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548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卢九台略一梳洗,换了一身衣裳,匆匆出得门来,思忖片刻,先去了黄幼元家里——却被他猜中了,这会儿才是下午,洪亨九来京就要当班的,不可能在上值时间前去打扰,不过,他今早匆匆登门,和黄幼元也是约好了,就在今晚餐叙。

  黄幼元见卢九台赶回来了也很高兴,道,“九台兄,你到得正好,来帮我参谋参谋,这京里如今还有什么故旧可以相请——如今我就只还叫了李仲达、黄振玺两个老前辈,要再想到别人,一时间竟也没有了!”

  他这里说的两个人名,都是洪亨九的同榜,这在敏朝官场上,是天然的同盟交情,而黄幼元自己和洪亨九是福建同乡,这也是两人相熟的契机。洪亨九要组局,黄幼元就按着老规矩来码客,只是不知道这些规矩,如今在买地的官场上是否还适用罢了。

  卢九台道,“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榜了,如今在京中还算是有些颜面的,我竟也只能想出这两人而已。再说前后两榜——似乎只有袁将军也还是举足轻重,不过,他现在身份敏感,也不知道亨九敢不敢和他多往来。”

  袁将军自然是袁元素,他和孙世芳之父是同年,晚了洪亨九一榜,卢九台这些时日来多有留意,见孙世芳好像不认识袁元素一般,也拿不准买地对边军的态度,黄幼元听了,便暂且按下宴客的事情,和他私语道,“据说他们要去通古斯安身修路,也不知道真假,这几日朝中议论纷纷!都说边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守了这些年的边疆,还要把他们打发去通古斯,未免有些太薄情了。”

  虽然话中有同情边军的味道,但也是不敢沾边,这袁元素自然是不请了,过了一会,去请李、黄二人的小厮儿也跑回来了——黄振玺‘病’了,李仲达不在家,说是去谈家做学问,“那谈老爷家在城东,现在城东封了那么一大片路,别处都堵车,要过去得从城外绕,赶不及晚饭的,小人便先回来了。”

  “这谈老爷是谁?我竟没听说过。”

  “这人我是知道的,平日里代人写合同文书的,专管和之江道买地定合同,买地的生意怎么做,他最清楚。和我一样,都是不做官,专门‘捞偏门’的,不过他写合同只是糊口而已,平时有一爱好,就是修史书,发了个大愿,要为敏朝修一部无缺无漏的‘国榷’史——这也是和袁将军一榜去考的进士,落第了而已。”

  卢九台听了前话,还有些疑惑,到后来方才释然——不管买地如何,以敏朝不成文的规矩,他们这些进士门第,和一般贩夫走卒,即便有所往来,也很难成为互相登门拜访的至交。

  别看黄幼元说自己‘捞偏门’,实则他也是正经进士,辞官归隐罢了,那谈老爷也是一样的道理,他非得要有考进士的资格,才能进入这个圈子里,而合同文书等等,不过就成为一个副业罢了,并不妨事,也不会成为旁人轻蔑的因由。因笑道,“倒是不巧了,没准他和亨九也是相识,毕竟就差了三年么,如今我们这些人,越发零落,只相差数年的,都算是关系很近了!”

  黄幼元也是道,早知道就连他一起拉来云云,这样事不凑巧,本来精心准备的饭局,只有三人,便又吩咐厨房少开几个罐头,两人一边用茶一边等洪亨九过来,卢九台问黄幼元道,“亨九和老兄说了没有,张犬这一次也要进京,你是第一次让他吃到败仗的人,此子如今炙手可热,心胸又是狭窄,听说在姑苏已经大为发作一通了,他要对付你,该如何招架?”

  黄幼元听了,面上也是不好,但他性子倔,哼了一声,道,“他有本事便把我杀了——我倒要看看,他除了杀了我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倘若他真的杀了我,那我倒是赢了!”

  他这里说的,其实也是十年前的一段公案了:那时也是黄幼元刚辞官的时候,说来都是和张天如有关。那时敏朝士林仍有驳倒买地道统的雄心壮志,双方在报纸上论战不休,也算是有来有往,没有谁占据了明显的上风。

  只是张天如一人,狺狺狂吠,令敏朝士人非常困扰——这个人手段下作,一旦言辞落入下风,便立刻从出身开始说话,攻击敏朝的士人,都是自我标榜,自盖牌坊的伪君子,凡是大族出身的学子,便被他深挖出族中历年来的官司,一一诘问,在老家是否有仗势欺人、拿捏诉讼等劣迹。

  这一招一出,尤其是让老家在南面,而其人在北面求学的士人狼狈不堪了,因为当时买地在江南的影响力已是极大,‘备案制’也还没废弛,凡是出身江南的大族,可以说都有一堆把柄在买地手里攥着,就看有没有人去利用罢了。

  这大家大族的,哪能不出一两个黑心子儿,或者,这话说得诛心一点,哪有一个大族是只靠着光明磊落的手段发达起来的?这人吃人的世道,没点蛮横,连自家的水源都保不住!

  张天如要这样拿捏,大家都没话说了,这还怎么讲?说你张家也不干净?那他岂不是求之不得了?张天如和他族里有巨大矛盾,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否则,就以他树敌的速度,他大伯父在敏朝的官位都是不保了。

  这么多饱学之士,文华流芳,在文字上驳倒买地那些泥腿子,本来根本不是问题,却被自甘堕落的张天如搅得节节败退。当时在詹事府也是颇为烦闷的黄幼元,见此就坐不住了。

  因为当时在朝为官,是不便于公然在报纸上反对买地道统的,如此‘有碍双方友善’,只能用化名投稿,他深感自己无法发挥,又不满朝廷的绥靖态度,索性就辞了官,以大名登报和张天如打擂台:

  你张天如不是号称没有扳不倒的圣人,凡是考进士者家中必有罪情么,那你来扳倒我黄幼元看看呢?你张天如说,自己不是针对个人,只是要说明,儒家道统只会养成‘人吃人’的世道,一边如此标榜,一边挖掘族中为众人无法左右的往事,如此假惺惺的,那你倒是来挖挖我黄幼元,看看我黄幼元是怎么中的进士,怎么做官的呢?

  还真别说,大家这么一盘下来,发现黄幼元简直就是古今第一清白人了——他自幼家贫,家中务农为生,竟到了时常衣食不继的地步。唯其人聪明伶俐,自幼天分高于常人,仅仅是在书院外听夫子讲学,便可以自行开蒙。如此,在乡邻周济之下,不过是十四岁便出外至书院讲学,自供读书谋生,终究是改换门庭,中了进士。

  但哪怕是做官之后,因黄幼元极为清廉,家境也依旧窘迫,更巧合的是,他中进士翌年,老家福建道被买活军吞并,黄幼元和老家亲友失去联系,当然也不存在任何进士家人鱼肉乡里的可能了。这个人,从出身、品格、亲戚、学问等各方面,都无懈可击,文采上,张天如驳他不倒,惯常的招数也是无用,无往不利的张狂犬,居然在黄幼元身上咬到了第一块硬骨头!

  双方论战,少见地以张天如敛旗息鼓收场,这也算是敏朝士林最后的余晖了,在那之后不久,买地全取江南,钱受之等士林名宿改换门庭,而北方局面逐渐维持不住,敏朝每况愈下,昔年的争锋已毫无意义。那张天如也不再把心思放在报纸论战上了,据说此人在姑苏还颇为掀起了一番动静,让当地大族对他恨之入骨,编排了不少谣言,但张天如已经把重心转向立法领域,摇身一变,成为买地法律界的大家了。

  按说文章论战,分出胜负,也就罢了,但就因为张天如心胸狭窄,刻薄记仇的形象,众所周知,连洪亨九都说,“张家的下场,你们不知道,昔年在幼时欺负过张天如的那些个叔伯兄弟,甚至还有亲生的同父兄等,全都被他送去矿山了,若不是六姐发过话,只怕张家的园林都是不保!除了那些及时逃到京城来的族人之外,留在姑苏的张家人,别说受亲戚照应了,一个个凄惨得犹如仇人得势一般!”

  “一个是他,还有一个是‘小脚煞星’王剑如,这两个如,把姑苏闹得天翻地覆,不单单是他们自己出身的祖家,便连其余人家都被带累。这王剑如和张天如出身都是相似,为卑贱者所生的庶出,自幼在家中大约是自觉受了虐待,便把这情绪积攒着认成深仇了,王剑如把他们家能送进去的人全送进去了,只有一二幼小者得以保全,更有甚者,还在姑苏发放传单,号召那些和她同样遭遇的裹脚女儿,出来指认家人,报仇雪恨!”

  说到这里,洪亨九也是摇头道,“那张天如虽然没有这样办,可他这个例子摆在这里,谁看不到?买地混得最好的世家子,能触碰到大权的,除了他还有谁?城中效仿者不少,人伦这两字,竟是荡然无存了!父子兄弟、母女姊妹之间,彼此提防攻讦,家而不家的事情,在所多有,那一阵子,至亲见了面,客客气气犹如生人一般,再正常不过了!”

  毕竟京城姑苏距离迢远,黄幼元、卢九台二人,虽然知道买地人情淡薄、伦理错乱,家而不家已成常态,但却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缘由,更牵扯到了张天如,听到这里,卢九台不免频频看向黄幼元,也是为他担心。黄幼元反倒是更硬朗了,哼道,“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张犬要对付我,我接着便是了!”

  洪亨九笑道,“不至于,不至于,他如今也是有头有脸,只要咱们自己不露破绽,又怕他什么?两边音信难通,这些年来,又少听见幼元兄你的消息,我这才有些顾虑,刚才稍叙别情,我就安心多了!只是——幼元兄,你这都已经开了特科班了,我也熟知你从前的那些牢骚,如今六姐摄政,各地气象必然为之一新,难道,你还不想着出仕么?”

  说着,又向卢九台一拱手,道,“还有九台兄,也是我心中的大才,现在新朝将立,对于未来行止,两位心中是如何打算的呢?若有我老洪能帮得上忙的,必然鞍前马后、义不容辞!”

  卢九台见他如此慨然,心下也是一热,暗道,“亨九兄倒是个热心人,固然他或许也有用我的地方,但这样的时刻,能得一句准话,心中也是宽慰了不少。”

  见黄幼元沉吟不语,便率先把自己和买活军打交道时的一些感受说出,“他们办事的确是利落的,只是条条框框,规矩也多,而且异常严明,竟有动辄得咎之感。且女吏诸多,觥筹交错之间,似乎仍有不便,也不知道对我们这些二朝之臣的任用,是否有些额外的顾虑和压制……说来也是让亨九兄见效了,倘若不是这不做官,真不知道该做什么去,竟也不太想做官。亨九兄在买地入仕多久,又是有何感受,可以指点弟等一二呢?”

  他这几句话,大概是问到了黄幼元心坎里,他也立刻流露聆听之色,恰好此时小厮儿来请,说是席面已齐,大家便进了花厅,这里暖气开得大,纷纷揭开棉袄,露出底下的衣衫来:洪亨九和卢九台都是打了补丁的毛线衫,反倒是从前窘迫的黄幼元,开了特科班之后,家用日宽,穿着轻软的羊绒衫,只有手肘处预先打了两个皮补丁,这是京里最时髦的穿着。卢九台看了,心中也有些羡慕,暗道,“若不行,就跟着幼元兄开补习班算了!”

  “动筷,动筷,边吃边说!”

  毕竟是苦过来的,桌上菜色也不算奢靡,依着京里的规矩,四凉四热,四凉是罐头拼什锦水果,有杨梅、枇杷、荔枝、芒果,都是京中不得之物,最是受到追捧,又有酥炸花生、烤小鱼干、酥油泡螺,四热是罐装的黄鱼蒸热了,黄花菜炒笋干、烧咸鹅、咖喱鸡丁。

  罐头多而鲜蔬少,未见海参、鲍鱼等等,在冬日的京城算是二等席面,但也颇为体面了,可见黄幼元开补习班赚了多少。洪亨九也有些动容,不免对黄幼元刮目相看,笑着打趣了几句,‘怪道幼元兄不想入仕’等等,吃了几筷子菜,举杯喝了一口奶茶,这才徐徐说道,“要说起我们这些老进士在买地的前程嘛,大致可以分为这么几类……”

第1155章 黄金地还是买地?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要真论起来的话,什么事都不是一蹴而就,身处其间的时候, 感受不到什么变化,可日积月累下来,猛然间回头一看, 却会发现, 不知不觉,巨大的改变早已发生,大势早已不是个人所能扭转。

  敏朝的衰败如此,同样的, 如黄幼元、洪亨九、卢九台这三人一般, 自幼四书五经苦读上来, 纯粹的旧式进士的消亡也是如此,它发生在不知不觉间,可如今也已经成为了所有人的共识:进士这个圈子, 是越来越狭小了, 虽然每三年依旧开科取士, 每次也能取满三百人,但毫无疑问, 进士的根基其实已经正在慢慢地断绝。

  甚至, 在眼下这个大变之时, 三人论起来的话, 也都是承认——旧式的学问,完全断根其实也就在眼前了, 新朝的取士之法, 几年内必然完全买化, 甚至可能还会在完全并轨之前。

  毕竟,比起其余不同,这取士办法的更改,阻力必然是最小的,毕竟读书人改去学特科又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在座这三人,他们的特科学问难道就不好了么?能考中旧式进士的,那就没有笨人,只要有需要,花上几年时间自学,成绩就差不了!这不是,黄幼元都能开补习班了?

  只是,虽然能学特科,但他们自认,根基仍然是在旧学上,进士中榜那一刻的喜悦,也是一生难以淡忘的得意事。旧学进士的断绝,对于黄、卢二人的打击,其实是很大的,不过,这毕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失落之余,似乎也多了一丝解脱:

  不论如何,没有什么好守的了,这条路已经断绝,不会再有后来者,那么,除非做殉道的打算,否则另寻出路已经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就算随之应变,也无需怀抱什么歉疚罪恶,也不必担心在故友亲朋面前,失了颜面,担负那失节的罪过了。打探起买地那些老进士的出路,也更加理直气壮一些了——人是要吃饭的,眼看着旧学学问,很快就要被扔到故纸堆里去了,就算是开私塾都没人要学的,现在也没有人要抄书郎了,那总是要活的吧,多问问,跟着改一改,又怎么了?没见我们前面还有那么多人么!

  其实,这也算是买地‘就事论事、脚踏实地’的风气,在无形间深入民心的结果,就算是再排斥买地道统者,都不免受了浸染,只是,这就不是两人能够自觉的层面了,反而是洪亨九旁观者清,暗暗道,“万事万物都在不断交流,影响注定是互相的,这话当真不假,这么些年没回来,连这两个老道学先生,都‘买’味十足了,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可见交流和改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之中,所谓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诚哉斯言!”

  在洪亨九自己看来,他曾经也颇受节操之困,是个有些古板道学的人,倘若不是入了买地,而是被建贼捉拿,那时的他,多数是有殉节而亡之刚烈的,因此,对于黄、卢这般的同道中人,他并不嫌弃其不懂得变通,做好了水磨石穿的准备,娓娓介绍起买地老进士的门类:“第一,是那些辞官隐居在家,或者年岁大了,致仕归隐的;

  第二,是在买地新侵吞的地域为官的;第三,是仰慕买地,特意前来求学投奔,或者是先派遣家人来买地,求学经商,打了基础,对买地有所了解后,再阖家前来投奔的;

  第四,则是变卖家产,隐姓埋名,到买地来重为新生的——这样的人为数不少,只是平素里并不和我们旧人来往,也就先不提了。”

  这第四种来路,随意一想,就知道其出身的家族,必定和张天如所说的那样,身负‘原罪’,起家是说不清的,甚至从前纵容家人,在乡间多有案底,为了避祸方才会如此行事。说到这里,三人都是有些不屑之色,黄幼元大概也是想到了张天如,又冷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了一句,“这张犬虽然也偶有所言不虚的时候,但立场仍是太偏激。”

  洪亨九自然不去驳斥他,只做未闻,又道。“这其中发展得最好的,其实还是第二类,只要亲善买地,帮助接管,许多都可保有原来的职司,或者先暂时留用,等到完成消化之后,再降级调任,未来只要通过考核,至少保证调任时的职级这并不难,要升迁么,自然不比买地的嫡系那样容易,但也不是说就全然不能了。

  买地那里,旧朝官员如今职位最高的,还有徐子先呢,他的职务,相当于礼部尚书了,是教育部部长——只是徐老师年事已高,不常在人前走动了,这个部长多数有点儿荣誉的意思。”

  毕竟是两朝为官,想要入阁这是有些难的,尤其买地的官制不同,权力还是高度集中于六姐一人,一部尚书,基本已经算是最高的官位了,洪亨九以徐子先举例,黄、卢也不得不承认,谢六姐在用人上,不算是太歧视老进士。洪亨九又道,“不过,我们这样的二朝官,是明说了的,考核的时候必然要注重道统这块,平日里行事,也得更加谨慎,都要比着规范来的,倘若还要维持旧式的习惯,哪怕和法律不冲突,但想要在仕途上有进步,那自然是想都别想了。”

  这就牵扯到了两人最关心也是最犹豫的一块了,同时,正因为这是官场上心照不宣却并无明文的规矩,没有至交也很难打听,黄幼元在椅子上变换了好几下姿势,不由问道,“亨九兄,你家里——”

  洪亨九苦笑道,“说来也是侥幸,我家贫,只娶得一房妻室,没有什么妾室,孩子们也还幼小,因此竟没有什么触犯规矩的地方,不过是把女儿送去上学,又让我太太出门谋了个差事罢了。又把那道统学得很好,手上的事务,料理得也还不错,故而十几年下来,毕竟也混了个经济厅长来当。

  不过,年岁摆在这里,要想再往上也有些难了,据兄弟所知,品级上能比我更上一步的,除开徐老师之外,也就只有一个情报局的黄锦副局长,这位也是副职,主官还是买地的嫡系。”

  厅长这算来是四品高官了,再往上一步,三品大员,这就不是单靠能力,需要机缘时势相助。算起来,洪亨九在之江道陷落时,是布政使参议,这是从四品,几年来还给他进步了一点,在买地以他的出身来说,这就足见能为了。

  卢、黄两人忙赞了几句,只是他们两人,性格刚直,都不是那等花团锦簇的性子,话说得干巴巴的,自己都有些尴尬,好在洪亨九也不介意,含笑又道,“要说重走这仕途,兄弟我还能有些浅见——除了谨小慎微,比着六姐定下的规范行事,叫人挑不出毛病之外,再于公事上,那就是四个字——公事公办。哪怕是卖弄人情,也要在规矩之内,规矩内,无事不可办,规矩外不得越雷池一步。”

  六姐所定的规范,这是大新闻,卢、黄二人尽知的,这一套规范并非他们所能接受的——不说别的,就是那婚龄还要拖得更后,就让他们很不适应,还有成婚后分家,以及(隐形符合喜好的)重女轻男等等,在在都是违背了自小便根深蒂固的一些观念,一想到要完全按这套东西过活,就如同让他们背过头大骂儒家经典一样,比杀了他们都难受——对了,倘若入仕的话,从此之后,儒家的观念,在家中自然是不许提的了,这些时日来,京城中常见的忤逆之相,此后在家中岂不是要成为常态了?!

  若说这前一句,让人禁不住摇头,心生厌恶的话,那么,这厌恶有多少,这后一句,卢、黄听起来,喜欢就也有多少。他们这两人,都是能力过人的实干派,最厌恶人浮于事、敷衍塞责、勾心斗角不务实业、沆瀣一气一门心思捞钱的风气,买地务实精干的官场风气,是久曾让他们羡慕的。

  卢九台更能变通一些,还在朝廷里混着,黄幼元的辞官,其实和敏朝危在旦夕却仍不思悔改的官场风气有很大关系,私下曾对卢九台说过,‘我厌党争久矣,两派人粉墨登场,直如跳梁小丑’这样的话。

  听到洪亨九说起,在买地只要用心办事,不说升迁,至少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不免也都有几分向往,只是这向往,也并未强烈到奋不顾身的程度,一思及在买地入仕,要忍受的种种重负,因此对自己生活的改易,要新学的那些规矩,新参加的那些考核……又有点打退堂鼓了,都是叹道,“我们这边年纪,也是垂垂老矣,还要从头再改,剥一层皮,这苦怕是吃不了了。”

  “其实都有许多旧进士,也和你们一样,他们多是栽培后代出仕,自家便经营些小买卖——买地文华昌盛,也有他们的功劳。”

  洪亨九对他们的迟疑毫不意外,据他所说,出仕率最高的,大多就是他说的第二类人和第三类人,第一类进士,在敏朝都坐不稳官位了,更何况是在买地?就是第二类、第三类人里,也有实在受不了买地官员繁重的工作量,以及完全彻底改变的活法,最后还是辞职出来的。

  既然买地没有买田做地主这个说法,不做官,也总要操持些别的行当,才能维持生计,因此这些进士除非是年岁太大了,大多也都在做事,他们是要脸面的,绝不可能去做雇工,如此,自家开些铺子,便成为所有人的选择了。

  这些铺子以书画铺子为主,毕竟都是一路考过来的,八成以上,这些书画铺子都兼营自印,有印教辅书籍,给自家同时开的补习班用的,也有因话本子发卖的,“只要是些奇情故事,并不针砭时弊,或者宣扬那些明显抵触买地民俗的旧习俗的,衙门也不怎么管!现在写小说反而成为大业了!民间的话本子里至少一两成,我看都是老进士写的,最是那些古板油腻,板着脸宣扬德教,闻着一股陈腐气的,嫌疑尤其大!”

  洪亨九说到这里,也是哈哈一笑,又对黄幼元道,“幼元兄,以你的才具,其实就是不再入仕,要谋个生路也不在话下,哪怕为了张犬的缘故,不写小说,你这个补习班,也完全可以再开下去,旧式进士都是出了名的会读书,名士更是好招牌。买地的百姓颇认这些的!

  更不要说,你诗画双绝,也是画坛名家,如今买地各处印刷品都很便宜,销路也是极佳,很多画家都去研究版画——这版画是最不容易盗版的,也很能激起读者收藏的兴趣,对于大印厂来说,精美版画就是销量的保证,润笔费非常高昂,而且作起来总比画工笔花鸟,又或者西洋油画要容易,那些西洋来的油画匠,纷纷都要改行来画这个,倒是不耐烦画油画了呢!”

  黄幼元的确是琴棋书画都有专长,诗文也是一绝,更是精通天文地理,连买地特科都是略略一学,便可开班授徒的通才,卢九台听了,也是点头道,“若真是如此,幼元兄又何须再出仕?不论是开这新学私塾,还是作画印书,都大可优游闲居,你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至于卢九台呢,便没有这般的长才了,而且在他来说,还是更愿意做点实事,不说救民于水火,至少他的乐趣,一大部分在于使复杂事务井井有条,令一个地区的乱象得到解决,要说有什么比这样的理事更让他感到兴趣的,那就是领军率兵、平叛杀敌——卢九台对于军事是有一种狂热的,只是可惜,他中进士之后,敏朝竟没有兴过什么刀兵。

  对外,他还在兵部观政时,建贼就节节败退,边军没有什么仗打,也就没有出缺。而对南面的大敌买活军,敏朝一直绥靖,从未主持过什么有规模的会战,卢九台就是要自请领军都没有机会。在那之后,中原道有龚二毛之乱时,却也没轮到卢九台出头,他当时在刑部根本分不开身,完全卷入了田任丘兴起的诸多大狱之中。

  这二十多年都没有染指过军事,就算是再有兴趣也歇了心——就算是入仕买地,也没机会掌军了,不说他出身不够纯粹,买地的军事体制完全是另一回事,就没有文武相制的说法,文官没有领兵的道理。因此,卢九台也不去想这些,只想着,“做生意低买高卖,非我所能,实在不行,我就去做个印书商,或许也不是不能养活一家人。”

  “可惜,我在同年之中好友不多,除了幼元之外,竟没有什么小说的好手熟识,免不得要对幼元兄软语央求了……如此托庇于幼元兄肋下,滋味也不好受哇。”

  的确,除非去开补习班,若是要做书商,其实就是一个不断消耗从前积累的人情,逐渐起步的过程,卢九台对前景其实并没有特别的信心。

  毕竟,如今大变之时已到,可以想见必然有数千敏朝官员被裁撤出来,只能转行谋生,不论是补习班也好、书画铺子也罢,洪亨九指点得了他们两人,难道其余人就没有良师益友吗?

  未来数年内,这几行的竞争一定是非常激烈的,要活下来,不是降价,就是回老家去,那就依旧是要凭人脉立足了,对卢九台来说,这也走不通,他的老家没入敌手多年,人脉早就不存了。仔细想想,除了理政之外,他竟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自信擅长,或者说发生兴趣的!

  做官有做官不能接受的地方,转行也有转行的顾虑,一时间,卢九台竟是犹豫不决起来了!迷茫之中,不由得看了黄幼元一眼,见他居然也有作难之色,也是一惊,“幼元兄这都是知天命之年了吧!还是已经年近花甲了?他辞官也有这些年了,我还当他功名之心早绝,怎么竟还有想要入仕的念头吗?看来,他还是想做些事情的!”

  他对于黄幼元的品格,有绝对的信心,倒不觉得他是为了功名利禄,以黄幼元的年纪,想要登阁拜相那是不可能的事了,买地的官,工作繁重、规矩又多,报酬和黄幼元开补习班或者是写话本、画版画的收入比,根本不值一提,黄幼元已经是名利双收了,还想要做官,那无非就是要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卢九台想道,“看来,当年论战,幼元兄反的是张犬那样偏激的论调,对于买活军的道统乃至政风,他其实并不是真正反对……也是,以他的性子,若是真看不惯买活军的做法,辞官后早就去江南亲自筹谋反击了,怎么会留在京城呢?”

  在卢九台这里,他其实对买活军的好处,也是心知肚明的,要说那一套民贵君轻的论调,平心而论也不生反感,在政治理念上的矛盾,可以不去考虑,唯独的顾虑就是实在忍不了‘全盘买化’,必须强迫自己去改变的那些东西。卢九台可以接受别人如此生活,但却很难逼着自己也去改,比如,他见到一男一女走在一起,如今已经不会皱眉了,但倘若要他和一个年轻女吏目一起出差,卢九台就完全无法接受了。

  当真要迫着自己去改吗?难道黄幼元竟能接受这样的变化吗?他不知不觉间,频频回顾黄幼元,少见地把心中的疑惑写在了脸上。洪亨九细看二人神色,也是会心一笑,又道,“自然了,除了本土做官,以及转行从事杂业之外,也有些别的出路——这进大学做老师,就是一桩,这也是适合幼元兄的。还有一些吏目职位,难有提升,但职司也很有意思,比如说修史,这就正经是个活儿,而且很缺人。待遇虽然不高,但修的既然是官史——”

  黄幼元的双目,立刻灼灼放光,很显然这个位置完全投合了他的胃口,洪亨九宛然一笑,款款道,“还有,倘若道统考试过关,还可以编纂教科书,或者如张犬那样,转行去编法典的也有,只要略微进修相关的课程,通过认证,都是可以出力的……”

  “这些不涉实权的清贵职位,说起来,也是我们旧学进士的专长,这一点倒无需自谦。再者来说,也因为前程不怎么样,对于生活风气的考量,也就放松得多了,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无需考量——反正也不会提拔,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许多旧学的才子,都是走这条路子的,一边在大学供职,一边兼一个这样报酬很低,仅有荣誉的职务,也是甘之如饴。钱受之兄便是如此,他是不做买地官的,但受买地的职务却是甘之如饴,编纂了很多大学教科书,什么《戏剧鉴赏》、《诗词考据》、《通识诗词选本》等等,非常起劲。”

  黄幼元是可和钱受之相提并论的才子,听到这里,哪有不心动的,不过他还是更想修史,而且立刻想到了《国榷》,当下兴奋得满面通红,就要说话,卢九台看了,心里暗暗着急,只怕话题扯开了,自己的疑惑无人解答,好在洪亨九是注意到他了的,举手向着黄幼元的方向压了压,示意他稍安勿躁,对卢九台说道,

  “还有一条路子,就是去化外之地为官,说实话罢,九台,这些路子里,我认为适合你的,其实还是继续做官,你处事严明、精力旺盛,脑子又活,是个料理民生的好料子。其余营生,需要放柔身段的,你做起来就难免憋闷了。以你的性子,其实在敏朝,都是难得走得更高——你不会逢迎!在敏朝,不会逢迎拍马,怎么做官?”

  说到这里,三人不免都大笑起来,充满了对敏朝官场的不屑,洪亨九精神奕奕,又道,“但在我们买地本土,只要实干,只要有成绩,只要满足标准,哪怕上峰只和你见了几面,照旧推举你上去,人情世故之上,略懂便可,你是足以应付的,依我看,你要入仕本土,也会有一番大作为,超过眼前的品级,不算很难!”

  “只是,要走这条路,毕竟也有许多要改的地方,对我们来说,不是轻易就能变的,你的担忧顾虑,我再清楚不过,我们这把年纪的人,要完全换一种所谓的‘价值观’,那别扭劲儿的确难熬!因此,这便还有一条路,对你来说又是别有一番机缘了——那就是去黄金地!”

  “那里虽然艰苦,但却也因此规矩上很松弛,只要能吃得了苦,在黄金地,升得快,日子也自在,没有那么多规矩,没那么多眼睛盯着——可又不是全然没有规矩,完全回到了如今敏朝的气氛,大体来说,还是按照买地的风气行事,只是对个人的要求没那么严格而已。对你来说,岂非是最合适不过?再有一点,又更合乎你的喜好了——你是爱好军事的人,而黄金地是有仗打的!”

  说到这里,卢九台的眼睛终于也亮起来了,他身子略微前倾,热切地望着洪亨九,等着他叙述得更加仔细,心下则是一片雪亮:“亨九兄这样积极地游说我去黄金地,看来他也是带着任务来的,能把我们这些要被裁撤的不安定分子疏导去黄金地,或许他也能得些好处。”

  不过,即便明知道自己被利用为政绩的一部分,卢九台却也并不介意,只要洪亨九所说的是实话就行,他虽然对政治并无太大的兴趣,但政治素养却很出众,早已超脱了个人的好恶得失,将洪亨九今晚透露的信息,融会贯通仔细一想,已是有了决断:“衙门既然决定把大量旧式京官疏导到黄金地去,除非完全放弃从前,对新道统奴颜婢膝的那些人,才能允许他们融入到买地官场的话,那这些人或迟或早,总会有大部分跟随引导而去的!”

  “既然如此,我只需要判断这些旧同僚在黄金地,能否支应起局面便可。毕竟彼处远离本土,如果是要在现有聚居地外再建新城,存亡就非常依赖于同僚的能为了,如果靠得住,大家一起胼手砥足,新城欣欣向荣,也就是几年的功夫。而如果彼辈不能成事,禁不住风浪,城破的话,那就真的是会死人了……”

  把问题简单化到这一步,抉择反而变得容易了,卢九台沉思片刻,果断地下了决定:“这些京官,能成什么事!但凡是有些才具野心的,早都跑了!能留下来又还有些能力的人,忍耐力都是极强,便如我一般,既然能忍,那融入本土官场也不是问题——又何必跑到黄金地去?以此而推,去黄金地的,只会是一群官场老油子,一群废物!”

  “留买地!留买地!”

  卢九台咬着牙抄起茶壶,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想道,“不就是给女吏敬茶么!有什么做不到的,一口茶能喝死你不成?”

  他似乎是把洪亨九当成了张厚恩来联系,敬酒时咬着牙鼓着劲,一开口却是柔和自然,毫无烟火气,“亨九兄高见!被你这样一说,我心下也有数了——若完全依我自己,我是要去黄金地的,只是,家里孩子愚钝,性格又野,哪怕是在京城这样文华荟萃之地,我都担心他们的学习。你说你我这样年纪的人,一切还不是为了孩子……”

第1156章 卢九台投买

  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 早已知道,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有八.九, 很多时候,生活就是在不断的忍受中艰难前行。卢九台虽说是奔波疲惫,但这顿饭毕竟是强撑着吃到了最后, 回到家中已是午夜时分, 他家里的太太和姨娘还没有睡下,在油灯前,以手支额,头不时往前一点, 又猛然惊醒过来。

  见到卢九台回来了, 两人都忙起身为他打水洗漱, 姨娘端着盆出去厨房了,卢太太给他倒了一杯解酒汤,道, “快歇下吧!明日又要早起办差了——也不见尚书管这些事, 你们过个把月就要裁撤的, 这会儿还忙成这样,也不知道俸禄能不能拿到手呢!”