻就开始闭门会议了。
这罕见的效率,也让谢双吉初步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一番表演没有白费:这都什么时候了,要还和以前一样慢吞吞的,延绥那边的问题一旦扩大化,拖到大家都解决不了的时候,使馆初步定下的死目标也根本谈不上去维护了——外贼入寇,社会上的秩序荡然无存,还谈什么保住内陆百姓外迁通道?
这个死目标虽然看似简单,但其实难度一点不低,首先就要求北方必须维持最低限度的社会秩序和和平,不说去要求什么路不拾遗,强盗山匪全都扫荡一空,最起码不能大范围处于战争状态。不过,谢双吉其实也不知道敏朝现在能怎么把战争遏制在萌芽状态,如果她,包括使馆能想得到,也就不会让他们自己开会了,而是早就和田任丘等人沟通,寻找一个代言人来提出自己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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